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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五章 月色

  聽說眼前女子自稱寧姚,天底下哪怕有不少同名同姓的,可李源又不傻,至少陳平安游歷的劍氣長城,可絕沒有兩個寧姚。

  李源兩腿打顫,趕緊一把抓住陳平安的手臂,這位昔年大瀆水正老爺的亡羊補牢的神通,那是一絕,因為心虛,不敢看那寧姚,李源只是與陳平安說了一句福至心靈的言語:“陳平安,兄弟歸兄弟,實話歸實話,你真心配不上寧劍仙。”

  寧姑娘是可以隨便喊的嗎?得喊寧劍仙!

  至于那位寧劍仙是否領情,李源不曉得,不去猜,但是所幸陳平安這邊,倒是笑得很開心,十分真誠,大概是覺得李源說這話,毫無問題。

  李源這才稍稍吃了顆定心丸,小心翼翼轉過身,正了正身上那件水袍衣襟,作揖行禮道:“濟瀆李源,拜見寧劍仙。”

  寧姚單手掐劍訣禮,說道:“飛升城寧姚,見過濟瀆李侯。”

  李源升任大瀆龍亭侯,前些年又得了文廟封正,好似山水官場的頭等山上公侯,所謂的位列仙班,不過如此。

  所以寧姚稱呼對方一聲李侯,算是一種很得體的尊稱。

  李源滿臉笑容燦爛是真,實則痛心極了,更是千真萬確。

  這光彩一幕,怎的都沒有人以仙術拓摹下來,不然他以后就可以將畫像好好裱起,懸掛在自家侯府待客的正屋大堂,直接當那堂匾用了。

  關于寧姚的事跡和傳聞,其實存在著一道分水嶺,那場席卷浩然的大戰之前,關于寧姚的說法,主要就是一個,天下劍修的天才,其實只分三種,劍氣長城那些可以甲子之內躋身元嬰的劍仙胚子,浩然天下的百歲金丹。最后一種,當然就是寧姚一人。

  等到第五座天下開辟并且開門之后,更讓寧姚的聲望,跨上了幾個大臺階,其實在文廟關門之前,是有些山上小道消息傳回浩然的,比如寧姚毫無懸念的接連破境,勢如破竹,讓人目不暇接,這意味著寧姚獲得了那座天下的大道認可,故而浩然山巔修士,人人早已篤定這位年輕女子劍修,會是未來那整座天下的第一人。

  這根本都不是什么大道可期了,因為寧姚注定會大道登那石窟和鐵作坊誰都不要搶,都歸它了,好像陳平安還沒買下鳧水島,地盤就已經被瓜分殆盡。

  陳平安輕輕踩了一腳地面,笑道:“這鳧水島,本是小洞天內,除主城島嶼之外,最適宜修行的三處之一,按照水龍宗那邊的估算,原價兩百顆谷雨錢。因為龍宮洞天是三方勢力共有,崇玄署和浮萍劍湖都沒收錢,水龍宗占四成,所以開價八十顆谷雨錢,我沒好意思還價,已經飛劍傳信落魄山,立即寄錢過來。”

  其實最早水龍宗不太愿意賣出鳧水島,一場人數極少的祖師堂議事,都更傾向于租賃,哪怕約定個三五百年都無妨,只是實在扛不住浮萍劍湖、崇玄署和靈源公府的接連三封密信,這才為這位寶瓶洲落魄山的年輕山主破例一回。這還真不是水龍宗小家子氣,計較什么神仙錢的多寡,而是涉及到了一處小洞天的大道氣運。

  先前在水龍宗祖師堂那邊談買賣,陳平安才知道水正出身的李源,竟然是在右首椅子那邊落座,而且南北宗孫結、邵敬芝兩位玉璞境,好像對此都見怪不怪。

  寧姚猶豫了一下,說道:“我來這邊的時候,身上帶了些錢。”

  在五彩天下的飛升城那邊,泉府會按照定例,一切以劍修立下的戰功精準算賬,除此之外,劍修的每次破境,也有一筆來自飛升城泉府贈送的煉劍所需錢財。只是到了寧姚這邊怎么算?高野侯和整座泉府,還能怎么辦,只能硬著頭皮算賬,比如寧姚是飛升城、更是嶄新天下的首位玉璞境劍修,還是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飛升境…何況還要再加上那些斬殺神靈、尤其是遠古十二高位神靈獨目者的功勞,再加上隱官一脈劍修的俸祿…泉府修士,最終看著那個單獨為寧姚開設的賬簿,既與有榮焉,又倍感心碎。

  所以如今寧姚,就成了飛升城的最大債主,簡單來說,就是她極有錢。

  陳平安埋怨道:“說的是什么話,沒這樣的道理。”

  寧姚看了眼陳平安,再看了眼那個故意一臉傻樣、豎起耳朵的龍亭侯,她就笑了笑,沒有言語。你怎么說話的時候,不干脆橫眉瞪眼大嗓門呢,豈不是在朋友這邊,更顯一家之主的氣概?

  一行人走向那處現成的仙家府邸。

  北俱蘆洲的這處龍宮洞天,再加上獅子峰,以及海上的淥水坑一樣,前身其實都是李柳的避暑行宮之一。

  李源也吃不準陳平安如今是否知曉此事,反正上次李柳現身此地,作為同鄉人的陳平安,當時好像還被蒙在鼓里。

  李源從袖中摸出一枚玉牌,一面雕刻行龍紋,一面古篆“峻青雨相”,遞給陳平安,如今陳平安是鳧水島的主人,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李源都該送出這枚住持島嶼陣法中樞的玉牌,說道:“如果只是運轉護山大陣,玉牌無需煉化,上次就與你說過此事了,不過真正玄妙之處,在于玉牌蘊藏有一篇遠古水訣,一旦被修士成功煉化為本命物后,就能請神降真,迎下一尊相當于元嬰境修士的法相,若是在那江河大瀆之中與人廝殺,法相戰力完全可以視為一位玉璞境,畢竟這是一尊舊天庭掌管水部降雨要職的神靈,官職不低的,神靈真名‘峻青’,雨相雨相,聽著就是個大官了。”

  陳平安收入袖中,自有打算,其實光是這枚雨相玉牌,估計比整座鳧水島都要值錢太多,打趣道:“我與水龍宗做的這筆買賣,豈不是等于讓你虧了件半仙兵品秩的水法重寶?”

  李源白眼道:“尋常修士買下了鳧水島又如何,我會給出此物嗎?肯定是不小心丟了啊,想要運轉陣法,讓他們自己憑本事去尋找可以替代此物的仙家重寶。與你客氣什么,再說當年如果不是你不樂意收下,玉牌早給你了。此物對我而言是雞肋,當年身為大瀆水正,反而不宜煉化此物,就像官場上,一個地方衙署的濁流胥吏,哪敢指手畫腳,隨便使喚一位京城廟堂的大臣。”

  陳平安沉默片刻,突然問道:“只是‘峻青’的法相,你哪怕煉化了,其實問題不大吧?”

  李源笑而不言。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這尊名為峻青的水部天官神靈,萬年之前,并未隕落,而是類似真武山馬苦玄“請下”的那些神靈,依舊在文廟的調度之下,按照禮圣訂立的某個規矩,隱匿在幕后,繼續執掌一部分天地水運大道的運轉。所以無論是昔年一瀆水正,還是如今躋身高位的龍亭侯,都不合適。

  在那大堂落座,裴錢和小米粒早已熟門熟路,早先拎水桶帶抹布,合力將此處打掃得纖塵不染。

  陳平安說道:“我們只是在這邊坐一會兒,就會馬上離開,所以有件事還是要請你幫忙。”

  李源想起一事,說道:“你是說十月里邊的金箓、玉箓齋醮道場?先前你不是給了我兩顆谷雨錢嗎,還留下了那本記錄姓名的冊子,這二十來年,我年年都有照辦,如果是此事,你不用擔心,此事都成了鳧水島的每年定例了,水龍宗那邊都很上心的,絕不敢有絲毫怠慢。”

  十月初十,諸天地神明及鬼神皆在其位,陽間俗子多為先人送寒衣,祭祀先祖,此地水龍宗修士,會精心裁減出五色紙彩衣,各個鋪子都會附贈一只小火爐,不過燒紙一事,卻是按照習俗,在十月初十的前后兩天,因為如此一來,既不會打攪已故先人休歇,又能讓自家先人和各方過路鬼神最為受用。

  之后的十月十五,就是水官解厄日,可為先人解厄消災,為逝者薦亡積福。水龍宗舉辦的這場道場法事更為隆重,當然也就更加耗錢,除了來自一洲各地的山上修士,多是類似大源王朝的將相公卿才能參與其中,聘請水龍宗高人在符紙上幫忙寫下祖輩故人的名諱、籍貫。一些財力鼎盛的大王朝,每逢戰事結束,也會讓禮部高官專程趕來此地,祭奠英烈,為其祈福,敬香點燈,積攢來世福蔭。

  陳平安說道:“兩顆谷雨錢哪里夠,說吧,你這些年幫我墊了多少神仙錢,我得補上。”

  當年陳平安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劍氣長城那邊,久久無法返鄉,本以為至多隔個幾年,總能再次游歷北俱蘆洲,重回水龍宗。

  李源本想拒絕,這點神仙錢算什么,只是一想到這里邊涉及祭祀的山水規矩,就給了個大致數目,讓陳平安再掏出十顆谷雨錢,只多不少,不用擔心會少給一顆雪花錢。陳平安就直接給了二十顆谷雨錢。李源就問此事大概需要持續幾年,陳平安說差不多需要一百年。

  若有轉世,如果說山下俗子古稀之年,差不多可算一輩子,那么正好可以按照一百年來算。若有人轉世,還能夠再次繼續修行上山,陳平安也希望有緣再見。

  陳平安再取出早就備好的十張金色符箓,來自《丹書真跡》記載,說讓李源幫忙以后在金箓道場上幫忙燒掉,每年一張。

  李源一開始沒怎么在意,等到入手一瞧,瞬間臉色變化,收入袖中之后,怔怔望向那個太過意氣用事的青衫劍仙,心聲道:“陳平安,你何必如此?!會消減自身福緣氣數的!而且每年燒符一張,實在太過頻繁了,這可比起山中修士的消磨道行,更加犯忌諱。你如果不是已經躋身玉璞境,我都要罵你一句是不是失心瘋了。”

  陳平安眼神明亮,說道:“我只希望心誠則靈。”

  李源心中幽幽嘆息一聲,無奈道:“我怎么交了你這么個朋友。”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屋外,笑道:“估計我們離開之前,鳧水島還要待客一次。”

  李源點點頭,“多半是那個邵敬芝,在迎來送往這些事上,她比北宗孫結更愿意花心思。”

  果不其然,南宗邵敬芝,與一位拄龍頭拐杖的老婦人,聯袂拜訪鳧水島的新主人。

  邵敬芝是玉璞境修士,駐顏有術,貌若年輕婦人,一身素雅法袍,石青地納紗繡花紋吉服,寶髻松松挽就,脂粉淡淡妝成。

  老婦人是位元嬰境,按照輩分是宗主孫結的師姑,她在跨過門檻之前,有意無意停步片刻,抬手理了理鬢角,卻也只能是干枯手指,拂過雪白。

  陳平安先前獨自來到門外臺階,笑著抱拳相迎。

  邵敬芝是來送一件賀禮的,要購買鳧水島之人,竟然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宗主,之前在祖師堂,讓她大吃一驚。

  因為李源在祖師堂,十分胳膊肘往外拐,從水正變成龍亭侯的黑衣少年,言語不多,就幾句話,其中一句,說自己這位朋友,是山上的一宗之主,所以照道理說孫結、邵敬芝你們兩個,是得在木奴渡那邊迎接的。

  然后邵敬芝得知此人所在山頭,剛剛躋身宗門沒多久,邵敬芝就有了來這里做客的理由,為那位陳宗主送了一只水屬靈寶異物,名為蠛蠓,形狀若蚊蟲,卻在山上別稱小墨蛟,飼養在一只青神山竹制編織而成的小竹籠內,水霧朦朧。陳平安婉拒一番,最后自然是卻之不恭了。

  不過這類實惠好處,今日收,明日送,有來有往的,就跟山下婚嫁酒宴的份子錢差不多,談不上誰更占便宜。

  比如以后水龍宗南宗再有什么慶典,陳平安和落魄山自然就得表示表示,人可以不到,禮物得到場,所以雙方真正掙著的,其實是那份香火情。

陳平安和邵敬芝雙方其實半點不熟,所以也就是說了些客套話,只不過邵敬芝擅長找話,陳平安也擅長接話,一場閑聊,半點不顯生硬,好像兩位多年好友的敘舊。李源期間只插話一句,說我這陳兄弟,與劉景龍是最要好的朋友。邵敬芝微笑點頭,心中則是波瀾起伏,難道先前與劉景龍一起問劍鎖云宗的那位外鄉劍仙,正是眼  前人?

  邵敬芝心中后悔不已,禮物輕了。

  那位始終一言不發的老婦人,眼中沒有什么陳宗主,只有對面那個長長久久、永遠少年模樣的李源。

  上次久別重逢,是在水龍宗祖師堂內,那會兒的李源,點點金光凝聚身形,落在右邊首位座椅上,面容年輕,卻神意枯槁,如今再見,大瀆水運凝聚在身,黑衣少年已經神氣圓滿,這就是躋身大瀆公侯、再得到一位文廟學宮大祭酒親自臨水封正的好處了。此生已經無望破境的元嬰老婦人,親眼見到此時此景,卻好像比自己躋身上五境還要高興。

  老婦人一張再不好看的滄桑臉龐,一雙再不會水潤靈秀的眼眸,還是會藏著好多的心里話。

  就像一封從未寄出的情書,從少女時開始提筆寫下第一個字,到老嫗白發蒼蒼時,還未停筆。

  世間不是所有男女情思,都會是那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可能沒有什么春種秋收,一個不小心就會心田荒蕪,就是野草蔓延,卻又總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最后陳平安和李源,一起將邵敬芝和老嫗送到了島嶼渡口處。

  在她們乘坐符舟離去后,陳平安輕聲問道:“有故事?”

  李源白眼道:“沒啥故事可講。”

  一起走回府邸那邊,李源笑道:“不會怪我多嘴吧?”

  陳平安搖頭道:“寥寥幾句話,畫龍點睛,恰到好處。”

  李源嘆了口氣,雙手抱住后腦勺,道:“孫結雖然不太喜歡打點關系,不過不會缺了該有的禮數,多半是在等著消息,然后在木奴渡那邊見你們。不然他如果先來鳧水島,就邵敬芝那脾氣,多半就不愿意來了。邵敬芝這婆姨,看似聰明,其實想事情還是太簡單,從不會多想孫結在這些瑣碎事上的讓步和良苦用心。”

  陳平安笑道:“那我們就別讓孫宗主久等了。”

  李源感慨道:“當了宗主,潔身自好還好說,再想善解人意,顧慮周全,就不容易了,以后家業越大,只會越來越難。”

  他是看著水龍宗一點一點崛起,又一步一步分為南北宗的,李源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這般性子憊懶,事實上,水龍宗能夠躋身宗門,早年李源無論是出謀劃策,還是親力親為,都功勞極大,祖師堂那把位于右首的交椅,李源坐得問心無愧,只是歲月變遷,久而久之,才逐漸變得不愛管閑事,哪怕曾經被火龍真人罵句爛泥扶不上墻,他也認了。

  陳平安點頭道:“老理兒。”

  李源說道:“陳平安,你千萬別讓落魄山變成第二個水龍宗。”

  陳平安雙手籠袖,在岸邊緩緩而行,笑道:“會爭取。”

  別看李源瞧著跟自家那位景清大爺差不多,其實還是很不一樣的,前者只是懶散,其實心里邊什么事情都門兒清,至于后者,是真的缺心眼。

  所以李源當這個龍亭侯,以后只會風生水起,不會被沈霖的靈源公府壓下一頭,如果換成陳靈均當家,估計就是每天大擺酒席,流水宴一場接一場,然后突然有天猛然發現,啥,沒錢啦?

  李源小心翼翼問道:“既然你的媳婦是寧姚,那么那個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陳隱官?”

  陳平安笑瞇瞇道:“你猜。”

  李源踮起腳,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笑嘻嘻道:“陳公子,哪里酸?給你揉揉?”

  陳平安板起臉說道:“放肆,喊陳山主。”

  來不及多看鳧水島幾眼,陳平安就離開了龍宮洞天。

  乘坐符舟之時,陳平安抬頭瞥了眼那輪大日,按照當年李柳的泄露天機,懸空的那輪大日雛形,是濟瀆中祠年復一年的香火精華凝聚而成,李柳對此不以為然,直接給了個“胚子粗糙,不得其法”的評價,說哪怕再給水龍宗萬年光陰的打磨,也比不過醇儒陳淳安肩頭所挑起的日月。

  陳平安收回視線,以心聲與寧姚說道:“我先前跟劉景龍提及一事,北俱蘆洲這么多年,都沒有出現一位飛升境劍修。”

  北俱蘆洲劍修如云,照理說是浩然九洲當中,最應該出現一位、甚至兩位飛升境劍修的地方。

  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當然與北俱蘆洲劍修趕赴劍氣長城有關,劍修或者在那邊戰死,或者大道斷絕,或者重傷,人數實在太多,比如劉景龍的師父,當時是仙人境的上任宗主韓槐子,原本只要留在太徽劍宗,就有希望躋身飛升境。

  哪怕此地劍修眾多,難免會均攤一洲劍道氣運,但是在此之外,肯定還有其他理由。

  寧姚想了想,“北邊的白裳,如此惜命,他肯定有所圖謀,比如想要成為一個底子極好的飛升境劍修,想要在北俱蘆洲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然后一鼓作氣奔著十四境劍修去。”

  其實寧姚只要愿意認真去想某個事情,她的見解,往往就會極其精準。

  “之前聽裴錢說過,白裳曾經與清涼宗賀小涼撂下一句話,說要讓賀小涼一輩子無法躋身飛升境。白裳此人,絕不會故意說些聳人聽聞的狠話。”

  “此人開宗立派多年,又在仙人境停滯數百年之久,依舊只肯收取一位嫡傳弟子,如果換成是我,肯定是早已將飛升境視為囊中物,所以才會覺得與其分心勞神,要經常與庶務打交道,不如自己一人煉劍,更有長遠收益。”

  “白裳早年在劍氣長城的口碑,算不得多好,卻也不差,不像是個遞劍含糊的人,他之所以會錯過先前劍氣長城的那場大戰,只是等到蠻荒天下打到了老龍城,才跟隨天君謝實,一起走了趟寶瓶洲,說不定白裳就是在等,賭上所有劍修聲譽不要了,都要留在北俱蘆洲,等待某個更能旱澇保收的破境契機。”

  陳平安點點頭,陷入沉思。

  寧姚神色有些別扭,還是以心聲直截了當說道:“我去浮萍劍湖,只是因為那邊有酈采,和陳李、高幼清這兩個家鄉晚輩。”

  看似沒頭沒腦的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明白。”

  寧姚笑道:“不會偷偷記裴錢的賬吧?”

  陳平安疑惑道:“無緣無故的,怎么說?”

  寧姚點頭道:“原來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陳平安作勢要抱過她肩頭,被寧姚一手輕輕推開,狠狠瞪了眼他。

  在渡口歸還木質印章的時候,那位笑意盈盈的水龍宗女修,身邊站著一位北宗掌律修士,神色恭敬,與陳平安以心聲說了一事。

  木奴渡之外,三人在大瀆畔現身,是宗主孫結,元嬰境供奉武靈亭,祖師堂嫡傳弟子白璧。

  陳平安先在渡口飛劍傳信一封給彩雀府,然后御風去見宗主孫結。

  陳平安其實認得那位宗主親傳的女修,還知道她是芙蕖國豪閥出身,之所以記憶深刻,不是因為前后見過兩次的緣故,而是她擁有一套十八顆水龍宗祖師堂賜下的壓勝花錢,還有一把名為“散雪”的古琴,當年在那處秘境遺址內,白璧曾與彩雀府孫清打得有聲有色。

  白璧卻沒有認出當年那個抱住一棵竹子不松手的“老修士”。

  宗主孫結所送之物,是一對水龍宗深潭禁地才有的牛吼魚,此物實打實的百年一遇,極為稀少。關鍵孫結誠意十足,直接送出了一對,雌雄皆有,就更加難得了。故而就連李源都有些刮目相看,畢竟一個不小心,天底下可就不光是水龍宗才出產牛吼魚了。

  所以陳平安主動說道:“孫宗主,以后但凡有事,有那用得著的地方,懇請一定飛劍傳信寶瓶洲落魄山,能幫忙的,我們絕不推脫。”

  不單單是禮物貴重,陳平安才有此說,更多還是因為龍宮洞天內的金玉齋醮一事。

  孫結抱拳道謝,然后忍不住問道:“可是披云山旁邊的落魄山?”

  先前議事堂內,李源只說此人是一位宗主,可沒有說山門根腳。

  不過孫結也只當是這位別洲宗主的客氣話,沒有太過當真,畢竟雙方都不在一洲山河之內。水龍宗修士一向規矩行事,與人結緣不結怨。何況水龍宗的山上盟友,可不光是浮萍劍湖和大源崇玄署。

  陳平安笑著點頭,“與魏山君有些私誼,照拂我家山頭極多,之前能夠僥幸躋身宗門,魏山君出力極多。”

  武靈亭心中恍然,難怪,原來是傍上了一洲北岳大山君的披云山魏檗。

  這位野修出身的水龍宗供奉,至今還不曉得自己的嫡傳弟子到底去了哪里,更想不到眼前這個家伙,剛好對此一清二楚,其實是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

  裴錢神色古怪。有件事,她到現在,都沒敢跟師父說半個字,比如魏夜游的這個綽號,到底是怎么來的。

  小米粒既失落,自家落魄山,咋個還不如魏山君的披云山名氣大呢,又替魏山君高興得很,了不得了不得,披云山的名氣大如渡船哩,都飄到水龍宗這邊來了。

  小米粒打定主意回家之后,她得與魏山君說道說道,開心開心,多嗑瓜子。

  一行人之后御風趕赴骸骨灘,不過在去披麻宗木衣山之前,陳平安帶著寧姚她們繞遠路,先去了一趟位于一洲最南端的南山寺,請香之前,陳平安讓白發童子在外邊等著,后者點點頭,畢竟是佛門寺廟,它生前既有青冥天下的道官譜牒身份,如今又是一頭化外天魔,無論哪個身份,都不宜入廟燒香。

  南山寺鋪設一條入海神道,矗立有一尊觀音菩薩像。

  裴錢摘下竹箱,放好行山杖,跪地磕頭,小米粒就跟著裴錢一起磕頭。

  陳平安雙手捧香,高高舉過頭到了山上修行一事的大不易,陳靈均抹了把嘴,感慨道:“賈老哥,我這輩子修行路上,資質太好,么得什么風雨坎坷,唯獨到了小鎮這邊,有過幾次大兇險,差點就被人一拳打得白日飛升了。如今想來,膽氣雄壯如我這般,還是有幾分后怕啊。”

  當面罵阮邛,拍陸沉肩膀,公然叫板竹樓二樓那位崔前輩,一樁樁一件件的,哪個不是壯舉?陳大爺都不樂意多說。

  陳靈均與賈晟酒碗磕碰一下,一飲而盡,抬起一手,雙指黏在一起,“虧得我福緣深厚,自己也機靈,才能次次化險為夷。說真的,但凡我不夠聰明那么一點點,就要懸了。”

  不用想,只要有那么一著不慎,在這處處藏龍臥虎的北岳地界,估計就再沒什么御江浪里小白條,落魄山上小龍王了。

  陳靈均抬起酒碗,“好漢不提當年勇,豪情壯志,都是過去的事了,咱哥倆如今都混得不錯,得提一碗。

  賈晟陪著陳靈均又喝過一碗,發現柜臺上邊的佐酒菜,所剩不多了,立即扯開嗓子,讓徒弟酒兒去后廚再整倆小菜,然后老道士感慨不已,“都不去談景清老弟如今的境界,只說景清老弟的謀略,老哥我走遍了一洲山水的江湖,也是生平僅見的好,出類拔萃的好啊,要是問怎么個好?呵,講究大了去。”

  陳靈均立即給賈晟倒了一碗酒,接話道:“怎么個好?老哥你給說道說道,我這人過于謙虛了,總喜歡妄自菲薄,我家老爺勸我改改,我也如何都改不過來,所以比較難看到自己身上的優點。”

  賈晟都不用打什么腹稿,肺腑之言,誠摯之語,需要醞釀嗎?早就都在酒水里了,抿了一口酒,娓娓道來:“一般人根本就看不出的好,就是這么個深藏不露的好。老話怎么說來著,頭等聰明人,得有個笨相,絕不能讓旁人隨便那么瞅一眼,就覺得伶俐,機靈,心眼多,那就落了下乘嘍,景清老弟卻不然,平時半點不顯,一遇到緊要關頭,男兒擔當,仙師城府,江湖義氣,豪杰氣概,一股腦兒涌來,擋都擋不住,是也不是?”

  陳靈均小雞啄米,“是是是,必須是。”

  他撇撇嘴,嘿嘿笑道:“曹晴朗就是因為不會說話,不符合咱們落魄山的門風,才會被發配了桐葉洲,可憐可憐,可憐啊。”

  賈晟一手持碗,一手捻須點頭,“空有學識,不會說話,這怎么成。景清老弟,此事其實得怨你啊,你在山上,怎就不與他多聊聊,曹晴朗這娃兒,是個極有慧根的讀書種子,不然也當不成山主的得意學生,稍稍欠缺的,就是這些個書上不教的人情世故了,陳老弟你自己說說,是不是得怨你?”

  “唉,這么一說,真得怨我。”

  “那咱哥倆再走一個。”

  鋪子里邊那哥倆,好像次次喝酒都能不缺個說法,也算獨一份了。

  門外檐下,青衫長褂的姜尚真,一身雪白長袍的崔東山,還有個名叫花生的少女,雖然三人都沒在門口露頭,不過其實已經站在外邊聽了里邊嘮嗑半天了。

  姜尚真佩服不已,“咱們騎龍巷這位賈老哥,不開口就是真人不露相,一開口就是個會有貴人登門!”

  相較于鋪子里邊那兩位大爺的喝酒打屁,老廚子這會兒身在灰蒙山,山上正在建造大片府邸,動工已久,這個在落魄山上當廚子的,幾乎每天都會來這邊,不少事情都會親力親為,因為這會兒雨水綿綿,不宜繼續夯土,就暫時歇工,朱斂此刻蹲在一處檐下,陪著一位山上匠家老仙師閑聊幾句,后者瞥了眼前邊尚未完工的廣場,與身邊這位據說是落魄山管家的朱斂笑道:“朱先生,如果我沒有看錯,你那些獨門手藝,是從宮里頭流傳出來的吧?”

  山下皇宮里頭有那八大作,越是大的王朝,就越是精良,工序繁瑣,藩屬小國,就糙些。

  老仙師就是靠端這碗吃飯的,大驪陪都的打造,南邊老龍城的重建,都有參與其中,更早還有云霞山的一處山峰府邸,所以對這些,并不陌生,本就需要采百家之長,精益求精,只不過好些個事情,還真是第一次見著,有些話,甚至是頭一回聽說,這就有些奇怪了。

  朱斂笑道:“比起洪老神仙你們的山上技藝,我這點道聽途說而來的山下官家樣式,根本不值一提,至多是做些錦上添花的勾當,洪老神仙不怨我指手畫腳,已經算是肚量大了。”

  老人哈哈笑道:“朱先生過于自謙了。”

  朱斂端起酒碗,笑道:“好話總要別人來說才好聽嘛。”

  老人與之聚碗輕輕磕碰,深以為然,點頭道:“朱先生多妙語。”

  所以他特別喜歡跟朱斂閑聊幾句。他們這個行當,算是山上低著頭掙錢的營生,其實就跟山下的莊稼漢沒差,到了山上,往往是不太被譜牒仙師們瞧得起的。哪怕面子上客氣,那也只是對方的門風家教和禮數使然。唯獨在落魄山這邊,遇到了管家朱斂,很不一樣。

  最近這段時日的地基夯土一事,要簡單也簡單,要不簡單就極其不簡單了,而落魄山這邊的朱先生,就選了后者,不談那些仙家手段,光是不同土層就需要七八道,灰土,黏土,碎磚,卵石,反復交替,才能既防潮,又能攔著建筑下沉,層層土,先硪打三遍,再踩土納虛,拐子打眼,布滿流星拐眼,旱夯之后是落水,旋夯,澆筑糯米汁,打硪成活,而在這其中的許多泥土,甚至都是朱斂親自從各處山頭挖來再調配的,除土作之外,木作的墨斗彈線,竹筆截線,刨花和卯榫,石作的大石扁光、剁斧…好像就沒有朱斂不會的事情。

  只是老仙師再一想,能夠給一座宗字頭仙家當管家,有些傍身的能耐,也算不得太過匪夷所思。

  朱斂瞥了眼遠處的一個年輕人,蔣去,是落魄山除山主之外的唯一一個符箓修士,加上此人又來自劍氣長城,所以山上不管是誰,對蔣去都很客氣,年輕人得了一本符箓秘籍后,就想要一門心思只顧修行,朱斂沒讓他遂愿,幾乎每次來灰蒙山這邊,都會帶上蔣去,一來二去,蔣去就有些煩躁,朱斂就笑著告訴他,如果一個人只會閉門修行,那就根本不懂修行。

  不管是心里忌憚這個大管家,還是年輕人真把道理聽進去了,在那之后,蔣去就再無怨言,次次跟著朱斂來這邊監工,也會下場幫忙。

  見一場雨水沒有停歇的意思,朱斂就告辭一聲,帶著蔣去下山去。

  各自撐傘,徒步緩行。

  朱斂身形佝僂,一雙布鞋上沾滿了泥濘,微笑道:“蔣去,有沒有想過,人生就像那層層夯土,被踩得重了,地基才承載得起好看的建筑,你以為幫我們遮風擋雨的,是屋子嗎?山下是的,山上則不然,唯有心如大地,才能厚載萬物。故而人心厚道之人,就是證道得道之人。”

  朱斂停下腳步,轉過身。

  蔣去只好跟著轉身望去。

  朱斂指了指一處高處屋什么“老祖”,她就好奇問道:“飛升境啦?”

  劉羨陽愣了半天。

  她神色認真道:“那你們可得小心些。”

  劉羨陽笑著點頭,“好的。”

  彩雀府那邊,收到了一封來自水龍宗木奴渡的飛劍傳信,那位陳山主在信上說,已經幫忙找到了三位記名客卿,分別是指玄峰袁靈殿,崇玄署云霄宮楊后覺,浮萍劍湖劍修榮暢。

  一位在北俱蘆洲都被視為仙人修為的火龍真人嫡傳,一位負責大源崇玄署和云霄宮具體事宜的二把手老仙師,還有一位據說即將破境的元嬰境劍修。

  孫清和弟子柳瑰寶剛回山頭,孫清放下信后,望向武峮,疑惑道:“你難道對陳山主用了美人計?”

  不然陳平安何必如此興師動眾,好像在為自己山頭聘請客卿差不多,一口氣為小小彩雀府直接送來了三位山上大佬,哪個是省油燈,真不是誰都請得動的,從今往后,彩雀府修士,有了這么三位記名客卿,她們還不得在北俱蘆洲橫著走?

  武峮笑道:“有寧劍仙在,我敢用美人計嗎?”

  先前在茶肆待客,寧姚喝過的那只茶杯,武峮已經珍藏起來,覺得似乎有些不妥,就再將陳山主那只一并收起,可還是覺得好像不對勁,武峮就干脆先前所有落魄山客人的茶盞,一并收集了。

  孫清可惜道:“早知道就不出門了,錯過了寧劍仙。”

  柳瑰寶嘆了口氣,眼神幽怨望向自己師父,“多難得的機會啊,早知道就不陪你去見劉先生了。”

  武峮笑著不說話,你們師徒愁你們的,我樂呵我的。

  到了披麻宗,在那木衣山一處陳平安很熟悉的宅子,見著了已經卸任宗主職務的竺泉,當然還有杜文思和龐蘭溪這兩位自家供奉。

  這位佩刀的虢池仙師,得知那個背劍女子竟是寧姚后,一拍桌子大笑道:“境界高,人還漂亮,虧得我長得半點不好看,才能半點不嫉妒。”

  寧姚仗劍飛升浩然一事,中土神洲那邊的道:“竺姨竺姨,我家好人山主,可不是誰好看就會喜歡誰的,不管好看不好看,都不稀罕嘞。”

  陳平安如釋重負。

  之后一行人乘坐披麻宗的那條跨洲渡船,兜兜轉轉了小半個北俱蘆洲,重返寶瓶洲。

  這天夜幕里,陳平安趴在欄桿上,心境祥和,悠悠喝著酒,明月皎皎,一樣的月光,照過歷代圣賢,文人名士,劍仙豪客,照過窗邊書生憑欄美人,水上艄公山中樵子,照過夜不能寐的帝王將相,一樣也照過鼾聲如雷的販夫走卒,照過高高的華宅飛檐,低低的田埂墳塋,照過元宵的燈市清明的黃紙中秋的月餅年關的春聯,照過無人處千百年的白云青山綠水黃花…

  寧姚來到陳平安身邊,劍匣擱放在了桌上,陪著他一起趴在欄桿上發呆,她好像什么都不用多想。

  陳平安轉過頭,安安靜靜,看著她的睫毛。

  寧姚好像不知道他在偷看自己。

  渡船外,水月相接一色,渡船上,肌膚白皙的女子,只是耳邊泛紅,顏色就像督造署瓷器當中的胭脂紅折沿小白碗。

  等到寧姚轉過頭,他竟然已經睡著了。

  下次再來游歷北俱蘆洲,如果不用那么腳步匆匆,著急返鄉,陳平安可能就會多去更多地方,比如杜俞所在的鬼斧宮,想聽一聽他的江湖趣聞,去隨駕城旁邊的蒼筠湖,在芙蕖國某座郡城隍廟,曾經親眼見到城隍爺的一場夜審,在那座種有千年古柏的水畔祠廟,陳平安其實也曾留下“清風明月枝頭動,疑是劍仙寶劍光”這樣的詩句。

  還要去五陵國內的灑掃山莊,在那邊喝一喝瘦梅酒,有個化名吳逢甲的武夫,曾經豪言天大地大,神仙滾蛋,年輕時以雙拳打散十數國仙師,悉數驅逐。還有那猿啼山,嬰兒山雷神宅…如果說這些都是故地重游,那么以后陳平安自然也會去些還不曾去過的山水形勝之地。

  腳步再匆匆,人生需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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