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背劍的陳平安,出現在了文廟大門外的臺階下。
林君璧這小子膽子不小啊,好像剛剛酒醒?
見著了拾級而上的陳平安,林君璧立即驅散一身酒氣,喊了聲隱官大人,然后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點點頭,稱贊道:“敢在文廟大門口醉醺醺不成體統,君璧好大的官威,霸氣外露,出門不得隨身帶個大籮筐裝著,免得誤傷旁人。”
林君璧汗顏不已。
旁邊還有些出來喝酒解悶的修士,都對那一襲青衫側目而視,實在是由不得他們不在意。
有資格在這邊議事的,小道消息一個比一個靈通。知道眼前這位背劍青年,別看笑瞇瞇的,其實脾氣很差,極差。
當那隱官,在先前那場議事當中,就是此人,敢不把一座托月山和整個蠻荒天下都不放在眼里,說要打,然后現在文廟就真跟著打了。
然后再當文圣一脈的弟子,竟然比那師兄左右,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文廟所有圣賢的眼皮底子,鴛鴦渚那邊打了個仙人云杪,好像云杪差點就要祭出九真仙館的鎮山之寶,那可就是搏命,而不是切磋。還不肯罷休,之后又招惹了邵元王朝?城內不遠處打蔣龍驤,據說就在剛剛,還打了裴杯的大弟子馬癯仙,只以武夫問拳的方式,都打得對方直接跌境了?好像馬癯仙才躋身九境不到二十年吧,結果就這么給人將一份原本有望登頂再登天的武道前程,硬生生打沒了,馬癯仙此后能否重返九境,都是個不小的疑問。
先后三場架,練氣士,讀書人,純粹武夫,都打了個遍?
打是真的能打,脾氣差是真的差。
那位龍虎山小天師驚訝道:“是你?!”
當時在夜航船條目城的客棧有過碰面。趙搖光那會兒,可絕對想不到,隨便遇到個青衫客,就會劍氣長城的隱官陳十一。
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當年下山之前,請幫忙算了一卦,是支好簽,果真不假,自己這趟出門,總能遇到貴人。
只說文廟這邊,就有久聞其名未見其面的左先生,雙方聊得特別投緣。
還有眼前這位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至于那個阿良就算了,算不得什么貴人,是患難與共的好兄弟。
陳平安笑道:“是我,沒想到這么快就又見面了。”
估計這位滿身山中道氣的黃紫貴人,更想不到那個賣物件給他們的店伙計,當時是吳霜降。
趙搖光打了個稽首,起身后再次賠禮道歉,笑容燦爛道:“上次在渡船上邊,小道多有冒犯,陳先生大人有大量,莫要計較。陳先生真要計較,也好說,以后去了龍虎山,小道肯定要搬出幾壇好酒,陳先生與它們計較去。”
陳平安抱拳笑道:“游歷中土神洲,若是不去龍虎山天師府,豈不是等于白走了一遭。不過事先說好,鑼鼓迎客就免了。”
龍虎山的五雷正法,是當之無愧的天下正宗,陳平安神往已久,只希望下次拜訪天師府,龍虎山這邊能夠準許自己多看幾本書。
趙搖光愣了愣,鑼鼓聲?怎么個說法?難道隱官大人是暗示自己折騰得熱鬧些,排場大些?關鍵自己也不是當代天師,不好胡來啊。自家祖師爺身子骨多硬朗,模樣瞧著比自己還年輕了,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
陳平安見這位小天師沒聽明白,就道了個歉,說自己胡扯,別當真。
林君璧只得與身邊不開竅的好友解釋道:“阿良有次偷摸到龍虎山,你們天師府的待客之道,聽說陣仗很大,雷法不斷,鑼鼓喧天。”
趙搖光立即恍然,笑道:“不能夠,真心不能夠。”
因為文圣老秀才的關系,龍虎山其實與文圣一脈,關系不差的。至于左先生早年出劍,那是劍修之間的個人恩怨。再說了,那位注定此生當不成劍仙的天師府長輩,后來轉入安心修行雷法,破而后立,因禍得福,道心澄澈,大道可期,每每與人喝酒,毫不忌諱自己當年的那場大道劫難,反而喜歡主動提及與左劍仙的那場問劍,總說自己挨了左右足足八劍之多,比誰誰劍胚、某某劍修多挨了幾劍,這是何等不易的戰績,神色之間,俱是雖敗猶榮的豪杰氣概。
幾撥在一旁臺階上喝酒閑聊的,此刻都有個差不多的觀感。
這位重返浩然家鄉的年輕隱官,瞧著好說話,不意味著好惹。
其中有個老人,喝了一大口酒,瞥了眼那個年輕人的身影,青衫背劍,還很年輕。老人忍不住唏噓道:“年輕真好。”
陳平安與兩人一起跨過門檻,進了文廟后,剛好就坐在阿良那個位置上。
得知阿良已經遠游,陳平安就放棄了去拜訪青神山夫人的念頭。本來是打算登門道歉的,畢竟鋪子打著青神山酒水的幌子好多年,順便還想著能不能與那位夫人,買下幾棵竹子,畢竟隔壁魏大山君的那片小竹林,真經不起旁人幾下薅了。總被老廚子慫恿著小米粒每天那么惦念,陳平安這個當山主的,良心上過意不去。
發現就自己附近這邊桌上空蕩蕩的,酒水瓜果都被一掃而空,阿良這是打劫再跑路了?
陸芝問道:“這么鬧,文廟都不管你?”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管的,我出手有分寸,都在規矩里邊。”
齊廷濟打趣道:“劍出鴛鴦渚,拳打鰲頭山,只差一腳踢翻鸚鵡洲了。”
陳平安笑道:“齊宗主好文采。”
陸芝說道:“裴杯那邊,會不會找你麻煩?”
如果裴杯一定要為弟子馬癯仙出頭,陳平安肯定討不到半點便宜。
陳平安說道:“再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不直,就下船登岸好了。”
左右淡然道:“馬癯仙有師父,你也是有師兄的人,怕什么。君倩的拳頭,一樣不輕。”
陳平安轉頭笑道:“師兄一人問劍兩飛升,先生知道了,肯定會很高興。”
不管在劍氣長城如何,師兄只說在中土神洲,實在太久不曾出劍。
左右對此不置一詞,只是說道:“關于九真仙館一事,涿鹿宋子那邊,已經跟我道過歉了,還希望你以后可以去涿鹿郡書院,待幾天,負責為書院儒生主將兵略一事。”
這就是有先生有師兄的好處了。
陳平安疑惑道:“涿鹿宋子請錯人了吧,我去不如師兄去。”
左右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立即說道:“有機會我一定去涿鹿聽課,主講書院課業就免了,必須拒絕。”
左右點點頭,不再說話,開始閉目養神。
陸芝好奇問道:“那個裴杯,到底多大歲數?”
陳平安答道:“如果大端王朝那邊的官家史書沒騙人,年紀不大,不到兩百歲吧。”
陸芝說道:“那就是兩百多歲了。”
陳平安無言以對,這是什么道理。
之后陳平安與火龍真人,以心聲詢問了張山峰的近況,還說自己馬上要去北俱蘆洲,這次會做客趴地峰。
火龍真人笑道:“做客好,做客好啊,你小子一定要去。山峰那小子,這些年境界猛漲,攔都攔不住。這不前不久剛剛出關,你這趟游歷北俱蘆洲,肯定可以見著他了。”
有人做客當然好,趴地峰就有登門禮收,趴地峰畢竟還是窮啊,揭不開鍋倒還不至于,可到底不是什么財大氣粗的山頭,說話沒什么底氣,在北俱蘆洲尚且如此,錢是英雄膽,去了漫山遍野都是神仙錢的皚皚洲,他還不得低著腦袋與人說話?
火龍真人一直覺得自己的山上好友,一個比一個不懂禮數,仗著年紀大就臉皮厚,都是山上修仙的,一個個不務正業,除了有錢,也沒見你們修為有多高啊,自家人,誰跟你們一幫錢包鼓鼓的老王八蛋自家人呢。
所以以往每次出關,老真人都要詢問袁靈殿在內幾個嫡傳,你們最近有無結交新朋友啊,可以邀請來山上做客嘛。可惜一個比一個傻子,不解其中真意。
陳平安聽到張山峰剛剛破境,放心不少。猶豫了半天,小心翼翼與老真人提了一嘴,說自己在鴛鴦渚那邊碰著了白帝城的柳道醇。
老真人疑惑道:“柳道醇?貧道聽說過此人,可他不是被天師府趙老弟鎮壓在了寶瓶洲嗎?何時冒出來了?趙老弟趙老弟,是不是有這么回事?咋個被柳道醇偷跑出來了?是柳道醇修為太高,還是老弟你早年一巴掌拍下去,手中天師印就沒能拍個結實?”
趙天籟笑答道:“不太清楚,估計是時日一久,天師印道意流散了,何況當年本就沒下狠手。至于柳道醇怎么跑到了鴛鴦渚,就更不清楚了。”
以前火龍真人還兼著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的時候,見了面,一口一個老天師,現在好了,卸去頭銜后,一口一個趙老弟。
看來當時龍虎山拒絕了張山峰繼任一事,讓火龍真人還是有些意難平,怨氣不小。
于玄就跟著感慨道:“是啊是啊,這符箓一途,道意難以久存,就像老道一枚符箓托山岳,若是再不主動撤去,至多再過個百八千年,就要松動幾分了。”
三位老道人的閑聊,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
自己與火龍真人的單獨言語,怎么全被旁人聽了去?
符箓于仙與大天師兩位得道高人,肯定不至于偷聽對話,沒這么閑,那會不會是循著光陰長河的某些漣漪,推衍演化?
陳平安只得主動與兩位前輩打招呼。
趙天籟微笑道:“隱官在鴛鴦渚的一手雷法,很不俗氣。”
于玄笑瞇瞇道:“丟石子砸人,這就很過分了啊,不過瞧著解氣。”
火龍真人則繼續打瞌睡。
曾把百萬睡魔都戰倒,使得我一條風骨倍精神。
一老一小離開鸚鵡洲,在渡口乘坐渡船去往鰲頭山府邸。
因為少年皇帝想要乘坐這條簡陋渡船,理由充分,說是能夠多看幾個外鄉修士,說不定里邊就藏著隱官大人這樣的世外高人,然后一見他根骨清奇,就要收為弟子,最后得知他是個當皇帝的,只得錯過了一位良材美玉的修道奇才,高人黯然離去,抱憾終身,以后在山上每每想起,就要掬一把辛酸淚…
不過等到袁胄登船,就發現沒人搭理他。
袁胄站在欄桿旁,說道:“郁爺爺,咱們這筆買賣,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啊。”
第二場議事,袁胄雖然身為玄密皇帝,卻沒有參加議事。
郁泮水的理由是陛下年 紀太小,風頭太大,風一吹,容易把腦袋刮走。
所以是他辛苦與文廟求來的結果,陛下如果覺得憋屈,就忍著。袁胄當然愿意忍著,玄密袁氏開國才幾年,他總不能當個末代皇帝。
郁泮水笑道:“不對勁?剛才怎么不說,陛下嘴巴也沒給人縫上吧。”
袁胄說道:“我好歹是當皇帝的人,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就都是一道道圣旨啊,真要反悔,還要被隱官大人白白看輕了幾分,更虧。”
來時路上,兩人都商量好了,將那條風鳶渡船半賣半送,就當皇庫里邊沒這玩意兒。
玄密王朝與落魄山搭上線,雙方還有些私誼,都算點到即止。
反正這份人情,最后得有一半算在郁泮水頭上,所以就攛掇著皇帝陛下來了。
結果臨了,皇帝袁胄不但白送了一條跨洲渡船,玄密王朝好像還要搭上一筆風鳶的修繕費用。
以至于郁泮水都登船離開了鸚鵡洲,還是覺得有些 賒賬?那你小子倒是好歹說清楚什么時候還錢啊。我們不問,你也就不說了?天底下有你這么欠錢的?
最后還有臉說句“卻之不恭,受之有過”?
郁泮水握著手把件,使勁蹭著自己那張年老愈有味的臉龐,心想當年做客家中的小姑娘,裴錢瞧著就挺憨厚老實啊,規規矩矩一丫頭,多懂禮數一孩子,如果不是老秀才臭不要臉,從中作梗,那件老值錢了的咫尺物,差點就沒送出去,打了個旋兒,就要成功返回囊中。
不貪錢的裴錢,怎么攤上這么個財迷師父?
袁胄環顧四周,沒來由說了句:“郁爺爺,原來外邊天地,黃顏色的物件這么少啊。”
在家,宮里邊,不一樣。自打他記事起,一想到那邊,少年皇帝腦海里就全是黃顏色的物件,高高的屋脊,一眼望不到邊,都是黃燦燦的。身上穿的衣服,屁股坐的墊子,桌上用的碗碟,在兩邊高墻中間搖搖晃晃的轎子,無一不是黃色。好像天底下就只有這么一種顏色。
其它顏色,比如宮內有座藏書樓,就是黑色的,里邊放了很多少年一輩子都不去碰、外人卻一輩子都瞧不見的珍貴書籍。
至于那些將相公卿身上的顏色,就跟幾條兜圈圈的溪澗流水差不多,每天在他家里來來去去,周而復始,經常會有老人說著孩子氣的話,年輕人說著高深莫測的言語,然后他就坐在那張椅子上,不懂裝懂,遇到了不知所措的大事,就看一眼郁胖子。
對于這個玄密王朝的太上皇,許多白發蒼蒼的老文官,在郁胖子不在身邊的時候,都曾或多或少拿言語暗示過少年,袁胄其實聽得懂,是懂了裝不懂。有些老人是真心為他好,有一些,則是想著郁泮水離開了朝堂,那么許多官場位置就要跟著往前挪一步。可是袁胄都沒理會,至多偶爾配合著老人們,咬牙切齒一番,或是微微紅眼。其實很麻煩的,他最后還提醒身邊司禮監幾個宦官,回頭與郁爺爺言語時,別忘了自己那幾個逢場作戲的小動作。
鬧什么呢,對他有什么好處?郁泮水又不會當皇帝,玄密王朝也注定缺不了郁家這個主心骨,既然如此,他一個屁大孩子,就別瞎折騰了。
宮中那棵活了七八百年的老杏樹,據說還是前朝的前朝,一位開國皇帝親手栽種的,一到秋天,樹下就會鋪滿金黃落葉,年年落葉,還不是年年又有綠葉?
根深蒂固的中土郁氏,可是四季常青不落葉的。
郁泮水難得有些和藹神色,摸了摸少年的腦袋,輕聲道:“當家做主,都會辛苦。”
少年腦袋一歪,埋怨道:“皇帝腦袋,也敢亂摸。”
郁泮水哈哈大笑,拍了拍少年臉龐,“這趟陪你出遠門,郁爺爺心情不錯,所以將來皇后是誰,你以后自己挑選,是不是姓郁,不打緊。”
袁胄跺腳道:“聽說郁狷夫和郁清卿,這兩個最好看的郁姐姐都心有所屬了,輪到我能挑誰啊,啊!?”
郁泮水笑瞇瞇道:“清卿那丫頭屬意林君璧,我是知道的,至于狷夫嘛,聽說跟隱官大人,在劍氣長城那邊問拳兩場,嘿嘿,陛下懂不懂?”
袁胄以拳擊掌,由衷贊嘆道:“狷夫姐姐,哦不對,是嫂子,也不對,是小嫂子好眼光啊。”
郁泮水一巴掌打得小崽子暈頭轉向。
泮水縣城那邊。
一位滿身寒酸氣的年輕書生,找到了一位正在養傷的飛升境大修士。
青宮太保荊蒿,哪怕在左右那邊受傷不輕,依舊沒有離開,像是在等文廟那邊給個公道。
那個與左右攔路又逃跑再道歉的,是事后第一個跑回宅子當門神的修士。
只是個玉璞境,為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看家護院,不丟人。
其余的山上幫閑,多是鳥獸散了,美其名曰不敢耽誤荊老祖的休養生息。
只不過這位玉璞境修士眼前一花,就倒地不起。暈厥之前,只依稀看到了一襲青衫,與自己擦肩而過。
這處院落雅靜,一叢翠綠芭蕉,肥得好似滴水。
荊蒿走出屋子,看著那個站在庭院里的年輕書生,既然看不出對方的修為深淺,那就是境界很高了。
那個不速之客好似閑來無事,踮起腳,拽下一片芭蕉葉,輕彈幾下,
有左右問劍的前車之鑒,荊蒿就沒著急生氣,神色溫和,笑道:“道友登門,有失遠迎。”
陳濁流看著這位號稱術法冠絕流霞洲的青宮太保,搖頭道:“你們青宮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越混越回去了。”
荊蒿微笑道:“道友難道與我們青宮山祖師有舊?”
陳濁流懶得與這個家伙兜圈子,問道:“你那師父,她屋內就沒掛我的畫像?”
這位青宮太保二話不說,作揖不起,竟然有些顫音,不知是激動,還是敬畏,“晚輩荊蒿,拜見陳仙君。”
能被一位飛升境敬稱為仙君,當然只能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最少也是一位飛升境的劍修。
劍修。
斬龍之人。
白帝城鄭居中的傳道恩師。
這樁宗門密事,荊蒿的幾位師兄師姐,都不曾知曉。還是師父在臨終前,與他說的,她當時神色復雜,與荊蒿道破了一個驚世駭俗的真相,說腳下這座青宮山,是他人之物,只是暫借給她,一直就不屬于自家門派,那個男人,收了幾個弟子,其中最出名的一個,是白帝城的鄭懷仙,以后若是青宮山有難,你就拿著這幅畫下山去找他,找他不得,就找鄭懷仙。
荊蒿是青宮山一對祖師堂道侶的獨子,當他還是年幼孩子的時候,就被修行資質不算太好的爹娘,千求萬求,才與上任山主的師父,求來了一個嫡傳身份。
后來有了師徒名分,又因為他年紀小,就得以去過師父住處幾次,知道那邊懸了一幅男子的掛像,還有題詩,可能是因為畫卷材質太過粗劣,字跡漫漶,缺了許多內容。
青衫一笑白云外…野梅瘦得影如無…
荊蒿少年時曾經與一位年長師姐問過此事,師姐猜測大概意思,是說當年有人下山遠游去了,只留下佳人在山中獨居,憔悴消瘦得厲害了。
荊蒿這一脈,往上推兩代,也就是荊蒿的祖師爺,其實是個橫行天下的山澤野修,屹立山巔千年,卻一直沒有找到個合適的落腳地,聽聞后來是師父福緣深厚,幫助祖師爺找到了這處青宮山。然后就開始開山立派,在文廟那邊積攢功德,躋身宗門,開枝散葉,最終成為流霞洲山上的頂尖仙府,如今更是穩居頭把交椅。
青宮山三千多年來,一直都算順遂,所以荊蒿一直沒機會去取畫下山。
師父的修道之地,早已被荊蒿劃為師門禁地,除了安排一位手腳伶俐的女修,在那邊偶爾打掃,就連荊蒿自己都不曾踏足一步。
陳濁流譏笑道:“我今天莫不是攀親戚來了?好與一個廢物晚輩,討要幾個磕頭聲響?”
荊蒿輕輕晃了晃袖子,竟是一跪在地,伏地不起,額頭輕觸地面三下,“晚輩這就給陳仙君讓出青宮山。”
荊蒿的師父,以及歷史上那位曾經躋身過浩然十人之列的祖師,都是飛升境,尤其是后者,中土神洲野修出身,貨真價實的名動天下。
這就是真正的山上傳承了。
等到荊蒿接手青宮山,也不差,順風順水修成了個飛升境。
不過青宮山現任宗主,或者說前任山主,就要遜色不少,這輩子都會只是個仙人。此人如今得了荊蒿的法旨,已經閉關思過去了。等到荊蒿此次返回青宮山,還要為這個口無遮攔的弟子,再下一道法旨。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竟敢往自己師尊身上潑臟水?
此人的那些嫡傳,境界最高不過玉璞,未來大道成就,未必就能高過此人。
所以眼前這位既沒背劍、也沒佩劍的青衫書生,說他們青宮山一代不如一代,沒有半點水分。
至于荊蒿的師父,她在修道生涯最后的千年光陰,頗為可憐,破境無望,又遭受一樁山上恩怨的重傷,不得不轉入旁門歧途,修道未能徹斬三尸,煉至純陽境,只能堪堪能避開兵解之劫,一念清靈,出幽入冥,形神契合遠古地仙,最終熬不過光陰長河年復一年的沖激,身形消散天地間。
她為青宮山傳下一門擲劍法,專門為不是劍修的練氣士量身打造,但是規定后世青宮山弟子,一代只有一人可以研習此劍術。
小至花草樹葉,大至江河山岳,都可以“擲如飛劍”。
其實先前在竹林茅屋那邊,竇粉霞丟擲石子、竹葉,就是使出了這門擲劍法。
當然最早都是陳濁流傳下的,嬉戲人間數千年,其實這位斬龍之人,不光光是賈晟、白忙這般處境。
荊蒿直起身后,就一直跪坐在地。
陳濁流嘖嘖道:“難怪那傻妮子會挑選你當山主,人不咋樣,倒是機靈啊。起來吧,地上跪久了,膝蓋不疼嗎?”
荊蒿這才站起身。
由不得他在此人跟前,如此卑躬屈膝。
左右問劍,劍術再高,也只問荊蒿一人。
可眼前這個神出鬼沒的前輩,卻能在手掌反復間,就讓整座青宮山和山上數百號修士,全部翻天覆地。
陳濁流臨時改變主意,吩咐道:“青宮山你留著就是了,不過以后可能會有個我的朋友,去那邊做客,記得好好款待,失了禮數,我拿你是問。對了,你那個被關禁閉的弟子,我看還湊合,就繼續當他的山主好了,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愿意,晚輩能有個弟子,僥幸入得仙君法眼,是他的造化,更是荊蒿的榮幸。”
那位前輩轉身要走,荊蒿忙不迭彎腰抱拳道:“敢問仙君的山上好友,姓甚名甚,可有道號?免得晚輩將來遇見真人,卻不認得。”
陳濁流大步離去,笑道:“我那好兄弟,是青衣小童模樣,道號落魄山小龍王,你以后見著了,自會一眼認出。”
荊蒿始終低頭,沉聲道:“謹遵仙君法旨!”
等到那位青衫書生倏忽消失,荊蒿繼續彎腰片刻,緩緩起身,一位“經脈金枝玉葉,道身幾近無暇”的飛升境,竟是不由自主的滿頭汗水。
只是荊蒿心中難免疑問,不知那位“小龍王”,是哪位山巔老前輩?
一行人離開鸚鵡洲宅子,走去渡口,李寶瓶準備乘坐渡船去往文廟那邊抄寫熹平石經。
李槐一聽就頭大,又不敢開口拒絕,便想著與經生買幾本抄錄本,蒙混過關,保證以后多翻多看就是了。
離開宅子之前,柳赤誠取出了一張白帝城獨有的彩云箋,在上邊寫了一封邀請信,放在桌上。
當然是邀請先前那位還不知道姓甚名甚的“八錢”姑娘,有空去白帝城琉璃閣做客賞景,她的柳哥哥定會掃榻相迎。
李槐當時趴在桌旁,看得搖頭不已,壯起膽子,勸說那位柳前輩,信上措辭,別這么直白,不斯文,不夠含蓄。
在岸邊等待渡船的時候,柳赤誠半點不奇怪陳平安的憑空消失,“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大忙人啊。”
嫩道人嗤笑道:“年紀輕輕的,勞心勞力勞碌命,都不知道成天瞎忙活個啥。”
李槐埋怨道:“當面我這么說我兄弟,不給面子是吧,老嫩啊,你再這么混江湖,可就吃不香喝不辣了。”
嫩道人立即低頭彎腰笑臉小聲說話,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公子,我這不是變著法子夸陳平安有擔當嘛,話里有話呢。”
顧清崧一個迅猛御風而至,身形轟然落地,狂風大作,渡口這邊等待渡船的練氣士,有不少人七歪八倒。
只是等到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便個個故作沿水游覽狀,趕緊移步遠去,躲得遠遠的。
老舟子看了一圈,還是覺得只有那個浩然嫩道人,有資格與自己聊幾句,至于那個白帝城柳道醇,花俏個什么勁兒,咋個不干脆當個娘們嫁給鄭居中得了?
顧清崧急哄哄問道:“嫩道友,那小子人呢?腳底抹油滑哪去了?”
嫩道人一聽這話,就覺得神清氣爽,與這位同道中人和顏悅色道:“顧道友,你說那小子啊,一個不留神就沒影了,天曉得去哪里。找他有事?若非急事,我可以幫忙捎話。”
顧清崧大罵不已,好小子,竟然躲著自己?
李寶瓶看著這個說話越來越難聽的老人。
顧清崧察覺到她的視線,他一瞪眼,倒是忍了忍,畢竟是個小姑娘家家的,長得也著實順眼,這么靈氣盎然的姑娘,不常見的,所以這位老舟子就只發揮了不到一成功力,說道:“瞅啥?!”
只是話一說出口,顧清崧自己就覺得有些 總覺得好像錯漏掉了什么緊要的事情,但是偏偏想不起了。近在咫尺,水中撈月一般徒勞無功。
柳赤誠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欲言又止,只是轉念一想,就沒敢提醒什么,就學那龍伯老弟一回,死道友不死貧道。
他娘的,等老子回了泮水縣城,就與龍伯老弟好好討教一下辟水神通。
李寶瓶轉移視線,喊了一聲哥。
原來來了個儒衫書生。
李希圣。
顧清崧,或者說仙槎,呆滯無言。
有些事,他是有猜測的,只是不敢多想。
如果猜中了,那么這個先前曾經與的讀書人,就會是自己師父的半個師兄。
白玉京大掌教,代師收徒且授業傳道了兩位師弟,余斗,陸沉。
李希圣微笑問道:“仙槎,你方才說什么?”
顧清崧呆呆無言。
李寶瓶說道:“哥,前輩就這脾氣,沒什么。”
李希圣轉過頭,與小寶瓶笑著點頭。
至于方才對顧清崧的微笑,和對李寶瓶的和煦笑意,當然是天壤之別。
李槐老老實實作揖行禮:“見過李先生。”
李希圣笑道:“李槐,只要不是刻意起念,就都沒事。”
李槐聽得迷糊,仍是點頭。聽不懂又沒關系,照做就是了。是李寶瓶的大哥,又是讀書人,還是同鄉,總不能害自己。
書上書外,天底下的道理千千萬,其實牢牢抓住一兩個,比起滿腦子記住道理,嘴上知道道理,更有用處。
李希圣再對那仙槎以心聲言語道:“先前摘掉你的些許念頭,是有理由的,真相如何,多說無益。既然事已至此,我就不故伎重演了,只是以后再遇到我這個妹妹,就要委屈你繞路了。”
顧清崧挺直腰桿,畢恭畢敬道:“不委屈!怎會委屈!”
老舟子不是畏懼此人的身份,而是由衷尊敬此人。
行走天下,想讓人怕,拳頭硬就行。
可要想讓人敬重,尤其是讓幾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都愿意敬重,只靠道法高,依舊不成。
這也是老舟子對年輕一輩修士,獨獨對那北俱蘆洲太徽劍宗的劉景龍,愿意高看一眼的緣由所在。
不然就算二師伯,號稱真無敵的余斗站在這里,顧清崧捫心自問,一樣半點不怵的。
甚至顧清崧早就醞釀好了腹稿,什么時候去了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遇到了余斗,當面第一句話,就要問他個問題,二師伯當年都走到捉放亭了,怎么不順路去跟陳清都干一架呢,是太過禮敬那位劍修老前輩,還是根本打不過啊?
老舟子打了個稽首。
讀書人還了個作揖。
顧清崧告辭,卻不是御風離開渡口,而是往水中丟出了一片樹葉,化作一葉扁舟,隨水往下游而去。既然見不著陳平安,就趕緊去陪著桂夫人,免得她不開心不是?
李希圣走到李寶瓶身邊,輕聲說道:“先前在宅子那邊,胡鬧了啊,以后注意。”
李寶瓶說道:“有小師叔在,我怕什么。”
李希圣笑道:“對對對,反正大哥在不在,是半點不重要的。”
李寶瓶笑瞇起眼。
柳赤誠羨慕不已,自己要是這么個大哥,別說浩然天下了,青冥天下都能躺著逛蕩。
李希圣轉頭問道:“柳閣主,我們聊聊?”
柳赤誠心弦緊繃,一臉茫然道:“我師兄在泮水縣城那邊呢,不如我為李先生帶路?”
自己是打死都不要與這位大掌教聊的,要聊就找師兄,到了泮水縣城,隨便你們聊。棋術,道法,長生,十四境十五境的學問,都隨便。
李希圣笑道:“可以。”
只是柳赤誠就像被拖拽而走,劃過一道極長的弧線,直接從鸚鵡洲這邊,摔在泮水縣城一處宅院內,重重墜地的柳赤誠,干脆就躺在地上發呆。
李希圣隨之聽到了一個心聲,就以心聲言語答復:“好,百年之后,在白帝城和白玉京,與鄭先生各下一局棋。”
然后李希圣帶著笑意,望向那位不太守規矩的嫩道人。
嫩道人悔青了腸子,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偷聽這番對話的。
這種話,不是誰都能與鄭居中說的,對弈這種事情,就像在劍氣長城那邊,有人說要與陳清都問劍,然后陳清都答應了。差不多就是這么個道理,至于誰是誰,是不是陳清都,對他桃亭而言,有區別嗎?當然沒有,都是隨便幾劍砍死蠻荒桃亭,就完事了。
李希圣微笑道:“人字易寫人難做,桃亭道友還需慎重。”
李槐就知道肯定是身邊這個“老嫩”又胡來了,一手肘打在嫩道人的肋部,輕聲道:“規矩些。”
嫩道人悻悻然道:“有理有理,為人是要規矩些。”
李希圣笑了笑。
嫩道人如釋重負。
渡船停岸,一行人登上渡船,嫩道人老老實實站在李槐身邊,覺得還是站在自家公子身邊,比較心安。
早先白帝城韓俏色御風趕至鸚鵡洲,逛了一趟包袱齋,買下了一件適宜鬼魅修行的山上重寶,價格不菲,東西是好,就是太貴,以至于等她到了,還沒能賣出去。
再者在文廟附近,修士公然入手一件鬼修重器,終究有些不合時宜,犯忌諱。
但是韓俏色一眼相中此物,又買了去,卻沒人覺得有絲毫奇怪,這位白帝城的城主師妹,是出了名的術法駁雜,與柳七、還有青宮太保荊蒿,是一個修行路數,境界高,術法多,神通廣,只要不是實力懸殊的廝殺,一方如果手段層出不窮,切磋起道法來,自然就更占便宜。
只不過相較于文廟周邊的一場場風波,韓俏色的這個手筆,就像打了個極小的水漂,完全不惹人注意。
韓俏色回了泮水縣城宅子,將那物件隨手丟給那個依舊獨自打譜的顧璨,問道:“就這么放不下書簡湖?”
顧璨搖頭笑道:“做做樣子,給自己看。”
韓俏色甚至沒覺得這個說法,有什么矛盾的地方。
他人眼中的狂徒顧璨,此刻在韓俏色眼中,便是美玉粲然。
顧璨收起棋盤上的棋子,下棋慢不說,連歸攏棋子都慢,看得韓俏色都要替他著急。
然后突然一襲粉袍從天而降,摔在地上后,柳赤誠就開始裝死,韓俏色瞥了眼屋外,“呦,師弟這次不找師兄告狀啦?”
柳赤誠悶悶道:“別管我,賞景呢。”
宅子別處院落,鄭居中站在檐下,大弟子傅噤站在一旁。
鄭居中微笑道:“月暈而風,礎潤有雨。天下形勢,愈發明朗了。”
不去河畔參加那場議事,反而要比去了河畔,鄭居中會推演出更多的脈絡。
鄭居中看了眼天幕,輕松了幾分。
傅噤開口說道:“師父,我想學一學那董三更,獨自游歷蠻荒天下,可能最少需要耗費百年光陰。”
言下之意,他就不管師父和白帝城的布局了,一人仗劍,砥礪修行。至于兩座天下接下來的那場沖撞,他只會看情況出劍。
鄭居中點頭道:“有何不可。善釣者謀趣,不善釣者求魚。”
蠻荒天下,金翠城悄然更換了主人,是那仙人女修的城主鴛湖,心甘情愿的,而且此事極其隱蔽。
白帝城鄭居中。
等于為浩然天下,先下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