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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四章 文圣一脈的學生們

  路邊蹲著的老道人,剛啃完手中一半西瓜,半生不熟的,滋味一般,剛要拎起另一半,聽到這倆名字后,一哆嗦,再一個彎腰,一個探臂抄手,手背貼地,掌托西瓜,如仙人手掌山岳,怎就不是神仙風范了,老道人撫須而笑,瓜是不熟不甜,一身道法術法尚可,不曾生疏了半點。

  不過所謂倆名字,與那相逢投緣、關系莫逆的陳小道友沒啥關系,是飛升城,以及寧姚。

  劍仙什么的,老道人見過太多。

  可是一整座天下的板上釘釘第一人,分量可比青牛道士當下手中的半個西瓜重多了。

  大玄都觀那位孫老哥,才是青冥天下的第幾人?好像是第五?

  符箓于玄,咱那于老弟,兩大袖子裝滿了符箓,才是浩然第幾人?好像具體第幾,至今都沒個確鑿說法?反正名次還很靠后就是了。

  寧姚如果只是劍氣長城的寧姚,倒也還好,所謂的未來大道可期,終究只是意外重重的未來事。可是一個已在飛升城的寧姚,一個已是飛升境的寧姚,就是真真切切的眼前事了。

  既然已經在那第五座天下,給她成功躋身了飛升境,那么就意味著在以后的修行路上,只要在千八百年之內,寧姚暫時別去文廟撒潑,或是別去白玉京問劍,她就再無意外了。

  所以如今寧姚仗劍遠游浩然,她的離鄉,那是帶著一身“天下大道”來的。什么是過江龍,這就是了。

  老道士忍不住轉過頭,顧不得會不會給那陳小道友記仇,仍是忍不住瞥了眼那個背劍匣的遠游女子,多看一眼都是賺啊。

  老江湖何謂老江湖,就是人生路上見過誰,與誰喝過酒,呼朋喚友,與誰過招,切磋過道法。天高地闊的,一位修道之人,曾經贏過誰,未必如何,曾經輸給誰,反而說不定是一樁長臉的事。

  呔!那陳小道友,小賊好膽識,竟然還對寧仙子動上手了?!

  寧仙子,可以出劍了,剁了他那一雙狗爪子啊,這種事情要是傳出去,豈不是教外人白白看笑話…等會兒,今夜這事誰能傳出去?那陳小道友,該不會翻臉,與那寧仙子吹啥枕頭風,讓她來個殺人滅口吧?罷了,一雙人間除此再無的神仙眷侶,天造地設一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羞煞明月,正合時宜。

  貧道多余了。

  還是吃瓜罷。

  陳平安輕輕抱住寧姚,很快就放開她,后退一步,“怎么來了?”

  她鬢角耳邊有些紅暈,什么脂粉,什么描眉,什么梳妝打扮,哪里需要。

  寧姚將手中長劍還給陳平安,說道:“是不是太托大了?佩劍都敢交給別人?”

  陳平安接過那把夜游,背后身后,笑道:“封君老神仙,曠達磊落之輩,交出佩劍夜游,我很放心,不比自己背劍在身差了。”

  寧姚有些疑惑,封君?

  陳平安背對那啃草青牛和啃瓜老道,與寧姚眨了眨眼睛,提醒道:“就是在劍氣長城,與你提到過的那個青牛道長,其實也是這位老神仙,最早提出了‘外用符箓內煉丹,陰陽相濟術道兼’。只可惜老道長收徒門檻太高,吃虧太多,才未能真正揚名數座天下。世人多是德不配位,才不配名,封君老神仙剛好相反,教人打抱不平。”

  寧姚哦了一聲,“我當是誰,原來是你以前提過的四位道門前輩之一。”

  遠遠蹲著的老道人,其實一直豎起耳朵,這會兒聽得兩眼放光,雙肩微顫,手中這瓜,余味無窮,甜是真甜。

  哪四位?

  東海觀道觀的那個臭牛鼻子,大玄都觀的孫懷中,符箓于玄,龍虎山大天師,火龍真人,這就已經五個了。

  不管貧道擠掉哪個,都是燒高香的美事啊,四人墊底都成。

  陳小道友先前在那鳥舉山,與自己閑聊,怎的不提這茬,不夠以誠待人啊。既然心中早有這份敬仰,藏掖作甚?

  年輕人臉皮子太厚,肯定不行,太薄,更不好。

  當時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旋轉不定,瞧著挺滲人的,害得貧道差點誤以為真遇見了那個曹沫,再一手掌心聚五雷正法,耍來耍去,無非就是“正宗”二字,咋的,是一位桃木劍擱家里忘了捎帶的天師府小貴人啊。不曾想原來都是誤會。

  像那云雁草蟲擾人夢,鐵馬冰河入夢來,如此這般的誤會,倒也不失美好。

  神清氣爽的老道人,立即丟了手中瓜,抖了抖雙袖,輕輕咳嗽一聲作為提醒,才緩緩起身,面朝那對年輕男女,老道人沒忘記后腳跟一磕,將地上剩余瓜皮一腳踹飛。

  老道人撫須而笑,瞥見那女子飛升境后,略作思量,還是半點不虧心,打了個稽首,朗聲道:“貧道封君,道號青牛。”

  陳平安破例還了一個道門稽首。

  寧姚抱拳回禮,“晚輩寧姚,幸會道長。”

  老道人笑聲爽朗,這趟白眼城的勞碌奔波,能夠親眼見到這雙璧人仙侶,終于有情人終成眷屬,值了值了。

  陳平安從袖中捻出那道青紙材質的賣山券,老道人眼尖,瞧見了賣字改為買,背面顯出“且停亭”三字,老道人打了個激靈,那個擔任條目城老天爺的李十郎,風流是風流,卻不是什么好商量的人,尤其是做起買賣,精明得一塌糊涂,陳小道友竟然能從他手里拿到此物?夜航船十二城,除了那容貌城邵寶卷還是個雛鳥,其余十一位老城主,各有各的性情脾氣,各有各的大道神通,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燈。

  陳平安再捻出一張符箓,交給老道人,“換劍為符,買賣依舊。”

  老道人啞然,接過手中那張跌份兒的黃紙符箓,只得點頭答應下來,繼續幫忙這小子打探那個消息。

  陳平安帶著寧姚來到一座條目城涼亭內,匾額且停亭。

  白眼城的夜幕小路上,老道人哀嘆一聲,閑來無事,捻起那符箓一瞧,立即凝神屏氣,以道袍大袖一卷,瞬間將符箓收入袖中。再伸手一抓,懷抱一物,走向那坐騎,青牛臥地,老道人坐上牛背,青牛起身,緩緩而行,老道人一手托瓜,一手輕敲幾下,側耳聆聽,自言自語道:“天地氤氳,萬物化醇。大音希聲美矣,大中至正粹然…肯定甜!”

  涼亭外的臺階下,站著那位出身胭脂神府的李十郎侍女,秦子都與陳平安和寧姚施了個萬福,然后她取出一張梧桐葉,笑道:“以后陳先生可以憑此此物,往來于城門與涼亭。只是還需謹慎使用,一旦筆畫用盡,城主就要按例收回此亭了。”

陳平安果然發現那道買山券的紙上背面,原先三字“且停亭”,且字已經少去一豎,而整個停字都已消失。陳平安與那秦子都笑著點頭,再伸手一抓,從她手中隔空取物,拿過那一葉梧桐,正反銘刻有府癢生和識字農,府字已經少去一點,大概與買山券一樣的規矩,每用一次,就會少去一筆畫。至于為何少了個“停”字,肯定是自己這趟違例犯禁去往無用城,夜航船和條目城  陳平安笑道:“謝過秦姑娘。”

  秦子都嫣然笑道:“陳先生喊奴婢為碧玉即可。”

  陳平安微笑不言,很想說一句我們又不熟,喊我陳劍仙即可。

  寧姚雙手負后,仰頭望向那涼亭的匾額和楹聯。

  陳平安略作思量,不著急離開此地,再次取出那道買山券,問道:“此物可以換取幾個答案?買山券兩字,每減去一筆畫,勞煩秦姑娘為我解一惑,如何?”

  因為有一位飛升境劍修在,城主肯定不好隨便窺探此地,所以秦子都沉默片刻,稍稍起念,似乎得到了城主李十郎的許可,點頭又搖頭,道:“可以買賣,不過規矩要改一改,買山券還剩下兩個字,陳先生只能問兩個問題。至于且字少去的那個筆畫,城主說就當是送給寧城主的一份見面禮了。”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答應下來。對于條目城的這座且停亭,陳平安一開始就沒想著長久占據。這條夜航船,就不是什么久留之地。

  剎那之間,秦子都下意識側過身,還不得不伸手擋在眼前,不敢看那道劍光。

  原來是那個一言不發的女子劍仙,毫無征兆地拔劍出鞘,一劍斬開了條目城的天地禁制,循著秦子都的那道心念,直接去找城主李十郎。

  而那個青衫背劍的年輕男人,繼續留在原地,好像沒事人一樣,微笑問道:“敢問秦姑娘,夜航船有哪些城池小天地?”

  被狠狠算計了一遭的秦子都,惱火不已,怒道:“你們兩個,是事先約好了的?!”

  陳平安搖搖頭。

  還真沒有。

  來時路上,他只是與寧姚隨口說了些條目城見聞和遭遇。

  秦子都瞪了眼那人,沉聲道:“上四城,鴻毛城,條目城,雞犬城,規矩城!”

  陳平安打斷她的言語,“勞煩秦姑娘一并加上四城的別稱?”

  秦子都不言語。

  陳平安就挪步走到涼亭臺階上,落座后雙手籠袖,身體前傾,略微佝僂,可是比起剛入城那會兒,要神色閑適許多,整個人顯得松松垮垮的,很懶散。

  秦子都說道:“四城別稱,結果城,無涯城,得道城,山上城。”

  陳平安點點頭,有些心不在焉。先前路過,瞧見大河畔問津處,有高冠男子,龍賓,遠處再跟隨一位差點出劍的劍客扈從,是那雞犬城了。只是不知為何,水心處大石,為何會關押著那頭雪白色的心猿。所以這座雞犬升天的得道城,哪怕城主不邀請,都必須得去了。

  “中四城,白眼城,靈犀城,垂拱城,太平城。別稱無用城,第一城,家譜城,甲子城。”

  陳平安已經逛過了那垂拱城,當時大殿外有個憊懶漢子坐在臺階上,只是轉頭看了眼殿內,沒有半點阻攔自己的意思。

  御風經過天上廊橋處,有那清苦女子和鹿角少年并肩而立,多半是別稱第一城的靈犀城了。寓意船外文無第一,夜航船上偏偏有?

  秦子都說出最后四城,“下四城,本末城,推敲城,雜項城,容貌城。別稱荒唐城,一字城,爭渡城,聲色城。”

  陳平安問道:“如何去往別處城門?”

  “只說在我條目城內,隨便找家書鋪,以某個勘驗過后的條目,換取一道通關文牒,再與店主說去何城,即可通行無阻。”

  陳平安雙指突然捻住買山券的最后一個亭字,硬生生止住了紙上亭字的緩緩消逝,笑道:“秦姑娘只說了條目一城的出城方式,這樁買賣就不公道了。其余十一城的關牒由來呢?”

  陳平安攤開手掌,晃了晃,再抬起另外一只手中的買山券,“鴻毛城,雞犬城,白眼城,規矩城,垂拱城,靈犀城…算了,將此城換成容貌城,打個對折,總計六城。”

  秦子都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掌,彎曲兩指,“最多三城,而且必須是雞犬城,白眼城,本末城,沒得商量了。我就不信陳劍仙能夠時時刻刻攥住這道賣山券。”

  雞犬城和白眼城,與條目城關系不錯。何況雞犬城劉城主,本就有意讓此人去那邊做客。

  而那處處荒唐還敝帚自珍的本末城,與條目城一向關系最差。就讓這個不講規矩的惹禍精,只管去那邊興風作浪去。

  陳平安收起雙手,沒來由改口道:“那這筆買賣就當沒做成,我與秦姑娘換個小問題,那邵寶卷是哪里的城主?”

  秦子都松了口氣,說道:“是那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

  陳平安看著對方的神色,笑問道:“是不是有了條目城的關牒,如今也未必能去容貌城了?”

  秦子都點點頭。

  邵寶卷是一城之主,當然可以閉門謝客。

  陳平安松開指尖的買山券,正反兩邊的文字,就此消散天地間。

  但是那張貨真價實的青色符紙,卻留在了陳平安手中。

  秦子都恨恨道:“陳劍仙若真是城主認為的那種迂腐刻板之輩,倒也好了。”

  她的言下之意,當然是這個精明算計的陳先生,不當商賈當劍仙,太不像話了。

  陳平安笑了笑,道:“正因為不是,我才能一步一步走到這里來,坐在這且停亭臺階,與秦姑娘客客氣氣說話,做著和氣生財的買賣。”

  秦子都疑惑不解,卻未深思什么。只當是這個年輕劍仙的話說八道。

  陳平安起身,走下臺階,轉頭望向那匾額,輕聲道:“名字取得真好,人生且停一亭,慢行不著急。”

  秦子都嗤笑不已,既然如此喜歡,為何還要做那樁買賣,交還此亭給條目城?過客能夠在此落地扎根,就等于多出了一張保命符。杜秀才、青牛道士之流,可都是好不容易才攢出各自的一份家業,而且相較于且停亭這種近乎實物的一方山水地盤,什么別有洞天,只是聽著玄妙、看著花俏而已,依舊遠遠不如這座涼亭。

  他如今手中只剩下那一葉梧桐,以后來也能來此處,可是一座且停亭卻已經物歸原主了。

  不過秦子都依稀記得,當此人先前在條目城大街上,聽聞自家城主是李十郎后,眼神當中有過一絲明亮光彩。

  不過年輕人很快就有些臉色尷尬,大概是這輩子修行順遂,從不曾如此被人當眾冷落過?眼中還閃過一抹黯然,不過稍縱即逝,好像從未有過。秦子都當時因為厭煩那個雞犬城的墨錠兒,又實在好奇這個條目城的過客劍仙,所以才將這些不易察覺的細節,看得真切。

  秦子都沒來由又記起一事,好像城主兩次去見那青衫劍仙的時候,年輕外鄉人與李十郎并肩而行,數次欲言又止,眼角余光卻一直在那兒偷偷打量。

  只等城主取出那道買山券,年輕劍仙這才恢復正常神色,開始做起了買賣。

  在城主現身去往大街之前,副城主當時還調侃一句,年輕人瞧著性情很沉穩,照理說不該如此沉不住氣,看來一口一個《性惡篇》,一口一個從條目城滾蛋,被十郎你氣得不輕啊。

  一處庭院,不及三畝,地只一丘,故名芥子。

  寧姚仗劍一步跨出,來到那小園門口,眼神凌厲得有些出乎尋常,格外不講道理了。

  她與什么條目城,什么李十郎,沒有半點關系。

  但是陳平安有。

  曾經她家鄉的城頭上,在那三輪明月下,寧姚坐在那個人身邊,他一得閑,就經常會拿起身邊珍藏的一些書籍,多是些早年積攢下來的文人筆札,其中就有一部《畫譜》。陳平安當然沒有與她說過什么青牛道士,但是他趴在城頭上,經常拿出那部畫譜曬月亮,偶爾抬頭,與與寧姚信誓旦旦說過,這個李十郎,真是神仙中人,除了有件事不能學,其他學問,真是讓人神往,實在太厲害了。所以自己的竹簡上,就一字不差刻了那篇《交友箴》。“休提封侯事,共醉斜曛里”也寫得漂亮,李十郎說那治學文章、傳奇戲文的區別,更是說得極好,原來跟與人講道理是差不多的道理。

  尤其是李十郎做生意,更是一絕。只是在別地書商版刻書籍這件事上,稍稍有些氣量不是那么大。可惜如何都遇不著這位李先生了,不然真要問一問這位十郎,真有那么窮酸落魄嗎,當真是文章憎命達不成?再就是李先生出生那會兒,真遇到了一位仙人幫忙算命嗎?當真是星宿降地嗎?是祖宅地盤太輕,搬去了家族祠堂才順利誕生嗎?若是李十郎好說話,就還要再問一問,先生發跡之后,光耀門楣了,可曾修繕祠堂,說不定可以在兩處祠堂匾額里邊,孕育出那香火小人呢。

  寧姚就想不明白了,這樣的一個李十郎,當年城頭上,怎么能讓他絮絮叨叨個沒完,至于嗎?

  到了這條目城,真見著了李十郎,又如何?還想與那李先生問那些昔年的一個個心中疑惑嗎?

  李十郎與擔任副城主的那位老書生,一起走出畫卷當中的芥子園。

  李十郎皺眉問道:“有事?”

  寧姚點頭道:“有事。”

  李十郎笑問道:“何事?”

  寧姚轉頭望向那個白發老人,說道:“與老先生無關,有請前輩挪步避讓。”

  年邁書生微笑道:“好的好的,理當如此。”

  李十郎立即伸手抓住老友袖子,老書生使勁一揮袖子,走了。

  一瞬間,天地間皆是劍光。

  以至于整條夜航船,都被一道劍光破開了個巨大窟窿,山巔那位文士嘆了口氣,心意微動,縫補渡船缺漏。

  所幸這條渡船的存在方式,類似曾經的那座劍氣長城。

  這也是夜航船的大道根本之一。而陳平安在條目城悟出的渡船學問在“交互”二字,也是其中之一。

  蒲團上邊的僧人也睜開眼,伸了個懶腰,就要起身,中年文士笑道:“暫時還不用。”

  白發老人重返原地,忍俊不禁,只見城主李十郎手中拿著本稀爛的畫譜,天地間四面八方,不斷有書頁碎片聚攏而來。

  老書生嘖嘖稱奇,打趣道:“被一座天下的第一人問劍,也算咱們條目城的一樁美談了。這么一想,我都不舍得卸去副城主職務了,再當個幾百年便是。”

  且停亭那邊。

  寧姚一步跨出,重返此地,收劍歸匣,說道:“那芥子園,我瞧過了,沒什么好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雙手揉了揉臉頰,難免有些遺憾,“這樣啊。”

  然后陳平安就要拈起那片梧桐葉,帶著寧姚去往城內客棧。只希望小米粒別學當年的裴錢,見面就磕頭。

  寧姚突然說道:“不與碧玉姑娘道聲別?”

  陳平安啞然。

  秦子都擠出一個笑臉,顫聲道:“不用。”

  陳平安手中梧桐葉光彩一閃,與寧姚就到了城門口,一起走向城內那客棧。

  條目城并無夜禁,但是相較于白天街上的熙熙攘攘,還是略顯冷清,街邊已經沒了攤子,大小鋪子也都已關門,只有幾處酒樓,還有燈火和喧嘩聲。

  寧姚沉默片刻,說道:“我不該出劍的。”

  陳平安握住她的手,“兩可之事,沒什么該不該的。”

  寧姚望向兩旁街道,“這就是學問能賣錢的條目城?”

  陳平安點頭笑道:“很好啊,不愧是李十郎。”

  到了客棧大門那邊,裴錢和小米粒在門口等著了。

  一直故作鎮定的小米粒一下子著急起來,一張因為繃著太久、稍稍用力過多的笑臉,傻乎乎望向好人山主身邊的那個女子,一手使勁扯著裴錢的袖子,使勁跺腳,笑臉不變絲毫,急哄哄道:“裴錢裴錢,不然我還是磕頭吧,不然總覺得禮數不夠唉。”

  裴錢踮起腳跟,與師父師娘遠遠招手,一邊小聲道:“真不用。”

  小米粒再繃不住那個笑臉,苦著臉道:“真不用啊?”

  裴錢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腦袋,柔聲道:“真不用。以后曹晴朗和景清在身邊的時候,你見著了師娘,再磕頭補上。”

  小姑娘撓撓臉,記住了。

  寧姚抖了抖手腕,陳平安只得松開手。

  到了客棧那邊,寧姚先與裴錢點頭致意,裴錢笑著喊了聲師娘。

  寧姚彎腰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笑道:“在我家鄉,人人都知道啞巴湖酒,能讓很多劍仙喝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繼續喝酒。”

  小米粒使勁點頭,然后后退一步,一手迅速伸入袖中,最后摸出一大把瓜子,高高舉過頭頂,雙手奉上,大聲道:“山主夫人,請嗑瓜子!”

  寧姚有些意外。

  陳平安忍住笑。

  十萬大山里邊,那處山巔,一位十四境和一條飛升境,結果就只有一棟茅屋,估計還只是老瞎子的棲身之所,大概也算那修道之地,如今收了個只認半個師傅的開山大弟子,那么總得有個落腳地兒。

  還真不是李槐過不慣苦日子,而是走江湖走多了,尤其是跟在裴錢身邊走那一遭,聽多了江湖里邊五花八門的騙術,也見多了山下武把式的討生活不容易,怎么看自己都像掉進了個江湖騙子窩,見那黃衣老者腿腳利索,為了打造一座嶄新茅屋,東跑西奔,劈柴砍木,據說還是一位堂堂飛升境大修士,做著這些個勾當,誰信?反正李槐不信。

  當時只看得李槐心生惻隱,難免心疼這位龍山公老前輩的勤勤懇懇,以及…居無定所,李槐就說新茅屋弄兩間屋子,咱們一起住,而且他可以搭把手,一起搭建個住處,反正能遮風擋雨就成。

  結果那黃衣老者一聽李槐要幫忙,就跟起了一場大道之爭差不多,老人義正言辭,死活不讓,說少爺是千金之軀,雙手豈可觸碰這些下作活計。還說他哪敢與少爺住一塊兒,只會打攪少爺的讀書,而且籬笆柵欄那邊,其實挺涼快的。

  于是在那老人忙活的時候,李槐就蹲在一旁,一番攀談,才知道這位道號龍山公、暫名耦廬的飛升境老前輩,竟然在浩然天下游蕩了十余年,就為了找他聊幾句。李槐忍不住問前輩到底圖啥啊?老人差點沒當場淌出十斤辛酸淚當酒喝,低頭劈柴,神色落寞得像是座孤零零山頭。

  原來這位黃衣老者,雖然如今道號龍山公,其實早先在蠻荒天下,化身無數,化名也多,桃亭,鶴君,耕云,加上如今的這個耦廬…聽著都很雅致。

  只是每次李槐都不知道老前輩哪里說錯了,就會莫名其妙響起一連串爆竹聲,然后被迫現出原形,滿地打滾,要么被那半個師父的老瞎子一腳踹出山頂。就這么坎坎坷坷的,好不容易等到茅屋建好了,果真只有李槐一人的住處,因為對屋成了李槐的書房,李槐瞥見那些讓人頭疼的書籍后,結果老人還問他缺啥書,可以幫忙找來補上,再珍稀的孤本善本,只要是在蠻荒天下有,那就都沒問題。李槐當時就覺得這位老前輩混江湖混不開,是有理由的。我李槐像是一塊讀書的料嗎?

  今天在那書房屋內,又給自己取了個化名“吳逢時”的黃衣老者,今天搬了條椅子坐在門口,都沒敢打攪自家少爺治學當圣賢,沉默良久,見那李槐放下手中書本,揉著眉心,老人由衷佩服道:“少爺年紀不大,心境真穩,果然是天生神異。不像我,這大幾千年的歲數了,真是活到狗身上去。”

  至于為何取名吳逢時,當然是為了討個吉利好兆頭。希望多了個李槐李大爺,他能夠沾點光,跟著時來運轉。

  李槐放下書本,實誠道:“什么收徒什么拜師,我就沒當真啊。不管瞎子老前輩為什么愿意收徒,我不還是那么個我。如果我讓他失望了,對不住,還能如何。沒讓他失望,我當然也高興,半個師父的老瞎子,反正也不用謝我,都是半個師徒了嘛,瞎客氣什么。”

  一口一個瞎字,聽得黃衣老者膽戰心驚,李槐這大爺多半沒事,自個兒保管有事啊。

  老人覺得必須做點什么了,趕忙站起身,抖摟袖子,摔出一大堆物件在書桌上。

  廣寒幽山之叢桂,裁剪片條,采擷熒惑火精,煉為筆擱。

  一幅攤開的草書字帖,上邊賦詩一首,貼中繪圖,繪有珊瑚筆架,老人雙指捻住那只珊瑚筆架,竟然一捻而出,就那么輕輕擱放在桌上。

  還有一方老龍橫沼硯,銘文氣魄不小:養玉骨,千秋物,主人用之光怪出。

  還有一只碧玉荷塘清趣筆洗,落款“嫩道人”,用筆溫婉,纖細可人。

  李槐疑惑道:“老前輩這是做啥?”

  桌上東西的好壞,李槐還是大致看得出來。

  只是如此一來,李槐心中愈發叫苦不迭,有完沒完,我來這兒是游山玩水的,給老前輩你連累得每天裝樣子翻書也就罷了,難不成還要附庸文雅地練字作畫不成?

  那黃衣老者還一臉諂媚道:“少爺是千年不遇的讀書種子,這點見面禮,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啊。”

  很難想象這是一位在蠻荒天下大名鼎鼎的飛升境大妖。

  曾經的王座大妖里邊,緋妃那婆娘,還有那個當過哥們又翻臉的黃鸞,再加上老聾兒,他都很熟。

  金翠城的那個小姑娘,與他更是很有些故事。

  就連劍氣長城的那個董老兒,當初游歷蠻荒天下那會兒,都被它追著咬過。

  至于阿良就更別提了,只要這個狗日的每次路過十萬大山,老瞎子就讓他放開手腳。

  所以他最有名的那個化名,是那桃亭。

  蠻荒天下的桃亭,浩然天下的顧清崧。

  這兩位,在各地天下,都小有名氣的。

  老瞎子雙手負后,走入茅屋,站在屋門口,瞥了眼桌上物件,與那條看門狗皺眉道:“花里胡哨的,滿大街叼骨頭回家,你找死呢?”

  聽得黃衣老者眼皮子直打顫,誠心誠意,好心邀功不成,反倒是忠肝赤膽,一副熱血心腸,被涼水當頭澆透了。

  李槐起身,算是幫著老前輩解圍,笑問道:“也沒個名字,總不能真的每天喊你老瞎子吧?”

  老瞎子笑道:“老瞎子不也挺好,喊就是了。”

  李槐豎起大拇指道:“越來越對胃口!是大半個師父了!”

  黃衣老者瞥了眼那張老臉都要笑出一朵花來的老瞎子,再看了眼次次找死都不死的李槐,最后想一想自己的慘淡光景,總覺得這日子真沒法過了。

  這一天,山巔這邊,難得有了些煙火氣,最終桌上擺了一大鍋燉肉,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起先李槐過意不去,都不好下筷子,只是當他看著老瞎子率先下筷,黃衣老者下筷半點不含糊后,李槐就跟著不客氣了。

  老瞎子斜瞥一眼,黃衣老者就要立即端碗離開桌子,李槐一腿踩在長凳上,夾了一大筷子狗肉到碗里,一拍桌子怒道:“嘛呢,老瞎子你還講不講半點義氣了?!”

  李槐再對那老前輩笑臉,幫忙撐腰道:“別起身,咱們就坐著吃,別管老瞎子,都是一家人,這一天天的,擺威風給誰看呢。”

  畢竟吃人家的嘴軟。

  當然不是真從黃衣老者身上剮下的什么狗肉,在這十萬大山當中,還是很有些山珍的。不然李槐還真不敢下半筷子,瘆得慌。

  黃衣老者想了想,覺得自個兒還是端碗去門外比較安生,不礙眼,好歹能吃足一碗,不曾想老瞎子冷笑道:“放著桌上肉不吃,去門外刨土吃屎啊?”

  黃衣老者一時間悲喜交加,只好默默低頭吃肉,咦,好像滋味還不錯,好個咸淡適宜,李槐這個小王八蛋的手藝真是不錯啊。

  老瞎子下筷不多,細嚼慢咽,突然說道:“李槐這趟回家鄉,你就跟著。輕重利害,自己掂量,做好了,舊賬翻篇。”

  至于沒做好會如何,老瞎子都懶得說。

  黃衣老者使勁點頭,見那李槐給坐在主位上的老瞎子夾了一筷子,就有樣學樣,趕緊給李大爺夾了一大筷子肉。

  突然發現跟著李大爺混,挺不錯啊。這不都跟老瞎子平起平坐吃一鍋肉了不是?

  只是后來眼力勁極好的黃衣老者,發現李槐那小子每次夾筷子給老瞎子,都像是在給另外一位老人。

  年輕人臉上笑嘻嘻,嘴上胡扯著有的沒的,只是依舊不夠老道,因為眼神沒藏住話。

  中土神洲天幕處,驀然出現一粒芥子大小的身影,筆直墜落。

  在下落期間,那漢子雙手攤開,身形旋轉不停。

  飄然落地,擺出低頭狀。

  一手雙指并攏,抵住額頭,一手攤掌向后翹。

  至于在外人眼中,這份姿勢瀟灑不瀟灑,不好說。

  反正是他想了很久才琢磨出來的出場方式。

  可這他娘的是在中土文廟的廣場上啊。

  一位文廟陪祀圣賢只是瞥了眼,就選擇視而不見,還讓附近的君子賢人都別理睬此人,別去套近乎了。

  只有一個老秀才屁顛屁顛離開功德林,現身此地,十分捧場,側過頭,一手捂住臉,揮手道:“哪來的俊后生,快快,收一收你的器宇軒昂,龍驤虎步。”

  那漢子滿臉委屈,大喊一聲老秀才,兩人快步迎面走去,雙方握手,老秀才唏噓不已,使勁搖晃起來,“當年結交何紛紛,片言道合唯有君。”

  漢子感慨道:“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斗詩?老秀才真是不長記性,找錯對手了。

  老秀才眼睛一亮,壓低嗓音道:“以前沒聽過啊,從哪抄來的?借我一借?”

  漢子一臉赧顏道:“拙作,臨時起意,有感而發,拿去拿去,兄弟之間客氣什么。”

  誰借不是借,挨罵一起挨。

  兩人抱在一起,只差沒有擺出一雙難兄難弟就要抱頭痛哭的架勢了。

  老秀才使勁捶打那家伙的后背,嘖嘖稱奇道:“阿良老弟,這一身的腱子肉,比以前更結實了。”

  那個滿臉胡茬的邋遢漢子哀嚎道:“老秀才啊老秀才,想死你了,小弟差點就嗝屁了不說,好不容易卸掉那只烏龜殼,這些年的日子過得還是苦啊,一提起這個,就要忍不住猛漢淚落啊。”

  老秀才捶打漢子的后背力道更大,“辛苦,咱哥倆都辛苦啊,不容易,好兄弟都不容易啊!”

  阿良一邊咳嗽一邊問道:“老秀才,怎么你瞧著瘦了,卻重了,莫不是胸有丘壑、心懷天下的緣故?!”

  老秀才松開手,埋怨道:“盡說些讓人難為情的大實話。”

  阿良吐了口唾沫,捋了捋頭發,頭發其實不多,好不容易才給他扎出個小發髻。

  其實也怪不得他不愛來這兒逛蕩,都沒個姑娘。

  作為當之無愧的四大姓圣人府后裔,他主動來這邊的次數,確實屈指可數。

  此外次次不是被拎過來與人對峙說理,就是被喊過來與人賠禮道歉。

  只有老秀才次次不閑著,肯定第一個跳出來,故意站在對方那邊,好像別誰都受了天大委屈,就數老秀才嗓門最大,喊話最兇,可勁兒煽風點火,要么陰陽怪氣幫對頭說話,要么撂狠話,說將這個家伙砍死拉倒,囚禁在功德林幾年哪里夠。

  反正后來阿良都習慣了,只要見那老秀才在場,他就只管一臉誠摯,與人低頭認錯,誰攔著他道歉就跟誰急眼。可在老秀才沒成為陪祀圣賢之前的那些歲月里,阿良可絕不會這么好說話,甚至經常都會懶得理會文廟那邊的請人,即便是那位亞圣親自將他帶去文廟問責,至多就是一言不發,愛咋咋的。

  今兒不需要阿良與誰道歉,老秀才好像有些閑著沒事反而不適應,嘆了口氣,然后疑惑道:“怎么這么遲才來,你不是早就回了浩然?在流霞洲那邊逛蕩個啥?”

  阿良指了指頭頂,無奈道:“好歹長出些頭發,不然我敢去哪里,只會讓姑娘們瞧著心疼憐惜。這不是先到了流霞洲,就想著去找蔥蒨姐姐敘敘舊嘛,不曾想她不在家里,聽說去了雨龍宗舊址那邊,好些年沒回家了。我就讓蔥蒨姐姐的弟子,幫忙飛劍傳信一封,很快就回信一封,言簡意賅,就倆字,等著!老秀才你聽聽,是不是十分的情真意切?”

  老秀才一跺腳,幫著阿良扼腕痛惜道:“那你倒是等著啊。”

  阿良嘿嘿笑道:“等嘛等,我怕一個見面,小別勝新婚的,蔥蒨姐姐就要把持不住。”

  老秀才跟著嘿嘿笑著。

  阿良突然沉默起來,看著這個從來個子不高的枯瘦老人。

  老秀才如今是哪里都去不得了。

  比起當年自囚功德林,是不一樣的。

  兩人一起走向那文廟前邊的臺階,一起坐下。

  阿良說了些來時路上的趣聞事跡,說在流霞洲一處,那某個酒樓飯館里邊,他學老秀才當年,吃飯喝酒不給錢,打欠條又不成,就怒喝一聲拿筆來。要留下一幅墨寶,幫著題寫匾額。筆墨伺候后,他寫下的那幾個字,寫得那叫一個精神氣十足,比城頭刻字都要用心了,只是掌柜的不識貨,連飯錢酒菜,再加上紙錢,一并討要了,只好先欠著了。

  還說在一處彩裙飄飄、繡鞋多多的仙家渡口,好巧不巧,剛好聽見了一堆人在聊自己,說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尤其是兩個小姑娘,她們的漂亮眼眸里,好像寫滿了阿良與哥哥兩個說法,教人喝了美酒一般醉醺醺,而他這個人,老秀才你是最清楚不過了,最容不得別人這么亂夸自己,就正了正衣襟,端著空酒碗湊過去,與他們來了句實誠話,說那十四境劍修,真沒什么了不起的,意思不大…

  結果給贊了句禿子,還說他娘的怎么不干脆說道老二不是真無敵?

  既然話都給對方說了,他就只好在那邊坐了會兒,聽那些酒客又閑聊了幾句,雙方相談甚歡,他忙著稱兄道弟,小蹭了些佐酒菜,最后實在受不了那些姑娘們的愛慕視線,擔心又招惹什么不必要的情債,這才放下酒碗后,離開酒肆,一個極有講究的停步,抬頭看一眼夕陽,這才再一個更有學問的冷不丁大踏步,獨自走在那街上,只能留下一個令女子見之心碎的落寞背影,以及…那一筆不小心給忘記了的酒債?

  老秀才輕輕拍打身邊漢子的膝蓋,贊嘆道:“可以可以,風采依舊,這都沒給人打折。”

  阿良哈哈大笑。

  頭發不多的邋遢漢子,與老秀才說了很多游歷趣事。

  說他去了一趟天上,見了在那邊辛辛苦苦合道星河的于老兒,不聊那什么十四境,免得歲數大一把、修行資質卻一般般的于老兒傷心傷肺。

  只說他一直嫉妒自己身邊的所有朋友,為什么他們就有這么一個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朋友,而我阿良就沒有?那于老兒聽過之后,半天沒說話,大概那就叫愧疚難當和自慚形穢吧。

  只不過于老兒最后倒是說了句話,挺像個讀書人。

  說能讓一個老人心心念念的,是故鄉是家鄉,更是曾經的童年,少年。

  阿良唯獨沒說自己在那流霞洲最后一個停步處。

  那是一處荒郊野嶺的亂葬崗,別說天地靈氣了,就是煞氣都無半點了,漢子盤腿而坐,雙手握拳,輕輕抵住膝蓋,也沒說話,也不喝酒,只是一個人枯坐打盹到天明時分,旭日東升,天地明亮,才睜開眼睛,好像又是新的一天。

  不管阿良說了什么。

  老秀才坐在一旁,聽得仔細,好像從來是這樣,只要是別人在說話,不管講得有理無理,大事小事,有趣無趣,老人都是這樣的,神色認真,耐心極好,等旁人說完了,老秀才再說自己的話。

  可能只有這樣的老人,才能教出那樣的弟子吧,首徒崔瀺,左右,齊靜春,君倩,關門弟子陳平安。

  阿良輕聲問道:“左右那呆子,還沒從天外回來?”

  老秀才嗯了一聲。

  在那拳腳與劍都可以隨意的天外。

  懸空對峙的兩人四周,光亮點點,皆是遙遠星辰。

  一個手里拎著她自己半截手腕的羊角辮小姑娘,一邊擺弄對齊傷口,一邊與那人瞪眼道:“夠了沒?!非要攔著我去蠻荒天下?!信不信惹毛了我,就一頭撞入南婆娑洲或是桐葉洲,讓你那個可憐兮兮的先生徹底玩完?!”

  一襲青衫,面無表情,單手持劍,一身劍氣再無拘束,“求你去。”

  好不容易暫時馬虎縫借了那一截纖細手腕,蕭愻晃了晃胳膊,燦爛笑道:“那就不去找你先生的麻煩了,我換個地兒,去那寶瓶洲落魄山,拜會一下咱們那位隱官大人?!”

  左右一劍遞出。

  蠻荒天下一處渡口,那位與醇儒陳淳安一同守住南婆娑洲的墨家鉅子,單獨在此處,一人建城,一人守城,兩不耽誤。

  一個魁梧男子,身邊帶著個小精怪,從海上歸墟來到蠻荒天下,再游歷至此,一路上都刻意繞過山頭勢力,只看山水。

  劉十六仰頭望向那座“自行生長”的奇異城池。

  一旁那個自封旋風大王的小精怪,孩童模樣,背著個大大的包裹,倒不是身邊這個師父如何要求,里邊全部都是小精怪舍不得丟的家當,這會兒戰戰兢兢站在那座渡口邊緣,小聲道:“師父,書上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樣子咱們得繞路了。”

  小精怪忍不住抱怨道:“走走走,師父,啥時候是個頭啊?”

  劉十六笑道:“本來是想帶你來見一見你的小師叔,這會兒不成了,看來還要多走好些路。”

  小精怪哀嘆一聲,“煩煩煩。能夠早些見著小師叔就好了。”

  劉十六笑著點頭,“過了劍氣長城,到時候師父找條渡船,就能輕松些。”

  小精怪說道:“師父,我可沒有神仙錢!”

  劉十六揉了揉小家伙的腦袋,“跟你小師叔一個德行,大事不含糊,就是小事上,扣扣搜搜的。”

  小精怪突然有些忐忑,小聲道:“師父,我就是個小精怪,小師叔是劍氣長城的大隱官,會不會嫌棄我啊?”

  劉十六笑道:“不會。他是你的小師叔嘛。”

  小精怪猶豫了一下,“大師伯呢?齊師伯呢?我真的都瞧不見了啊?”

  劉十六嗯了一聲,“沒辦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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