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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章 萬年山巔十一人

  紙糊的仙人?

  好大氣性,都敢不將一位仙人放在眼中了。

  韓玉樹無視山門口那份氣沖斗牛的氣勢,只覺得年輕人這個說法,確實令人耳目一新。

  不愧是中土大宗門走出的得意嫡傳,說法諧趣,口氣不小,簡而言之,就是自己好心好意一番勸誡過后,眼高于頂的年輕人,依舊不知死活。

  除了白玉京大掌教一脈的太平山,其余寶瓶洲的神誥宗,以及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嫡傳之一,在那舊白霜王朝山上修道的曹溶,和北俱蘆洲的道門天君謝實,尤其是火龍真人的趴地峰,他們的道統大致脈絡如何,以及各家的道法神通路數,韓玉樹都有所了解。

  姜尚真愈發焦急,語速極快,“好人兄莫不是喝酒喝高了,紙糊是個什么鬼,韓宗主符箓神通,甲于桐葉洲,都有那浩然符箓第二人的說法了,小覷不得,不可輕敵。尤其是韓宗主一手源出正宗的三山秘箓,氣象森嚴,只說跟腳高低,半點不弱龍虎山五雷正法,尤其精通水土二符,更是神鬼莫測,更別提那扶鸞降真的旁門仙術,堪稱一絕…”

  韓玉樹由著那個嘴欠的姜尚真,揭自己的老底,由著那個神色似有所動的年輕人,豎起耳朵聽姜尚真道破天機。

  韓玉樹無所謂,女兒韓絳樹瞪眼怒道:“姜尚真,你還講不講山上規矩了?!”

  姜尚真收住話頭,轉頭對她嬉笑道:“講啊,怎么不講,不講的話,絳樹姐姐還能對我眉目含情?”

  韓玉樹隨意一揮袖子,示意女兒無需動怒。玉圭宗姜尚真,就是這種油腔滑調沒個正行的人。

  他這仙人一袖,又同時打碎了年輕人事先藏在附近幾處山水的符箓,在我韓玉樹跟前耍這陣法手段,真是布鼓雷門,可笑至極。

  當然韓玉樹也確實忌憚一個玉圭宗前任宗主,更忌憚姜尚真的那一截破損柳葉,在姜尚真是玉璞境的時候,就有一片柳葉斬仙人的駭人說法,這可不是姜尚真自夸,此人跌境,是從飛升境跌為仙人,如果不是確定如今姜尚真的本命飛劍,根本已經不宜祭出,韓玉樹今天只會救出女兒,然后立即離開太平山地界。

  總之只要姜尚真不親自出手,那么姜尚真說與不說,是否道破天機,他韓玉樹,人與道法,都在高處,在那年輕人頭頂高懸。

  可能是被韓玉樹打破陣法樞紐的緣故,年輕人悻悻然收起指尖所捻符箓。

  韓絳樹有些快意,陣師?貽笑大方而不自知!真當那符箓第二韓仙人,是一句桐葉洲地仙之間隨口說說玩笑話嗎?

  姜尚真看著那個一臉大仇得報的絳樹姐姐,眼神愈發憐憫。

  “符箓于仙,天經地義。又來個符仙?真沒聽過。”

  陳平安笑道:“沒聽過,親眼見過了,好像也就一般,勉強給于老神仙當個燒火童子,遞筆道童,倒是湊合。”

  韓玉樹一笑置之。

  姜尚真輕輕拍掌,“輸人不輸陣,不愧是我的好人兄。不枉我幫忙照顧絳樹姐姐一場。”

  不過姜尚真小有疑惑,陳平安今兒竟然沒有直接開打?不像是自家這位好人山主的一貫風格。

  不管如何,可惜于玄如今依舊在合道十四境,不然陳平安這種誠摯之言,聽著多舒坦,如飲醇酒,神清氣爽啊。關鍵是不出意外,陳平安根本就沒見過符箓于玄,這種肺腑之言,卻說得如此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姜尚真覺得自己就做不到,學不來,一旦刻意為之,估計言者聽者,雙方都覺別扭,所以這大概能算是陳山主的天賦異稟,本命神通?

  那于老兒,也真是一條漢子,扶搖洲白也問劍王座一戰,就于玄一人跨洲馳援,之后不知怎的,因禍得福,合道星河,不曾想還不消停,期間又重返人間,在那倒懸山遺址附近,不惜消磨自身道行,親手拘押了一頭飛升境大妖,傳聞于玄與私底下龍虎山大天師笑言,說是想明白了一事,之所以一身仙氣不夠圓滿,定然是缺一頭坐騎不夠威風的緣故。

  只是如此一來,耽擱了于玄破境最少三百年。

  書院楊樸一直拎著只空酒壺,在那邊假裝喝酒。今兒一堆事,讓讀書人目不暇接,措手不及。

  韓玉樹其實從先前出手,到現在為止,之所以不著急拿下那年輕人,因為一直在謹慎觀察四周動靜,擔心年輕人有個境界更高的護道人隱匿一旁,在暗中伺機而動,山上的恩怨糾纏,最是讓人勞神,如果陌路相逢,最好莫惹小的,若是一位譜牒仙師,就莫惹他們背后的老祖師。

  眼下這個年輕人,明顯兩者都占了。年紀輕輕,成就不俗,讓韓玉樹都覺得匪夷所思,約莫還不到半百歲數,不但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得了最強二字的武運饋贈,還精通符箓,不是簡單一個登堂入室就可以形容的,竟然能夠讓女兒韓絳樹著了道,只可惜韓玉樹始終不知雙方交手的細節,更不清楚那姜尚真有無出手,如果此人是事先設伏,布置了陣法,引誘韓絳樹主動投身山水禁制小天地,倒好了,可若是兩人狹路相逢,一言不合就捉對廝殺起來,那么這個年輕晚輩,確實有單槍匹馬橫行一洲的本錢。

  而姜尚真之所以當下顯得如此鎮定自若,袖手旁觀,任由年輕人與一位仙人對峙,只有一種可能,姜尚真先前已經對絳樹出手,終究有那仗勢欺人的嫌疑,因為無論是身份,還是境界,更別提廝殺本事,絳樹遠遠無法跟姜尚真媲美,事實上,韓玉樹都不認為自己能夠與姜尚真掰手腕,去分什么勝負生死。

  桐葉洲修士,要論戰功大小,姜尚真穩坐第一把交椅,而且第二把交椅的位置,離著姜尚真還不近。

  韓玉樹權衡算計過后,相較于年輕人憑自己本事勝過絳樹,更傾向于姜尚真的出手,不然女兒絳樹,到底是一位實打實的玉璞境,同時也不至于對她眼前的姜尚真如此咬牙切齒,她與姜尚真之前都未打過交道,沒必要對姜尚真恨之入骨。

  絳樹一直識大體,擅長審時度勢,不然韓玉樹也不會帶著她奔走四方,在山上各大仙家之間積攢香火情,有些時候還會由她幫著萬瑤宗穿針引線。

  有人說過一番在山上廣為流傳的金玉良言,說那女子笑靨,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飛劍,好看的,一劍戳人心,不好看的,一劍戳瞎眼。

  而這個人,此刻就坐在山門口那邊喝酒。

  楊樸靈光乍現,看了看姜老宗主和那至今尚未起身的玉璞境女修,再遠望一眼陳姓前輩與那仙人韓玉樹的對峙情形。楊樸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比如先前拽著女修頭發御風而行,落地后再請自己喝酒的前輩“陳山主”,之所以會不小心在韓絳樹那邊喊破姜尚真身份,該不會是早早在給那韓玉樹挖坑下套?故意讓那仙人誤以為是姜老宗主出手擒下的韓絳樹吧?楊樸感慨不已,萬一真如自己所料,那么陳前輩也太過陰險…不對,是太過算無遺策了些。

  韓玉樹笑道:“先幫你喂拳一場,再任由你慢慢穩固武道境界,就當是我對一個外鄉晚輩的最后耐心了。事不過三,希望你惜命些。”

  陳平安擰轉手腕,輕輕揮動狹刀,一臉疑惑道:“你不是在確定我有護道人嗎?仙人就可以睜眼說瞎話啊,那飛升境還不得隨便滿嘴噴糞,濺我一身?”

  韓玉樹會心一笑。

  韓絳樹聽得臉色發紫,那個挨千刀的家伙,言語如此粗鄙,就像個不入流的山澤野修。

  姜尚真忍住笑,有些辛苦。他瞥了眼那位養尊處優的萬瑤宗仙子,真是個都不值得陳平安如何算計的絳樹姐姐啊。怪不得陳平安對她有那“命太好才玉璞”的評價,聽著不是好話,事實上半點不刻薄。

  姜尚真偏移視線,遠遠望向陳平安。很難想象,這是當初那個誤入藕花福地的少年。想一想韓玉樹,再想一想自己,姜尚真就愈發慶幸自己的那種不打不相識了。

  陳平安那一口故意說得稍有生澀的桐葉洲雅言,其實還算流暢,所以只是略顯外鄉人,唯獨期間幾次咬字,會不易察覺地泄露馬腳,因為是中土神洲大雅言的獨有韻腳。

  分明是有意為之的一種“言多必失”。

  也就是說,陳平安與那韓玉樹的“多余”閑聊,必須保證合情合理的同時,又會讓一位仙人境大修士,有機會順藤摸瓜,哪怕不會自以為是,也難免將信將疑。可如果來自三山福地的韓玉樹,根本不精通中土大雅言,陳平安就注定會拋媚眼還給瞎子看。只不過對于陳平安來說,反正就是幾句閑聊的事情,花不了什么心思,面對一位幫忙喂拳的仙人境前輩,這點禮數還是得有的。在劍氣長城那邊,無事可做,反正光陰流逝太慢,自身念頭又太多太快,每天就只能自顧自瞎琢磨,沒什么貪多嚼不爛了,所以別說是九洲雅言,就連浩然天下十大王朝的醇正官話,陳平安估計都能說得比本土人氏還嫻熟,尤其是細微處的咬文嚼字,無比精準。

  當外人認定某個真相,而陳平安又存心算計,他就會給出一個又一個支撐這條脈絡的細碎小真相。

  姜尚真愈發佩服自己的先見之明和獨具慧眼,愿意早早押注落魄山,不過是花了點神仙錢,就撈了個記名供奉,接下來就好好爭取那個首席供奉。

  那韓玉樹擔心節外生枝,不愿繼續陪著年輕人虛耗光陰,否則有礙事的旁人趕來湊熱鬧,見風使舵,在姜尚真那邊賣個乖,多半會用什么境界懸殊、宗主是長輩的和稀泥理由,攔阻自己出手教訓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輩。

  韓玉樹便不與那年輕人廢話半句,輕輕一拍腰間那枚紫潤光澤的葫蘆,聲勢遠遠不如先前浩大,只是從葫蘆里掠出一縷三昧真火,好像一條纖細火蛇,游曳而出,只是一個搖頭擺尾,轉瞬之間,天上就出現了一條長達百余丈的火焰繩索,往那青衫年輕人一掠而去,火繩在半空畫出弧線,如有一尊尚未現身的神靈持鞭,從天上敲打山河。

  陳平安伸手一探,將那把斜插地面的狹刀斬勘握在手中,雙膝微曲,一個蹬地,塵土飛揚,下一刻就出現了遠離山門的數里之外,純粹以武夫體魄的游走姿態,展現出一位地仙縮地山河的神通效果,一襲青衫的修長身形,微微停滯,一刀劈斬在那條劈頭蓋臉兇狠趕來的火繩上,韓玉樹瞧見這一幕,眼神冰冷,微微搖頭,絳樹竟然會輸給這種莽夫,一旦傳出去,確實是個天大的笑話,他韓玉樹和萬瑤宗丟不起這個臉。

  一把狹刀斬勘的刀鋒,竟是完全沒有落在那條火蛇繩索之上,一刀劈空,火繩瞬間裹纏陳平安手臂,如長蛇纏繞盤踞,三昧真火驀然收縮為十數丈,捆住陳平安整條持刀胳膊,下一刻,韓玉樹心意微動,便有火龍走水的氣象生發而起,以一位練氣士的長生橋作為道路,各大洞府靈氣,仿佛一處處山林草木,所過之境,皆要被火龍焚燒殆盡。

  韓絳樹眼神熠熠光彩,父親此舉,分明用上了那枚上古遺物葫蘆當中,最為精粹的一縷三昧真火,在內有乾坤的葫蘆小洞天當中,萬瑤宗歷代宗師,以龍涎等異寶助長火勢,洶洶大火在蔓延數千年之久,期間煉化木屬靈器的材質寶物,更是極多,這等品秩的真火,內里別有天地的古物葫蘆,總計不過溫養出燈芯大小的三粒精純真火,攻伐重寶無法摧破,哪怕是一位玉璞境劍仙的本命飛劍,也無法一劍破此法。

  除了難以摧破和極其難纏之外,這門并非符箓一道的術法,最大的玄妙,就是能夠迅速束縛修士的三魂七魄,以修道之人辛苦積攢的天地靈氣,作為干柴,熊熊燃燒,越是道心不定者,越是會火上澆油,稍有不慎,千仞堤橋潰于一蟻,星星之火勢至焚天,練氣士整個小天地,轉瞬之間,就會是大火燎原、萬物成灰的可憐處境,越是百般掙扎,越是速速求死。

  簡而言之,只要與仙人韓玉樹存在一境之差的練氣士,不曾養出清涼意蘊的道門高真,或不是那身具佛門神通的高僧,韓玉樹祭出此術,僅此一招就可斃敵。

  與此同時,韓絳樹祭出一把幽綠法刀,劃破長空,拖拽出一道流螢,直奔那年輕人頭顱而去,如劊子手行刑,欲斬其首。

  法刀“青霞”,是萬瑤宗的開山祖師,因緣際會,得自一座已經破碎的上古青霞洞天,貨真價實的半仙兵品秩,如果不是傷了品相,無法煉為本命物,不然就是一件當之無愧的仙兵至寶,其鋒銳程度,更是能夠將一件兵家甘露甲視若白紙,作為韓玉樹的中煉之物,雖非大煉本命物,但是鋒芒無匹,可當劍仙飛劍使用,三山福地珍藏有一塊書箱大小的斬龍臺,在萬瑤宗歷史上被韓玉樹憑此法刀,數次一斬為二。

  韓絳樹除了被那一截柳葉眉心處的“盯梢”,無法以心聲與父親言語,此外皆無禁忌,那姜尚真出手極有分寸,并未對她太過,所以戰場形勢,韓絳樹瞧得十分真切。先前葫蘆里邊的三昧真火,第一次現世,看似火勢如洪水決堤,不過是父親讓對手掉以輕心的手腕罷了。之后祭出一粒燈芯真火,再以法刀“青霞”斬首,才是速戰速決、兩招制敵的仙人風采。

  韓玉樹一手掐訣,指指點點,那年輕人四周出現一座符箓禁制小天地。

  姜尚真點點頭,贊嘆道:“干脆利落,接引七星,北斗注死,妙在一個有心無口即陣法,符箓無紙方是真,不愧符箓第二,姜某人有幸與韓宗主同為桐葉洲修士,與有榮焉。”

  人生星宿,各有所值。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韓玉樹這一道符箓布陣術法,在于能夠接引星光,化為己用,而這門生僻神通,比起餐霞飲露、拜月煉形之流,相對傳承極少。傳承少,現世就少,就更容易讓練氣士一招鮮吃遍天。

  一臉血污尚未擦拭干凈的韓絳樹,她剛有幾分笑意,臉色便立即僵住。

  只見遠處那年輕人站在一處山巔,一手拖刀模樣,一手高高抬臂,竟是以手心直接握住了幽綠法刀的鋒銳刀鋒,另外一條手臂,金色流淌,一條三昧真火顯化而出的火蛇,不但莫名其妙退出了人身小天地,仿佛還被一條金色蛟龍反過來纏住,那年輕男子微笑道:“道家坐忘,貴在死心,參禪學佛,要先肯死。所謂肯死者,無非決定一往而已。我一個小小地仙,都敢與仙人掰手腕了,自然是那敢死肯死之人。”

  陳平安轉頭望向太平山的山門,故作恍然道,“明白了,你爹不愧是仙人前輩,宗師風范,與晚輩切磋道法,喜歡先讓兩三招?否則在我面前抖摟這等雕蟲小技,絳樹姐姐,你是不是應該再次大笑一個?”

  陳平安輕輕跺地,一身拳意外瀉,撞擊那道遮天蔽日宛如一座小天地的符箓禁制,七粒原本仿佛鑲嵌在天幕恒古不變的星光,好似燈火飄搖的七盞油燈,在拳罡潮水之中搖搖欲墜,忽明忽暗,再不復先前更換山河的玄妙氣象。

  韓玉樹其實吃驚不小。

  不但驚訝此人的破陣輕松,更奇怪年輕人身上竹衣法袍的絲毫無損。

  對方在那件青神山竹衣法袍之下,里邊似乎還穿著一件道意沛然的天仙法衣,極有可能是一件半仙兵品秩的道袍。

  外袍竹衣,是一道障眼法,這些個來自中土大仙家的譜牒嫡傳,真是滿身的心眼。

  三昧真火,法刀“青霞”,符箓禁制,三招齊出,一般的玉璞境修士,對付起來都要元氣大傷。

  韓玉樹當然可以收放自如,不會當真打殺那個年輕人。韓玉樹一直想要探究一番對方的家底和宗門道脈,比如迫使對方施展內嵌法袍的某種道法神通,年輕人以竹衣遮掩的里邊這件道袍,若是比預料中更高的仙兵品秩,自己就可以找個機會收手了。修行登山不易,可是找個臺階下,還不簡單。韓玉樹并非蠻干之輩。

  萬瑤宗置身于三山福地,與世隔絕數千年之久,辛苦積攢出一份雄厚底蘊,謀劃長遠,既然決定了將祖師堂神位搬遷出福地,來到這浩然天下桐葉洲,就沒必要去招惹一座中土神洲的大宗道門。因為韓玉樹立志于要將萬瑤宗在自己手上,逐漸成長為早年桐葉宗、玉圭宗這樣的一洲執牛耳者。

  如今中土文廟嚴令禁制山巔修士的擅自廝殺,一經發現,只要稍稍殃及人間山河,文廟二話不說,先讓兩位上五境跨洲去往中土文廟,各打五十大板,再做決斷,所以當下被看似待客、實則軟禁在功德林當中的上五境修士,已經有雙手之數。若是敢不去請罪,各洲都會有一位不是什么文廟圣賢的飛升境,專門負責“請”人去道德林閉關思過,若敢還手,就地打殺,功德不可贖。

  而在那一位文廟副教主董老夫子親自待客的道德林,傳聞多次有那各居一洲的故友重逢,有類似對話,“你也來了啊,不寂寞了。”,“好巧好巧,喝酒喝酒。”在這些人里邊,竟然還有一位儒家圣賢,舊魚鳧書院山長周密。

  韓玉樹有了主意,看來這場架,得打得更狠,下手更重。

  再不能講究什么點到為止了。不然自己要跟著女兒絳樹,一個仙人,一個玉璞,一起丟了臉面在這太平山,再難從地上撿起。

  韓玉樹心念微動,主動撤去符箓陣法最后一點燈火光亮,微笑問道:“看那武運,你當下是遠游境,或者說是山巔境?既得最強二字,想必對自身拳法一定頗為自信?”

  姜尚真笑呵呵道:“絳樹姐姐,瞧見沒,以后多學學你爹,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豪杰。”

  韓絳樹臉色陰沉。

  那處捉對廝殺的戰場上,陳平安神色玩味,右手持刀,笑瞇瞇道:“你猜?”

  別說是一個韓玉樹,恐怕對自己知根知底的姜尚真都不知緣由。

  陳平安故意與韓玉樹多說幾句,還真不止是在咬文嚼字上故弄玄虛,而是陳平安不得不心神分開,再分心與韓玉樹拖延時間。

  原來陳平安先前以最強九境,躋身武道十境之時,才發現武運饋贈一事,一分為二了,一實一虛,與以往破境,武夫只是收取天下武運,別有天地。難怪陳平安之前覺得武運不夠多,

  以至于陳平安都不得不神游萬里,沉浸其中,好像被人拖拽進入一座虛無縹緲的大天地,最終位于一處山巔,天地間武運濃郁得濃稠似水,陳平安置身其中,就像第一次行走在光陰長河。

  在那山巔,有十一個位置,剛好可以站立“十一人”,圍成一圈,僅就“座位”而言,并無高低之分,以至于讓陳平安都無法分清每一位武夫的境界高低。

  武道十境,萬年以來,站在各境最高之人,一境唯一人。

  而不是每座天下的當下最強,就能夠來此駐留,然后靜待后世武夫擠掉位置。

  但是某一人,只要多個境界的最強二字,都足夠“前無古人”,那就可以占據多個位置。

  比如一襲白衣同一人,就站在了四個不同位置,一人獨占四席之地,是那不同歲數,不同境界的武夫曹慈。

  此外,陳平安認得裴杯,只是這位女子武神,竟然只有一個位置。

  一襲鮮紅法袍,男子散發。

  正是陳平安本人。

  十境陳平安見九境陳平安。

  那份感覺,古怪至極。

  更讓陳平安百感交集的事情,是十一個位置當中,有個年紀小小的黑炭小姑娘,雙臂環胸,瞪大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在看什么。

  除了來此山巔的止境陳平安之外,其余裴杯曹慈這對師徒也好,另外他們這對師徒也罷,山巔此處,人人都只是一個假象罷了。

  陳平安走到那個黑炭小丫頭面前,下意識微微彎腰抬起手,要笑著敲她的板栗。

  作為落魄山的開山大弟子,都見著了自己師父,發什么愣呢。

  只是陳平安抬起手又放下,當師父的,不舍得。哪怕這個弟子其實并不在此處。

  練拳其實很苦。

  陳平安是過來人,最知道其中辛酸。

  陳平安開始環顧四周,不知道來了此地,會有何玄機,走又走不得,心神竟是暫時無法離開此地,閑來無事,陳平安只好猜測那位“十一境”武夫,到底是那裴杯,還是他、曹慈以及裴錢之外的某個其他人,反正就只剩余四人了。

  一個聲音響起,回蕩天地間,“登頂所為何事?”

  陳平安想了想,發自本心答道:“一拳遞出,同輩武夫,只覺得蒼天在上。”

  那個聲音的主人,似乎不太滿意這個答案,“不夠。再答。”

  在那山巔天地之外,韓玉樹當真不講半點前輩風度了。

  就連姜尚真都收斂神色,沉默觀戰。

  收起法刀青霞重歸袖中的韓玉樹,身邊又浮現出一件古物,是那道門禮器,云璈,古稱云墩,相傳是仿造遠古神靈用以行云之物,一高大木架,比起后世多小鑼的云璈,要更為巨大,木架以萬年古木松明子煉造而成,仙人韓玉樹,陰神遠游出竅,白衣飄搖,竟然又是一件歲月悠久的法袍,陰神韓玉樹站在那云璈之前,手持小槌,古篆銘刻“上元夫人親制”六字,還是那遠古秘境的遺落重寶。

  陰神韓玉樹腳踩白云,以小槌輕擊鑼鼓,配合真言,兩者極有韻律,皆古意蒼茫,“云林之璈,真仙降眄,光景燭空,靈風異香,神霄鈞樂…”

  言語之間,一位在云海中若隱若現的女子,睜開一雙金色眼眸,步虛神游,來到云墩一旁,她伸出手指,跟隨那小槌,手指輕輕點在云璈鼓面上,仿佛在與韓玉樹隨之唱和。

  太平山地界,方圓數百里,大地處處云霧升騰,宛若人間仙境白云中,云海滔滔,雪浪滾滾。

  而韓玉樹真身,則張嘴輕輕呵氣,仙人吹噓白云生,從一處本命氣府當中,掠出一張水運精純的碧綠符箓。

  韓絳樹臉色劇變。

  父親這是鐵了心要斬殺此人?

  不然何至于祭出此符?

  這是三山福地的六大秘符之一,雖然此符在萬瑤宗,傳承有序,但是每一代修士,只有一人擁有,旁人便是偷偷翻爛那部秘笈,學成了修行道訣,一樣無法煉制此符。

  符箓一道,真正高妙處,在于以丹書秘箓內煉人身小天地,才是真正的登峰造極,不然手持之符箓,術法再高,威勢再大,終究只是修道之人的身外物。需要如崖刻榜書,真正意義上的煉化符箓,是與一枚金丹或是元嬰陰神融合,是謂仙家步虛詞中一語,五岳皆積骨,三山眇如塊,舉步躍云霄,打開一把天門鎖,鳥瞰一悟通玄真。

  而萬瑤宗宗主韓玉樹,要煉制成功這一張吐唾為江符,除了必須擁有根本寶箓之外,此后還需要不斷加持,并非什么一勞永逸的好事。每一甲子,都需于冬至水歸冬旺江湖河海之內,取水一斗,不差絲毫,在擱放符箓的本命氣府當中,再次銘刻“雨師敕令”四字,于夏至日取出,借助炎炎烈日走水一趟,左手攢一雷局,掌心篆寫水龍雷文,右手掐五龍開罡訣,再焚大江橫流符在內的十數道水法符箓,飲盡一斗水,澆筑水府,最終在人身小天地當中,不斷將一口井掘深,就可與五湖四海、九江八河之水相互感通,持符修士對敵,只需默誦真言,一口數訣,頓時法天象地,滔然如大江之水涌現,噴流千百里,如江水橫流,以水覆山。

  姜尚真嘆了口氣,“這等符箓水法,搬海移湖運江河。一口唾沫淹死人,古人誠不欺我。”

  韓絳樹臉色一變再變。

  只見父親果真起了殺心,又祭出一張同樣唯有宗主可煉的祖山符箓。

  韓玉樹以劍訣書寫“太山”二字,分出心神,在氣府內捻土一撮,然后隨咒拋灑,即成大山。

  世間的撮土成山符,種類龐雜,符箓修士幾乎大半知曉此符,只是哪里比得起這搬運“太山”一符。如今的浩然天下,估計只有那些大宗門的老黃歷上,才會記載“太山”一說,而且除了寶瓶洲云林姜氏這樣的古老家族,書籍秘錄上邊,大多注定語焉不詳,說不清此山的真正來歷。

  山岳倒懸,山尖朝下。

  與那先前那條懸停空中并未墜地的橫流江河,剛好形成一個山水相依的格局。

  那地面之上的那座云海,便被懸在天上的山岳與江河,襯托好似高在天幕了。

  韓玉樹俯瞰而去,冷笑道:“是那玉璞,還是仙人,天地并攏大天劫,一試便知。”

  他還真不信隨便跑出個年輕人,能夠不到半百歲數,就與自己同境。

  一旦決定傾力出手,韓玉樹就再無雜念,除了打造出一座威力等同于玉璞境天劫的恢弘禁制。

  韓玉樹真身又從袖中捻出一張繪有五山的金色符紙,以劍訣書“五嶽”二字,符紙本身,其實就只差符膽二字,早早就先以山岳五色土煉化為符箓丹墨,韓玉樹丟出符箓,去往天幕,五山倒懸,如五把本命飛劍,“劍尖”直指大地上圍困住那個年輕人的陣法牢籠。

  韓絳樹先見那年輕人被拘押天地中,再見此符被父親祭出后,她就想要起身,不曾想那個姜尚真簡直就是個不可理喻的,半點不知輕重利害,一截柳葉再次釘入她眉心,比先前更深,疼得韓絳樹一屁股跌倒在地,神魂震顫不已,劍修飛劍,便是如此不講道理,哪怕只有些許劍氣劍意殘余,一樣最傷修士的人身天地!

  韓絳樹怒道:“姜尚真,我勸你見好就收,不要得寸進尺!”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一臉難為情,雙指夾住酒壺,輕輕晃蕩,委屈道:“得寸進尺?絳樹姐姐小覷姜某人的小弟了不是?”

  韓絳樹不明就里。

  楊樸更是一頭霧水。

  姜老宗主的言語,處處打機鋒啊。

  韓玉樹轉頭望向山門這邊,笑問道:“姜宗主,是不是可以放了小女?”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拿出一摞符箓,蘸了蘸口水,抽出其中一張金色符箓,高高舉起,對韓玉樹笑道:“送你?”

  竟是一張同樣只差“五嶽”點睛符膽的符紙。

  韓玉樹搖頭笑道:“算了,萬瑤宗不缺此符。”

  姜尚真說道:“我是劍修,書寫五嶽,比你畫符更值錢些,真不要?我不缺錢,萬瑤宗和韓宗主缺啊。何況韓宗主你也真是上了歲數,老眼昏花了,先前都明明白白說了你差點成為我的岳父,以姜某人在山上有口皆碑的用情專一,你就沒想過,我為何不辭辛苦趕來見一見絳樹姐姐?”

  韓絳樹羞憤難當。

  韓玉樹微皺眉頭。

  難不成真不是姜尚真油腔滑調沒個正行,而是真有一樁發生在三山福地的腌臜舊事?絳樹為何不說?韓玉樹突然啞然失笑,早年聽一位嫡傳弟子提及過,好像絳樹確實無緣無故追殺過某位一擲千金的“善財童子”,不過當時萬瑤宗的諜報,那人是那桐葉宗嫡傳無誤。所以韓玉樹就沒打算繼續追究。當時的桐葉宗,可謂如日中天,老祖杜懋既是桐葉洲唯一的飛升境,尤其一件本命物吞劍舟,更是能夠天生克制劍仙。

  韓玉樹收回視線,總之又是一筆糊涂賬,眼不見心不煩。只要攤上姜尚真,就是如此棘手。幸好如今的玉圭宗,宗主是那韋瀅。

  韓絳樹沉默片刻,忍不住問道:“姜老賊,你為何會有此符?!”

  姜尚真白眼道:“錢多人英俊,專一不風流,說的是誰?”

  姜尚真轉頭問那書院儒生:“楊兄弟,你是正人君子,你來說說看。”

  楊樸有些良心不安,輕聲道:“是姜老宗主?”

  姜尚真笑著將那張金色符箓遞給楊樸,“送給楊兄弟了,禮輕情意重,別嫌棄,真要嫌棄,我再送你幾張。”

  楊樸趕緊搖頭道:“姜老宗主還是送我一壺酒喝吧。”

  總這么拿一只空酒壺裝樣子飲酒,楊樸也覺得確實有點過分了,除了那兩尊兢兢業業當門神的地仙,其余幾個,不是玉璞就是仙人的,不是宗主就是山主的,楊樸實在裝不下去了。

  姜尚真取出一壺酒,再將那符箓往酒壺上輕輕一拍,拋給楊樸,“先喝完了,再將酒壺與符箓一并還我便是。”

  楊樸接住酒壺,無可奈何。

  韓絳樹嗤笑道:“姜宗主真是會財大氣粗,更曉得收買人心。”

  她不是那個境界低微的書呆子,她很清楚一張五嶽符的價值所在。

  世間水符,哪怕是韓玉樹那張已算第一等秘符寶箓的吐唾橫江符,可只要不苛求品秩,都可隨處取水,但是這張五嶽符,對山土的品秩要求極高,因為并非尋常一國五岳,而是太山在內的五座古老山頭,后世符箓修士,要么不知太山為何物,然后就是同樣作為上古“五嶽”之一的中土穗山,有幾個修士能夠去求得一抔泥土?真正的天大麻煩,甚至都不是那座云隱霧遮掩的終南山,此山是一處虛無縹緲的“山市”,比見著了海市蜃樓再去推衍尋覓,更加難見真身,比穗山難求、終南山難見的更大麻煩,在于那座五嶽之一的東山,已經消失無蹤百多年,就像是從天地間憑空消失,這就使得大五嶽符,人間從此再無煉制成功的半點可能,所以世間每一張五嶽符,只要涉及買賣,就會溢價極多。

  據說只有符箓于玄在內的寥寥幾位符箓大家,加上皚皚洲劉氏十六庫之一的符箓庫,還有一些保存下來。估計最多三十張,物以稀為貴,本就珍稀異常、張張價值連城,的大五嶽符,愈發一物難求,在山巔,此符在百年間,價格就翻了好幾番,如今喊價都喊到了“一符十谷雨”的地步,驚世駭俗,畢竟修士每用一張,世上就少一張。如此天價,還有修士購買,自然不是嫌錢多,而是此符真正的價值所在,還是修行土法的山巔大修士,希冀著能夠演算出太山、終南山和東山的線索。

  姜尚真突然喃喃道:“怪事。”

  被拘押在一位仙人的符箓禁制當中,陳平安雙手拄刀,想了七八種應對之策,最終選擇了一個不太謹慎、不符合習慣的方案。

  修行多年,辛苦攢錢。

  沒有我買不起的酒,沒有我遞不出的劍。

  陳平安松開刀柄,猛然間一抖雙袖,黃紙符箓如兩條江河浩蕩涌出,既不試圖沖散大陣禁制,也不去天幕抵御山岳壓頂。

  數以千計的符箓貼地長掠,最終驟然懸停,以陳平安為圓心,形成一個囊括數里地的大圓,同時悄然祭出一把本命飛劍,井中月,劍分數千,為符箓點睛。

  陳平安背對太平山,輕聲道:“起劍。”

  一道璀璨劍光,從大地升起,撞碎云海與一座符箓太山,劍光氣沖云霄,直達天幕。

  韓絳樹臉色慘白,顫聲道:“真是…劍仙。”

  姜尚真仰頭看著那一幕,其實并不陌生,因為他在北俱蘆洲,曾經有幸見過一次,心神往之,所以當時他也曾祭出一片完整柳葉。

  只是今天,看著那一截柳葉,雙鬢微霜的姜尚真,只是放下酒壺,學那陳平安雙手籠袖,然后轉頭看著空無一人的太平山。

  在那別處的古怪山巔,陳平安雙手負后,緩緩踱步,最終再次給出答案,“比你拳高一境。”

  天地寂靜。

  片刻之后,

  心神退出山巔,陳平安提起地上那把斬勘,收刀歸鞘,然后一步跨出,便來到天上,與那韓玉樹笑道:“落魄山陳平安,與萬瑤宗問劍。”

  韓玉樹神色誠摯,打了個道門稽首,“陳道友劍術通天,晚輩多有得罪。”“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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