梳水國與古榆國交界處,在青山綠水間,風和日麗,有一對男女并肩而行,徒步登山,走向山巔一處山神廟。
背劍男子,頭別玉簪,青衫長褂布鞋。女子背劍匣,身穿一襲雪白長袍。
人與景皆可入畫。
山名竟陵,約莫二十多年前建起山神祠廟,祠廟品秩不高,享受香火的,是位當地百姓都不曾聽聞的山神娘娘,當初由一位梳水國禮部侍郎住持封正典禮,州郡讀書人,一開始忙著攀親戚求祖蔭,可惜翻遍官家史書和地方縣志,也沒能找出“柳倩”是歷史上哪位誥命夫人。
附近有一條著名的湟河流過,每逢梅雨季便有那湟流春漲的景象,亂世結束的太平歲月,讓人愈發珍惜,尤為開顏,所以正值湟河大王府上舉辦一場婚宴,河神娶親,可是百年不遇的盛事,故而從本地官員到市井百姓,都十分喜慶,好似過年光景,順帶著竟陵山神廟這邊的香火,也比尋常好了幾分。
前來拜訪竟陵山神祠的男女,正是一路御風南游的陳平安和寧姚。
陳平安在來時路上,就與寧姚說過了舊劍水山莊的大致情況,宋前輩為何愿意讓出祖業,搬遷至此隱居,以及與梳水國朝廷的內幕買賣,柳倩的真實身份,曾經的梳水國四煞,順便提到了那位松溪國青竹劍仙蘇瑯,這會兒笑著介紹道:““這處山頭,當地俗稱心意尖。湟河那邊,有崖刻榜書,朱紅八字,灞上秋居,龍眠復生。那位湟河老爺,覺得是個好兆頭,所以就將湟河水府建在了崖下水中,其實按照一般山水規矩,水府是不宜如此近山開府的,很容易山水相沖。”
寧姚問道:“湟河大王?什么來頭?”
陳平安輕聲笑道:“真身是一頭巨鯰,湟河水濁,大道相親,不過聽聞這位河神平時喜好以道人自居,喜好清談,頗為雅致,所以不太喜歡湟河大王這個名號,只是湟河沿途的兩國老百姓還是喜歡這么喊,難改了。”
寧姚說道:“納妾就納妾,說什么河神娶妻。”
陳平安立即收斂笑意,不再多說什么。
到了那處竟陵山神祠,零零散散的香客,多是士子書生,因為當年封正此山的那位禮部侍郎,負責住持梳水國今年會試大考。
陳平安捻出三炷山香,點燃之后,自然不同于那敬香祈福許愿的俗子,磕頭禮拜就算了,于禮不合,陳平安只是禮敬四方天地,都沒有向殿內那尊山神娘娘朝拜,心聲一句,然后放入香爐,寧姚甚至都沒有點香,倒不是寧姚瞧不起柳倩的山水神祇身份,畢竟柳倩這座山神祠廟,肯定承擔不起寧姚的持香三點頭,所以哪怕寧姚愿意,陳平安都會攔著。
那尊彩繪神像亮起一陣光彩漣漪,山神金身當中,很快走出一位衣裙飄搖的女子,柳倩施展了障眼法,自有神通,讓前來祠廟許愿的凡俗夫子對面不相識。
陳平安和寧姚站在僻靜處,柳倩神采奕奕,斂衽行禮,陳平安和寧姚抱拳還禮。
柳倩輕聲道:“陳公子,這位可是劍氣長城的寧劍仙?”
一般人,她哪敢這么問,一旦問錯了人,眼前這位女子不姓寧,后果不堪設想。只是在陳平安這邊,柳倩還是很心中有數的。
寧姚笑著點頭。
之前聽陳平安說起過柳倩和宋鳳山的過往,能夠走到一起,很不容易。
柳倩笑顏嫣然,恍然道:“難怪陳公子愿意走過千萬里山河,也要去劍氣長城找寧姑娘。”
陳平安笑問道:“宋前輩如今在府上吧?”
柳倩點頭道:“上次爺爺江湖散心回到家中,聽說陳公子回了家鄉后,再走江湖,就近了,每次只到門口那邊就停步。”
說起這個,柳倩就忍不住滿臉笑意,以往那個不茍言笑的爺爺,如今就跟老小孩一般,鳳山管著喝酒,就偷偷喝。每次假裝散步到門口,都還要故意避開鳳山,后來鳳山故意詢問要不要再寄一封信去落魄山,催催陳平安,老人就吹胡子瞪眼睛,說求他來啊,愛來不來,不稀罕。不過這段時日,老人都不再喝酒,就像在攢著。
陳平安問道:“嫂子是剛剛從湟河水府那邊趕來?會不會耽擱正事?”
柳倩搖頭笑道:“不耽擱。竟陵與湟河關系不錯,這次河神娶親,鳳山和我就去那邊幫忙接待客人,方才聽到了陳公子的心聲,我就先回,以山雀傳信爺爺,鳳山當下也已經動身,他直接去宅子那邊,免得繞路,讓爺爺久等。”
柳倩之所以挑選此地建造祠廟,其中一個原因,宋雨燒與那湟河水神是故交好友,雙方投緣,遠親不如近鄰。
陳平安抱拳道:“那就有請嫂子帶路。”
柳倩率先御風遠游,陳平安和寧姚跟隨其后,宅子離著祠廟還有百里山路,宋雨燒金盆洗手后,退隱山林,以至于這么多年,偶爾去江湖散心,都不再佩劍,更不會翻老黃歷再出門了。
三人身形落在宅子門口,相較于以往那座青松郡的武林圣地劍水山莊,眼前這棟宅子可謂寒酸,門口站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雙手負后,身形微微佝僂,瞇眼而笑。
陳平安手腕一擰,手中多出一把竹黃劍鞘,高高舉起,輕輕拋給老人。
宋雨燒一愣,伸手接住劍鞘,疑惑道:“小子,怎么取回的?買,借,搶?”
說到最后,老人自顧自大笑起來,管他娘的,這個小瓜皮不都是取回了劍鞘?
陳平安快步向前,微笑道:“按照江湖規矩,讓人怎么拿走怎么歸還。”
宋雨燒有些憂心,“二十多年前,那廝就是個遠游境宗師,早年看他那份睥睨氣魄,不像是個短命鬼,武道前程肯定還要往上走一走,你小子沒事吧?”
看得出來,陳平安當下有些傷勢,莫不是就為了把劍鞘,受傷了?如此作為,太不劃算。
那條氣勢洶洶的過江龍,隨便一個擺頭甩尾,對于梳水、彩衣在內十數國的江湖而言,就是一陣陣驚濤駭浪。
陳平安笑道:“他叫馬癯仙,是中土大端武夫,還是個領軍大將,我去問拳時,他是九境瓶頸。”
柳倩臉色微白。
哪怕已經知道陳平安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還是那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可當她一聽說那人是九境瓶頸武夫,柳倩還是心驚膽戰。
宋雨燒攥緊手中竹劍鞘,問道:“問拳很是兇險?”
陳平安搖搖頭,輕聲道:“我身上這點傷勢,是跟別人切磋,跟馬癯仙那場問拳沒關系,半點不兇險。”
宋雨燒瞪眼道:“口氣這么大,你怎么不干脆跟曹慈打一架啊?”
陳平安點點頭,眨眨眼,“就是跟曹慈打的。”
反正今天我就是奔著喝酒來的。再說了,勸酒一事,誰高誰低,如今可不好說。
宋雨燒一時語噎,干脆不搭理這小子,做了牛氣哄哄的事情,偏要云淡風輕說出口,像極了老人年輕那會兒的自己,宋雨燒轉頭笑望向那個女子,“寧姚?”
寧姚抱拳道:“晚輩寧姚,見過宋爺爺。”
宋雨燒抱拳還禮,然后撫須而笑,斜瞥某人,“你這瓜慫,倒是好福氣。”
一起進了宅子,柳倩取出了酒水,端上了幾碟佐酒菜,寧姚和柳倩各自與宋雨燒、陳平安敬酒過后,就離開酒桌,讓兩人單獨喝酒。
宋鳳山還在趕來的路上,因為還只是一位七境武夫,無法御風遠游,自然不如身為一地山神的妻子柳倩這般來去如風。
宋雨燒著一手持酒碗,一手屈指,輕彈橫放桌上的那把竹黃劍鞘,感慨道:“你小子說的輕巧隨便,不過我知道此事有多難。”
不單單是說問拳贏過九境圓滿的馬癯仙,老人是說陳平安為何能夠走到今天,走到這里,落座飲酒。
陳平安提起酒碗,笑著說來得晚了,先自罰三碗,接連喝過了三碗,再倒酒,與宋前輩酒碗輕輕磕碰,各自一飲而盡,再各自倒酒滿碗,陳平安夾了一大筷子下酒菜,得緩緩。
宋雨燒笑道:“怎么跟馬癯仙過招的,你小子給說道說道。”
這才是真正的佐酒菜。
陳平安只是粗略說了過程,反正也沒幾拳的事情。
宋雨燒喝過酒,抹了抹嘴,嘖嘖道:“給你打得跌境了?”
陳平安點點頭,抬起一只腳踩在長凳上,“以后再敢問拳,就讓他再跌境,跌到不敢問拳為止。”
宋雨燒抬了抬下巴,陳平安開始裝傻,宋雨燒只得提醒道:“問這么重的拳,不得喝大碗酒啊,家里碗小,你先喝兩碗意思意思,這點自釀土燒,除了喝飽,都喝不醉人,別這么磨磨唧唧,酒桌上勸酒傷人品,不過光吃菜不喝酒,等著別人勸才喝,豈不是更傷人品。”
陳平安無奈道:“等會兒等宋大哥上了酒桌,這種話前輩跟他說去。讓宋大哥學我,先喝三碗再坐下。”
宋雨燒笑道:“鳳山憋著壞呢,前些年一直念叨著以后要是生個閨女,說不定能當某人的老丈人,現在好了,徹底沒戲。等會兒,你自己看著辦,擱我是不能忍。”
陳平安抹了把臉,“找喝。”
宋雨燒踢了靴子,盤腿而坐,眼神熠熠,笑問道:“在劍氣長城那邊,見著了不少劍仙吧?”
陳平安點點頭,“都見過。”
在這之后,宋雨燒沒有多問半句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過往,一個年紀輕輕的外鄉人,如何成為的隱官,如何成了真正的劍修,在那場大戰中,與誰出劍出拳,與哪些劍仙并肩作戰,曾經有過多少場酒桌上的舉杯,多少次戰場的無聲離別,老人都沒有問。
陳平安也沒有問為什么沒有見到楚老管家和門房老祁,就只是問了些梳水國的江湖近況,得知橫刀山莊那位武林盟主的王毅然,刀法愈發精進幾分,在松溪國青竹劍仙蘇瑯之后,成為江湖上第二位七境武夫,比宋鳳山要早幾年破境,而蘇瑯如今閉關,據說有希望出關就躋身遠游境。此次閉關之前,背劍綠竹、懸青竹的蘇瑯,還專程趕來拜訪此地,與宋雨燒敘舊一場,算是一笑泯恩仇。
至于真實身份是小重山韓元善的大將軍“楚濠”,早已權傾一國,徹底架空了皇帝,由于那場打到寶瓶洲中部的大戰,韓元善戰功顯赫,幾場死戰不退的苦仗,調兵遣將,打得頗有章法,大快人心,風評一轉,昔年人人得而誅之的楚黨魁首,在廟堂、士林和江湖,都變得名聲相當不錯了,故而如今梳水國朝野上下,都傳聞陛下有意禪讓。因為孫媳婦柳倩是大驪諜子的緣故,宋雨燒知道更多內幕,如今依舊是大驪藩屬的梳水國,皇帝陛下有意脫離這層身份,加上確實爭不過那個身兼數職的大將軍“楚濠”,或者說依附大驪宋氏的韓元善,于是等于是皇帝、韓元善和大驪王朝,三方做了筆臺面下的生意,無需當今天子禪讓,因為當皇帝的,名義上還是梳水國一位籍籍無名的皇子,當然是那韓元善更換的身份,所以只改年號,無需更改國號。而功高震主的“楚濠”也會讓人大吃一驚,功成身退,主動辭官告老還鄉。以后的梳水國,不是大驪宋氏藩屬,卻只會更加勝似藩屬。類似這樣的秘密謀劃,大驪肯定還有很多。
宋鳳山趕來宅子后,被陳平安變著法子勸著喝了三碗酒,才能落座。
陳平安笑道:“先前在文廟附 近,見著了兩位渝州丘氏子弟,宋前輩,要不要一起去趟渝州吃火鍋?”
宋雨燒擺擺手說道:“去不動了,火鍋這玩意兒,不差那一頓。遠路至多走到大驪那邊,回頭得空,就順路去你山頭那邊看看,也別刻意等我,我自個兒去,看過就算,你小子在不在山上,不打緊。”
喝著喝著,曾經揚言在酒桌上一個打兩個陳平安的宋鳳山,就已經眼花了,他每次提起酒碗,對面那家伙,就是仰頭一口,一口悶了,再來句你隨意,這種不勸酒的勸酒,最要命,宋鳳山還能怎么隨意?陳平安比自己年輕個十歲,這都已經比不過劍術了,難道連酒量也要輸,當然不行,喝高了的宋鳳山,非要拉著陳平安劃拳,就當是問拳了。結果輸得一塌糊涂,兩次跑到門外邊蹲著,柳倩輕輕拍打后背,宋鳳山擦干抹凈后,晃悠悠回到酒桌,繼續喝,寧姚提醒過一次,你好歹是客人,讓宋鳳山少喝點,陳平安無可奈何,心聲說宋大哥酒量不行,還非要喝,真心攔不住啊。寧姚就讓陳平安攔著自己一口悶。
在屋外檐下,寧姚不得不與柳倩道歉。
柳倩笑著說沒事,機會難得,今天鳳山醉酒只是難受一時,不醉可能就要后悔好久。
宋雨燒到底是老江湖,其實喝酒比宋鳳山多,卻依舊沒怎么醉,只是滿臉漲紅,打著酒嗝,勸鳳山和陳平安都少喝點。
鳳山還好說,醉倒睡去拉倒。可陳平安畢竟如今是有媳婦的人了,如果今天喝了個七葷八素,到時候讓寧姚在桌子底下找人,下頓酒還喝不喝了?
只不過陳平安這小子酒量是真不差,宋雨燒喝到最后,見那家伙喝得眼神明亮,哪有半點醉醺醺的酒鬼樣子,老人只好服老,不得不主動伸手蓋住酒碗,說今兒就這樣,再喝真不成了,孫子孫媳婦管得嚴,今天一頓就喝掉了半年的酒水份額,何況今晚還得走趟湟河水府喝喜酒,總不能去了只喝茶水,不像話,總是要以酒解酒的。
陳平安說喝完酒,去趟彩衣國,就要立即趕路辦件事,不能在這邊住下了。
宋雨燒笑道忙正事要緊,下次再喝個盡興,不管是在落魄山還是這里,弄一桌火鍋,徹徹底底分個高下。
陳平安起身的時候,一個晃悠,宋雨燒緩緩起身,雙指抵住桌面,身形可就要更穩當了。
至于宋鳳山早就趴桌上了。
宋雨燒拿起竹黃劍鞘,隔著一張酒桌,拋給陳平安,笑道:“送你了。”
接過劍鞘,陳平安走出屋子,到了院子里邊,陳平安與寧姚,向老人和攙扶起宋高風的柳倩告辭一聲,御風離去,結果沒過幾十里,陳平安就突然伸手捂住嘴巴,急急落地,要伸手去扶一棵樹,結果手一落空,腦袋撞在樹上,干脆就那么額頭抵住樹干,低頭狂吐不止,寧姚站在一旁,伸手輕拍后背,無奈道:“死要面子。”
在她印象中,陳平安喝酒就從沒有醉過,就更別談喝到吐了。
陳平安今兒甚至都沒有震散酒氣,打消酒勁,就這樣由著自己醉醺醺,讓寧姚陪他走幾步路,等稍稍緩過勁兒了,再御風去彩衣國。
寧姚陪他走在山間小路,腳步緩緩,一襲青衫晃晃悠悠,她只得伸手攙扶住他的手臂。
醉酒的男人,輕輕喊著她的名字,寧姚寧姚。
她哭笑不得,只得次次應著。
宅子那邊,老人坐回酒桌,面帶笑意,望向門外。
新一輩江湖人的為人處世,往往勸酒只是為了看人醉后的丑態。
老江湖,是自己酒不夠喝,才會勸酒不停,讓朋友喝夠。或是不缺酒水的時候,勸酒是為多聽幾句心里話。
可能每個老江湖,都像個酒缸,裝滿了一種酒水,名為“曾經”。
到了彩衣國那處宅子,見著了楊晃和鶯鶯這對夫婦,陳平安這次沒有喝酒,只是帶著寧姚去墳頭那邊敬酒,再回到宅子坐了一會兒。
離開宅子后,陳平安回望一眼。
四十年如電抹。
身在江湖,許多故人已去,唯有故事停留,就像一場場刻舟求劍。
彩衣國胭脂郡內,一個名叫劉高馨的年輕女修,身為神誥宗嫡傳弟子,下山之后,當了好幾年的彩衣國供奉,她其實年紀不大,面容還年輕,卻是神色憔悴,已經滿頭白發。
今夜她坐在屋頂,喝過了一壺酒,酒壺擱放在腳邊,摘下腰間一支自制竹笛。
明月高掛,笛聲嗚咽。人生如夢,笛中月酒中身,醉不醉不自知。
她后仰倒去,躺在屋頂上,抬起手,輕輕晃動手腕上的一串銀鈴鐺,鈴鐺聲里,好像有人路過心頭。
只是隨著清脆悅耳的叮咚聲,一去不留。
她看了眼圓圓月,辛苦最憐天上月。
梳水國的山神娘娘韋蔚,今天悶得慌,趁著大半夜沒有香客,就坐在臺階上,從袖子里邊掏出那本艷遇不斷的山水游記,樂呵樂呵,百看不厭。
可惜了,這本山水游記,山上書商竟然沒有再版,也就沒有讓韋蔚期待已久的那些彩繪神仙圖書頁了,一旁祠廟陪祀的兩位神女,陪著山神娘娘一起看書,其中一位,她眼睛一亮,脫口而出,說了諄諄二字。韋蔚抬起頭,疑惑不解,干嘛,你一個斗大字不識幾個的,教我讀書識字啊?
一位宮裝婦人,她身材矮小,卻極有珠圓玉潤的韻味,今天離開京城,重游長春宮。
當年是被趕出京城,不得不在此結茅修行,故而所見所聞,處處是愁云慘淡,寒蟬凄切,花開再美也會倏忽凋零,如今再看,卻是處處風景如畫,賞心悅目。
這位母憑子貴的大驪太后,如今是寶瓶洲一洲山河,當之無愧最有權勢的女人。
兩個兒子,一位注定會名垂千古的大驪皇帝,一位是戰功彪炳的大驪藩王,兄弟和睦,一起熬過了那場戰事。
至于誰是真正的宋睦,誰是宋和,重要嗎?反正在她這邊,只是曾經重要過,她還為此傷透了心,如今卻是半點不重要了。
藩王宋睦,在那大瀆畔的陪都,除了少個皇帝頭銜,與皇帝何異?連六部衙門都有了。該知足了,不可所求更多了。
此次她蒞臨長春宮,除了幾位隨軍修士的大驪皇室供奉,身邊還跟著一位欽天監的老修士。
此刻長春宮的太上長老,陪坐一側。太后娘娘身后,只站著一位捧劍侍女模樣的女子,身姿婀娜,卻以本命水法遮掩面容。
大驪沒能挽留下曹溶,擔任宋氏供奉,殊為惋惜。這位在舊大霜王朝山中隱居多年的得道真人,據說是那白玉京三掌教的嫡傳弟子之一,是北俱蘆洲清涼宗賀小涼的師兄,曹溶在老龍城和陪都戰場,多次出手,極為矚目。
再就是那個白骨劍客蒲禳,一位來自倒懸山師刀房的女冠,都未能被大驪招徠,戰事結束,就悄然離去。
一座寶瓶洲,在那場戰事當中,奇人異士,層出不窮,有那群魚躍龍門之大千氣象。
唯一的問題,就是這些山上神仙,與皇帝陛下關系平平,卻對那座陪都頗為親近。
至于那些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南方舊藩屬,她還真沒放在眼里,只是眼前,她有個近憂。
崖畔涼亭,管著欽天監的老人,此時就在與太后娘娘說那一國武運流轉之事。
她聽得直皺眉。
主要是大瀆之南,陸續出現了幾位九境武夫,既有成名已久的遠游境宗師,也有幾個橫空出世的嶄新面孔,此外一些個年紀輕輕的煉神三境武夫,大驪刑部都秘密記錄在冊,姓名籍貫,師傳,山水履歷,都有詳細記載。
反觀大瀆北方,尤其是大驪本土武夫,如果只說表面事,那么在最近二十年之內,就顯得有些乏善可陳了。
大驪欽天監,對此苦笑不已。
絕不僅僅是因為宋長鏡當年凝聚一洲武運在身,更大問題,是出在了舊驪珠洞天那邊,一個名叫落魄山的地方。
哪怕除去那個不可理喻的山主陳平安不談,化名“鄭錢”遠游各洲的弟子裴錢,已經九境,此外大管家朱斂,種秋,盧白象,魏羨…哪個不是武運在身的宗師。
何況小鎮那間楊家鋪子,還有一對不容小覷的師姐弟,小名胭脂的女子蘇店,以及桃葉巷出身的石靈山。師姐是金身境瓶頸,師弟已經是遠游境武夫。可是按照大驪禮、刑兩部檔案秘錄所載,卻是蘇店資質、根骨和心性都更好。
長春宮那位太上長老,是第一次知曉這些山巔內幕,聽得她差點道心不穩。
披云山附近的那座落魄山,都已經躋身宗門了?這么大的事情,為何半點消息都沒有外傳?而那個才不惑之年的年輕山主,就已是十境武夫?魏檗辦了那么多場夜游宴,竟然還能一直藏掖此事?
欽天監老人見太后娘娘明顯有幾分神色不悅,小心醞釀一番措辭,說道:“關于武運一事,一直有那‘煉神三境武夫死本國,止境武夫死本洲’的說法,落魄山有此底蘊,雖說濃厚武運如此凝聚一地,太過古怪,可是也不全算壞事,其實仍算花開墻內,畢竟在龍州地界,是我大驪山河本土之內。”
貴為大驪太后的婦人點點頭,老修士就識趣起身告辭離去。
她站起身,那位長春宮太上長老就要跟著起身,她頭也不轉,只是伸手虛按一下,后者就立即坐回位置。
她望向山外,皺緊眉頭。
正陽山和落魄山,兩座新晉宗門之間的那點舊怨,好像注定無法善了。
不然披云山不至于如此幫著落魄山藏藏掖掖,換成一般山頭,早就急不可耐,展示門派底蘊了。
其實在她看來,當年那場發生在驪珠洞天的風波,算個什么事?
你陳平安都是當了隱官的上五境劍仙了,更是一宗之主,何必如此斤斤計較。
至于你朋友劉羨陽,不也沒死,反而因禍得福,從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游學歸來后,就成了阮圣人和龍泉劍宗的嫡傳。
何必非要與那位正陽山護山供奉的袁真頁,討要個說法?
她轉頭問道:“朝廷這邊出面從中斡旋,幫著正陽山那邊代為緩頰,比如盡量讓袁真頁主動下山,拜訪落魄山,道個歉,賠個禮?”
這位太后娘娘身邊站立女子,是悄然離開轄境的水神楊花,她搖搖頭,腰間懸佩一把金穗長劍,輕聲道:“奴婢回娘娘話,不說如今的正陽山絕不會答應此事,陳平安和劉羨陽同樣不覺得可以如此一筆揭過。”
她伸手一拍亭柱,氣惱道:“合則利分則傷,甚至有可能會是兩敗俱傷的結果,這兩家都是宗字頭門派了,結果就連這點淺顯道理都不懂?”
楊花默不作聲。有些問題,問話之人早有答案。
婦人冷笑不已,“好嘛,就這么兩個宗門,這會兒還忙活著下宗選址呢。還是說陳平安和竹皇這兩位劍仙,覺得當上了宗主,就想著過河拆橋,可以有本事無視我大驪了。”
楊花說道:“娘娘,他們大鬧一場,其實對于我們大驪,也不全是壞事。若是雙方摒棄前嫌,各自擴張太快,反而極容易生出是非。”
婦人變掌為拳,輕輕敲擊亭柱。
楊花繼續說道:“尤其是陳平安的那個落魄山,云遮霧繞,深藏不露,崛起太快了。再加上此人身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尤其擔任過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在北俱蘆洲還四處結盟,一個不小心,就會尾大不掉,說不定再過百年,就再難有誰掣肘落魄山了。”
婦人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咱們這個魏大山君唉,真是給我惹了個好大麻煩。”
對那魏檗,她還是愿意刮目相看,額外禮重幾分的。
畢竟披云山與大驪國運休戚與共,這些年,魏檗當那北岳山君,也做得讓朝廷挑不出半點毛病。禮部,刑部,與披云山來往頻繁的官員,都對這位山君評價很高,直言不諱,五岳當中,還是算魏檗最行事得體,因為行事老道,談吐風雅,豐神玉朗,是最懂官場規矩的。
何況魏檗還有個把柄,被大驪拿捏在手里,就在這長春宮內。
宋煜章,擔任山神,是先帝的意思。
身邊的婢女楊花,涉險成為江水正神,是她的安排。
她突然轉頭笑道:“楊花,如今我是太后娘娘,你是水神娘娘,都是娘娘?”
楊花立即跪地不起,一言不發。長劍擱放一旁。
婦人笑了笑,繞到楊花身后,她輕輕抬腳,踢了踢楊花的滾圓弧線,打趣道:“這么好看的女子,偏偏不給人看臉蛋,真是暴殄天物。”
她有些自怨自艾,伸手摸了摸自己臉頰,“不像我,修道無果,只能強對銅鏡簪花,老來風味難依舊呢。”
她驀然間眼神凌厲起來,“這個陳平安,如果敢做得過分了,半點面子不給大驪,敢隨便翻舊賬,那就別怪我大驪對落魄山不客氣。”
長春宮的太上長老聽得驚心動魄。
婦人突然笑了起來,轉過身,彎下腰,一手捂住沉甸甸的胸口,一手拍了拍楊花的腦袋,“起來吧,別跟條小狗似的。”
楊花撿起地上那把長劍,恭敬起身,重新捧劍站在一旁。
婦人坐回明黃色繡團龍的墊子上,突然問道:“楊花,你有沒有那個年輕山主的山水畫卷?我記不太清楚他的模樣了,只記得當年是個窮酸氣的瘦黑小泥腿子。”
楊花點點頭,從袖子里摸出一支卷軸,輕輕攤開在石桌上,婦人大為意外,一根手指輕輕敲擊畫卷,望著畫中的那位背劍青衫客,嘖嘖稱奇道:“只聽說女大十八變,怎的男子也能變化這么大?是上山修道的緣故嗎?”
婦人趴在桌上,想了想,從袖中摸出一片碎瓷,再喊來那位欽天監老修士,讓他找出落魄山年輕山主,看看這會兒在做什么。
老修士滿臉為難,畢竟此事太過犯忌。
婦人笑瞇瞇道:“他又不是仙人境,只會毫無察覺的,咱們見過一眼就趕緊撤掉陣法便是。”
老修士只好聽命行事,開始布陣,最終以那片碎瓷作為陣法中樞,施展神通,遠觀山河,水霧升騰,最后涼亭內,出現了一位年輕道士模樣的男子。
此刻好像在一處山頭,正在遠眺景色。
只見那人頭戴一頂蓮花冠,手持一支白玉靈芝,輕輕敲打手心,身穿一件素雅青紗道袍,腳踩飛云履,背一把竹黃劍鞘長劍。
婦人歪著腦袋,好像無法想象,當年的陋巷少年,會變成這么個人。
下一刻,她心弦一震,只見那個“年輕道士”,抬頭仿佛在與她對視,他瞇眼而笑,抬起手中白玉靈芝,輕輕抹過脖子。
正陽山白鷺渡。
一個名叫曹沫的譜牒仙師,在那處名為過云樓的仙家客棧,要了間屋子,還是甲字房,直接報周瘦的名字就行了,不用花錢,因為此人將這間屋子直接買下一年,不然如今正陽山大辦慶典,哪有空屋子留給客人,不然別說這處仙家客棧的甲字房,一般的山上修士,沒本事住在正陽山各處仙家府邸的,連那周邊兩處郡城客棧,都擠滿了來自四面八方的仙師老爺。
月色中,陳平安搬了條竹藤躺椅,坐在視野開闊的觀景臺,遠眺那座青霧峰,輕輕搖晃手中的養劍葫。
再過三天,是個黃道吉日,就是那位搬山大圣袁供奉躋身上五境的慶典,一座宗字頭仙家,劍修如云,數目冠絕一洲,何況最近還有個小道消息,說正陽山下宗選址舊朱熒王朝一事,已經敲定,那么正陽山即將成為寶瓶洲第一個開創下宗的宗門,后來者居上,一舉超過神誥宗、風雪廟和真武山這些老字號的宗門了。
寧姚沒跟著來這邊,她直接回落魄山了。
陳平安用了一大串理由,比如說問劍正陽山,不得有人壓陣?再說了,剛剛收到崔東山的飛劍傳信,田婉那婆姨,與白裳都勾搭上了,那可是一位隨時隨地都可以躋身飛升境的劍修,他和劉羨陽兩個,萬一遇到了神出鬼沒的白裳,如何是好?可寧姚都沒答應。只說白裳真要在正陽山藏著,如果還敢出劍,她自會趕到。
其實都要怪陳平安自己心急吃豆腐,先前在那竟陵山小路,趁著四下無人,酒壯慫人膽,結果被寧姚掙脫后,去彩衣國路上,其實她就再沒搭理他。
陳平安收回視線,不再看那青霧峰,抿了抿嘴唇,笑瞇起眼。
從沒有見過那么羞赧的寧姚,怯生生的,哪怕只有那么一刻,臉紅得像是桃花。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在腰間,還喝什么酒呢。
在這白鷺渡現身的仙師“曹沫”,背劍遠游,蓮花冠,青紗道袍。
真真是好個滿身道氣,仙風縹緲的神仙中人。
以至于仙家客棧負責待客錄檔的女修,都懷疑這位道家真人,是不是某位故意不去正陽山諸峰仙府下榻的世外高人。
陳平安躺在椅子上,開始閉目養神,半睡半醒,直到天亮。
第二天,陳平安還是沒有等到劉羨陽,倒是整座白鷺渡都被一人驚動了,過云樓所有客人,都憑欄或憑窗,遠遠看著那位大名鼎鼎的劍修。
終于來了。
其實有小半數來湊熱鬧的譜牒仙師、山澤野修,都是奔著此人而來,就是想碰碰運氣,能否親眼看到此人極有可能的那場問劍。
風雷園園主,劍修黃河。
客棧鬧哄哄,各處竊竊私語。
正陽山和風雷園那場長達數百年的恩怨,被寶瓶洲山上修士,津津樂道了何止百年?
元白為何問劍風雷園,整個寶瓶洲都心知肚明。可元白身受重創,此生注定再無法破境,卻依舊只是拖延了黃河的破境腳步而已。
李摶景,魏晉,黃河。
是公認寶瓶洲千年以來,練劍資質最好的三人。
陳平安也坐起身,遠遠望向那個在白鷺渡現身的劍修,李摶景的大弟子,劉灞橋的師兄。
第一次見到此人,是在那條打醮山的跨洲渡船上,憑借鏡花水月,得以觀看風雪廟神仙臺的問劍,陳平安對黃河印象深刻,因為此人出劍極其凌厲,竟然直接打得仙子蘇稼劍心崩碎。當時陳平安境界低,只是外行看熱鬧,等到真正成為劍修之后,回頭再看,就會明白黃河此人,如果身在劍氣長城,說不定早已是玉璞境,并且有資格成為米祜、岳青那樣的巔峰劍仙候補。
黃河的到來,在那白鷺渡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現身,讓整個正陽山的喜慶氣氛,驟然凝滯幾分,一時間各處飛劍、術法傳信不斷,迅速傳遞這個消息。
但是一線峰祖師堂門外,宗主竹皇,此刻只與白衣老猿并肩而立。
兩位玉璞境,一個笑意淺淡,胸有成竹,一個冷笑不已,嗤之以鼻。
當下正陽山,可謂群賢畢至,諸峰住滿了來自一洲山河的仙師豪杰、帝王公卿、山水正神。
已經有人贊嘆不已,說當年戰場之外,如今的正陽山,可以算是聚集地仙最多的地方了。
比如神誥宗天君祁真,帶著嫡傳弟子,親自來到正陽山,已經落腳祖山一線峰。
云林姜氏一位年輕書院君子,據說是下任姜氏家主人選,與同輩的姜韞,還有一位遠嫁老龍城苻家的姜氏女子,都已經到了正陽山,一行人住在了老祖師夏遠翠的那座峰頭。
而書簡湖的真境宗新任宗主,仙人劉老成,升任首席供奉玉璞境劉志茂,次席供奉李芙蕖,三人也都聯袂現身,趕來道賀,下榻撥云峰。
甚至連中岳山君晉青,都與大驪朝廷討要了一份關牒,最終在對雪峰落腳。
同樣躋身宗門的清風城,許氏家主帶著妻兒,以及一位上柱國袁氏子弟的女婿,一起住在了陶煙波的峰頭。
據說大驪朝廷那邊,還有一位巡狩使曹枰,屆時會與京城禮部尚書一起造訪正陽山。
云霞山的老山主,和一位極年輕的元嬰修士,如今云霞山女子祖師蔡金簡,也來到了正陽山。
更不談那些正陽山周邊的大小皇帝君主,都紛紛離開京城,一路上,都遇到了極多的山水神靈。
大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風雪廟和真武山和龍泉劍宗,這三方勢力,都無一人來此道賀。
陳平安突然從藤椅上起身,瞬間來到欄桿處。
當他手持白玉靈芝,做了那個動作后。
對方顯然立即識趣撤掉了某種掌觀山河的神通。
許渾站在府邸高樓欄桿處,這位清風城城主,不覺得黃河今日問劍,能夠成功。
大小孤山合稱眷侶峰,有個被悄悄接回師門的女子,她姿容絕美,站在小孤山的崖畔,煢煢孑立,臉色慘白無色,反而平添幾分姿色,愈發動人心魄。
祖師堂外,竹皇笑道:“以黃河的脾氣,最少得朝咱們祖師堂遞一劍才肯走。”
白衣老猿雙臂環胸,嗤笑一聲,“最好加上陳平安和劉羨陽兩個廢物一起問劍。”
果不其然,如竹皇所料,黃河出劍了,不過是一劍接一劍,將正陽山諸峰一一問劍。
一線峰這邊,宗主竹皇親自接劍,打消那道劍光,其余群峰,各自護山陣法瞬間開啟,然后老劍仙們憑此接劍,此外,一些做客正陽山的高人,都幫著接下一劍。
白衣老猿問道:“我去會一會他?”
竹皇笑道:“宗門大喜日子,咱們就不要打打殺殺了,由著他去。不然傳出去不好聽,說我們正陽山人多勢眾,欺負一個只是元嬰境的晚輩。”
黃河站在原地片刻,見正陽山沒有一位劍修現身,飄然離去,撂下一句,只說下次再來,只問劍一線峰祖師堂。
陳平安躺回藤椅,松了口氣,虧得黃河沒有大打出手,不然自己跟劉羨陽算怎么回事。
這天夜幕中,劉羨陽悠哉悠哉乘坐渡船到了白鷺渡,找到了過云樓甲字房的陳平安,罵罵咧咧,說這個黃河實在太過分了。
也給自己搬了條藤椅,劉羨陽躺在一旁,雙手抱住后腦勺,望向璀璨星空,笑問道:“怎么個問劍?”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你只管從山腳處登山,然后隨便出劍,我就在一線峰祖師堂那邊,挑把椅子坐著喝茶,慢慢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