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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一章 少女問拳河神

  壁畫城,掛硯神女畫像附近,裴錢找到了那間販賣神女天官圖摹本、臨本的小鋪子,隨著八份福緣都已經失去,鋪子生意實在一般,跟自家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差不多的光景。

  掌柜是個容貌清秀的年輕姐姐,聽師父說過,她雖然不是披麻宗的修道之人,卻與龐蘭溪是一雙少見的神仙眷侶。

  裴錢便有些擔憂,那龐蘭溪是駐顏有術的山上劍修,山下女子,卻只能年復一年的容顏衰老下去,便是有些靈丹妙藥,也終有白發蒼蒼的一天,到時候她怎么辦?哪怕兩人始終長久廝守,龐元濟毫不介意,可她終究還是會偷偷傷心吧。裴錢撓撓頭,不如記住這位姐姐的面容,回去就讓老廚子打造一張一模一樣的?只是裴錢又擔心自己會不會多此一舉,唉,煩,師父在就好了。

  寶蓋,靈芝,春官,長檠,俗稱仙杖的斬勘神女,這五位神女,是師父上次來到這壁畫城之前,就已經從彩繪壁畫變成白描圖的,師父往鬼蜮谷之后,掛硯,行雨,騎鹿三位神女,才紛紛選擇了各自主人。當時裴錢和周米粒就都很打抱不平,那三位神女咋個回事嘛,年紀大了眼神也不好使啦?只是不知為何,裴錢發現師父當時有種如釋重負的表情,笑得還挺開心嘞。

  裴錢來這邊就是湊個熱鬧,除非她砸鍋賣鐵,是絕對買不起這邊的神女圖了。

  至于李槐就更算了,徹頭徹尾的窮光蛋一個,身上連一顆神仙錢都沒有,只帶了些碎銀子,跟著舵主混吃混喝的貨色。

  沒關系,裴錢打算在這邊做點小買賣,下山前與披麻宗的財神爺韋雨松,事先打過招呼了,韋前輩答應她和李槐在壁畫城這邊,如果當個小包袱齋,可以不用交錢給披麻宗。

  跟那個溫婉可人的姐姐道別,裴錢帶著李槐去了一個人多的地方,找到一塊空地,裴錢摘下竹箱,從里邊拿出一塊早就準備好的棉布,攤放在地面上,將兩張黃紙符箓放在棉布上,然后丟了個眼神給李槐,李槐立即心領神會,將功補過的機會來了,被裴錢穿小鞋的危機算是沒了,好事好事,所以立即從竹箱取出那件仙人乘槎青瓷眾多,可以逛的地方不少,裴錢在路上皺了皺眉頭,讓李槐快步跟上,然后裴錢以行山杖開道,站在了一位精悍少年和老叟之間,后者牽著個小女孩,老人正在為孩子講述這河神祠的種種奇聞異事,那少年被一根青竹行山杖撞開了手臂,并不吃疼,但是壞了好事,見那消瘦少女始終站在老翁和自己之間,他笑了笑,竟是走到了老人前邊,裴錢上前一步,輕輕一撞少年肩頭。

  那少年身形不穩,橫移數步后,呲牙咧嘴,見那微黑少女停下腳步,與他對視。

  少年咧嘴一笑,“同道中人?”

  他往前緩緩而走,那個手持綠竹、背書箱的少女就與他就好像并肩而行。

  裴錢輕聲說道:“先前你已經從一位富家翁身上得手了那袋銀子,可這老人,看他風塵仆仆的樣子,還有那雙靴子的磨損,就知道身上那點錢財,極有可能是爺孫兩人燒香許愿后,返鄉的僅剩車馬錢,你這也下得了手?”

  少年笑道:“你管得著嗎?兜得住嗎?既然是同行,那你就該知道,老子既然能夠在這邊開灶,肯定是有靠山的。你信不信出了河神祠,走不出十里地?曉不曉得這條搖曳河里邊的魚兒為何個頭大?吃人吃飽的!”

  裴錢繼續說道:“看你摸東西的手法,既然都能夠在人身前偷東西了,根本不會缺銀子,在這河神祠里邊,你就算不積德行善,偷那富人金銀首飾也就罷了,可你總不能太缺德,偷些極有可能害人性命的錢財吧?”

  少年說道:“你是鐵了心要壞我好事?”

  “壞你好事?偷雞摸狗,自己心里沒數,好壞不分嗎?”

  然后裴錢說道:“舉頭三尺有神明,你小心薛水神真的‘水神發火’。”

  少年嗤之以鼻,“走著瞧。我在門外等你,我倒要看看你能躲這里多久。”

  裴錢點頭道:“試試看。”

  李槐一頭霧水跟在裴錢身后。

  見那精悍少年冷笑著轉身離開,裴錢還提醒道:“進了道觀寺廟燒香,盡量少走回頭路。”

  少年呸了一聲,快步離去。

  李槐問道:“蟊賊?”

  裴錢點頭道:“年紀不大,是個老手。”

  李槐擔憂道:“看樣子那家伙是要堵咱們的門?咋辦?這座河神祠有沒有小門側門可走?”

  裴錢搖頭道:“沒事,對方不敢在祠廟門口鬧事,只會挑選搖曳河僻靜處動手。到時候我們不走鄰河小路,走那大路。”

  后殿那邊一幅黑底金字楹聯,◇零零對聯的文字內容,被師父刻在了竹簡之上,以前曬竹簡,裴錢看到過。

  心誠莫來磕頭,自有陰德庇佑;為惡任你燒香,徒惹水神發火。

  裴錢雙手合十,心中默念。

  李槐站在一旁,只是覺得楹聯內容有趣。難怪先前裴錢勸誡那少年小偷,小心水神發火。

  兩人離開河神祠后,一路無事,趕在入夜前,到了那座渡口,因為按照規矩,舟子們入夜就不撐船渡河了,說是怕打攪河神老爺的休歇,這個鄉俗流傳了一代又一代,后輩照做就是。

  病重求醫,士子趕考,投河自盡。這三種人,渡船舟子一律不收錢。第一種,是不能收,傷陰德。第二種,是積攢香火情。最后一種,則是不敢收。

  裴錢瞇起眼。

  來了。

  裴錢瞥見遠處一伙人,看樣子是在守株待兔,其中那少年正對自己指指點點,七八個青壯漢子大步走來,一人身材高大,捏著拳頭,咯吱作響。

  瞅著挺嚇人的。

  裴錢對李槐說道:“站在我身后。”

  李槐說道:“賠禮道歉送錢,擺平不了?”

  裴錢說道:“擺平不了,混江湖,要面子,面子比錢值錢,不是光講虛名,而是很多時候真的能換錢。何況也不該這么擺平,根本就不是什么可以破財消災的事。”

  李槐說道:“那我能做啥?”

  裴錢道:“萬一我打不過,你就自稱是涌金書院的讀書人,對方肯定不信,但是動手揍你,估計會收著點氣力,怕把你打死。”

  李槐說道:“那你小心些,一旦吃不住疼,就換我來自己會些實打實的拳腳功夫,根本不怕咱們的三腳貓把式。”

  那為首漢子一巴掌推開那搖錢樹的伶俐少年,對那少女笑道:“小丫頭,你拳腳果真如此厲害?”

  骸骨灘,搖曳河,歷來多神仙游歷至此,奇人異士極多。

  只不過眼前這兩個背竹箱的,就算了吧。

  裴錢搖頭道:“半點不厲害。”

  她隨即補充了一句,“但是你要問拳,我就接拳。”

  四周哄然大笑。

  這個瘦瘦小小的少女,腦子好像不太好使。

  那漢子快步向前,靴子挑泥,塵土飛揚,砸向那少女面門。小姑娘反正長得不咋的,那就怪不得大爺不憐香惜玉了。

  裴錢紋絲不動,挨了那一拳。

  那漢子出拳一手負后,點頭道:“我也不是不講江湖道義的人,今天就給你一點小教訓,以后別多管閑事。”

  漢子大手一揮,喊人離開。

  那些剛剛開始喝彩的家伙,被大哥這么一個折騰,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尤其是那少年沒能瞧見微黑少女的倒地不起,更是大失所望,不曉得自家大哥的葫蘆里,今兒到底在賣什么藥。

  等到走出數十步之后,那少年壯起膽子問道:“大哥?”

  那漢子滿頭大汗,左手捂住右腕,渾身抖索,滿臉痛苦神色,顫聲道:“碰上硬、硬釘子了,老子手…手斷了,你個害人精,給老子等著…”

  那少年心中叫苦不迭。

  眾人一個眼花,那背竹箱的少女已經攔住去路,以行山杖拄地,與那雙手立即負后的漢子沉聲說道:“家有家法門有門規,蛇有蛇道鼠有鼠路,你們小綹有小綹的路數,我不知道骸骨灘這邊風俗如何,但是寺廟道觀之內不行竊,我家鄉那邊歷來如此,不然就會是一輩子只有他人半輩子的下場。先是你手底下的人,在河神祠廟內,偷那會誤人性命的錢財,然后是你那一拳,若是尋常女子,一拳下去,就要重傷不說,還要壞了女子面容,你這一拳,更不合規矩。哪怕是江湖武夫相互問拳,年齡長者與晚輩切磋,第一拳,從來不該如此心狠,對,拳術不精,關鍵是心狠。”

  裴錢自顧自點頭,“好了,我已經捋清楚了道理,可以放心出拳了。”

  一個肌膚黝黑、身材敦實的老舟子,不知何時站在不遠處,笑道:“小姑娘,出拳悠著點,小心打死人,骸骨灘這邊是沒什么王法約束,可畢竟是在河神祠廟周邊,在薛河神的眼皮子底下,鬧出人命終究不好。”

  裴錢轉頭望向那個老者,皺眉道:“偏袒弱者?不問道理?”

  老舟子擺手道:“又沒攔著你出拳,只是提醒你出拳輕點。”

  裴錢問道:“這話聽著是對的。只是為何你不先管管他們,這會兒卻要來管我?”

  老舟子咧嘴笑道:“呦,聽著怨氣不小,咋的,要向我這老船夫問拳不成?我一個撐船的,能管什么?小姑娘,我年紀大了,可經不住你一拳半拳的。”

  裴錢對那斷了手腕的漢子說道:“滾遠點,以后再讓我發現你們惡習不改,到時候我再還你一拳。”

  一伙人拼命狂奔離去。

因為身后那邊的雙方,老舟子和少  女,看架勢,有點神仙打架的苗頭了。

  老舟子就要離去。

  裴錢自言自語道:“師父不會有錯的,絕對不會!是你薛元盛讓我師父看錯了人!”

  裴錢摘下書箱,再將那行山杖丟給李槐,怒喊道:“河神薛元盛,你給我站住!”

  她小時候幾乎每天游蕩在大街小巷,只有餓得實在走不動路了,才找個地方趴窩不動,所以她親眼見過很多很多的“小事”,騙人救命錢,賣假藥害死原本可活之人,拐賣那京畿之地的街巷落單孩子,讓其過上數月的富貴日子,引誘其去賭博,便是爹娘親人尋見了,帶回了家,那個孩子都會自己離家出走,重操舊業,哪怕尋不見當初領路的“師傅”了,也會自己去操持營生。將那婦人女子坑入窯子,再偷偷賣往地方,或是女子覺得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合伙騙那些小戶人家一輩子積蓄的彩禮錢,得了錢財便偷跑離去,若是被攔阻,就尋死覓活,或是干脆里應外合,一不做二不休…

  可那南苑國京城,當年是真的沒有什么山水神祇,官府衙門又難管,也就罷了。而這搖曳河水域,這河神薛元盛什么瞧不見?什么不能管?!

  那老舟子心中微震,不曾想被一個小小年紀的純粹武夫看穿身份,老人停下腳步,轉身望向那個少女,笑呵呵道:“小姑娘,你拳法肯定不俗的,應該是出身仙家、豪閥吧,可這江湖底層事,尤其是幽明有異、因果報應的諸多規矩,你就不懂了。世事人情復雜,不是非黑即白的。”

  裴錢默不作聲,只是緩緩卷起袖子。

  李槐突然說道:“薛河神,她未必全懂,但是絕對比你想象中懂得多。懇請河神好好說話,有理慢慢說。”

  李槐笑容燦爛起來,“反正薛河神是個不愛管閑事的河神老爺,那肯定很閑了。”

  老舟子倒是半點不生氣,只是與兩個孩子說那些玄之又玄的復雜事,他薛元盛還真不太樂意,所以笑道:“多管閑事就要有多管閑事的代價,那幫人以后應該會收斂許多,小姑娘有理有拳,當然是你該得的,然后你覺得我這搖曳河水神,處事不公…行吧,我站著不動,吃你一拳便是。打過之后,我再來看小姑娘有無繼續與我講理的心氣。若是還有,我就與你細說,不收錢,撐船載你們過這搖曳河,到時候可以說上不少,慢慢說。”

  裴錢神色冷漠,一雙眼眸寂然如淵,死死盯住那個搖曳河水神,“薛元盛,你是覺得‘見多了,就這樣吧’,對不對?!”

  李槐對裴錢輕聲說道:“裴錢,別走極端,陳平安就不會這樣。”

  裴錢沒來由勃然大怒,一身拳意如大瀑傾瀉,以至于附近搖曳河都被牽引,激蕩拍岸,遠處河中渡船起伏不定。

  薛元盛不得不立即運轉神通,鎮壓附近河水,搖曳河內的眾多鬼魅精怪,更是宛如被壓勝一般,瞬間潛入水底。

  她咬牙切齒道:“所以天底下就只有師父一人,是我師父!”

  裴錢微微彎腰,一腳踏地,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拳架大開。

  山河變色。

  以至于搖曳河極上游的數座武廟,幾乎同時金身顫動。

  薛元盛愕然。

  這是要破境?以最強二字,得天下武運?!

  裴錢對那老舟子淡然道:“我這一拳,十拳百拳都是一拳,若是道理只在拳上,請接拳!”

  李槐總覺得裴錢有點不對勁了,就想要去阻攔裴錢出拳,但是步履維艱,竟是只能抬腳,卻根本無法先前走出一步。

  李槐竭力喊道:“裴錢,你要是這么出拳,哪怕咱倆朋友都做不成了,我也一定要告訴陳平安!”

  裴錢喃喃哽咽道:“我師父可能再也不會回家了。”

  失魂落魄的少女,一身洶涌拳意卻是始終在暴漲。

  搖曳河水神祠廟那座七彩云海,開始聚散不定。

  薛元盛苦笑不已,好嘛,扯犢子了。怎么感覺那小姑娘一拳下來,金身就要碎裂?完全沒道理啊,除非…

  除非這個小姑娘破境,武運在身,然后轉瞬間再…破一境!就這么稀里糊涂的一鼓作氣,連破兩境,躋身了遠游境?

  薛元盛覺得自己這河神,應該是腦子進水了。

  可是眼前這份天地異象,骸骨灘和搖曳河歷史上,確實從未有過。

  李槐傷心道:“陳平安回不回家,反正裴錢都是這樣了。陳平安不該收你做開門大弟子的,他這輩子最看錯的人,是裴錢,不是薛元盛啊。”

  裴錢突然轉頭罵道:“放你娘的臭屁!”

  滿頭汗水的李槐,伸手繞到屁股后頭,點頭說道:“那我憋會兒啊,你聞聞看,香不香,陳平安次次都說可香可香。”

  裴錢沒來由想起一事,昔年遠游路上,山谷小路間。

  她虛握拳頭,詢問朱斂和石柔想不想知道她手里藏了啥,朱斂讓她滾蛋,石柔翻了個白眼,然后她,師父給她一個板栗。

  在那之前,她問問題,師父回答問題。

  “師父,這叫不叫君子不奪人所好啊?”

  “我啊,距離真正的君子,還差得遠呢?”

  “有多遠?有沒有從獅子園到咱們這兒那么遠?”

  “大概比藕花福地到獅子園,還遠吧。”

  “這么遠?!”

  “可不是。”

  “師父,可是再遠,都是走得到的吧?”

  “對嘍。前提是別走錯路。”

  這會兒,裴錢突然毫無征兆地松了拳架,斂了拳意,默默背起書箱,走到李槐身邊,從他手中接過那根師父親手贈送的行山杖。

  薛元盛如釋重負。

  事實上,披麻宗木衣山上,也有數人同樣如釋重負。

  裴錢病懨懨與那薛河神道了一聲歉,然后走向渡口。

  李槐有些了解裴錢的大致心情了,心情沉重,跟在裴錢身旁,別說安慰裴錢了,他這會兒自己就難受得很。

  裴錢今天的異樣,跟這位假扮老舟子的薛河神有些關系,但是其實關系不大,真正讓裴錢喘不過氣來的,應該是她的某些過往,以及她師父出門遠游久久未歸,甚至按照裴錢的那個說法,有可能從此不再還鄉?一想到這里,李槐就比裴錢更加病懨懨無精打采了。

  裴錢說道:“李槐,我不是有意的。”

  李槐強顏歡笑,脫口而出道:“哈哈,我這人又不記仇。”

  裴錢斜眼李槐。

  那老舟子跟上兩人,笑道:“送你們過河,老規矩,要收錢。”

  裴錢嗯了一聲,“我知道,八錢銀子。”

  李槐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有些佩服這個河神薛元盛,心寬如搖曳河,半點不記仇。

  薛元盛開始撐船過河,李槐坐在渡船中間,裴錢坐在船尾,背對他們兩個,李槐與河神老爺笑道:“勞煩薛河神與我們說說山水神靈的規矩,可以說的就說,不可以說的,我們聽了就當沒聽見。”

  薛元盛點點頭,大致說了那伶俐少年和那伙青壯漢子的各自人生,為何有今天的境遇,以后大致會如何,連那被偷走銀子的富家翁,以及那個差點被竊的爺孫二人,都一一道來,其中夾雜有一些山水神靈的處事準繩,也不算什么忌諱,何況這搖曳河天不管地不管神仙也不管的,他薛元盛還真不介意那些狗屁的金科玉律。

  裴錢沒有轉頭,說道:“是我錯怪薛河神了。”

  薛元盛手持竹蒿撐船,反而搖頭道:“錯怪了嗎?我看倒也未必,許多事情,例如那些市井大大小小的苦難,除非太過分的,我會管,其余的,確實是懶得多管了,還真不是怕那因果糾纏、消減功德,小姑娘你其實沒說錯,就是因為看得多了,讓我這搖曳河水神倍感膩歪,再者在我手上,好心辦壞事,也不是一樁兩件的了,確實后怕。”

  裴錢悶悶說道:“師父說過,最不能苛責好人,所以還是我錯。練拳練拳練出個屁,練個錘兒的拳。”

  李槐撓撓頭。

  因為八錢銀子的關系,再聯系那個小姑娘的“瘋言瘋語”,薛元盛突然記起一個人,“小姑娘,你那師父,該不會早些年游歷過此地,是戴斗笠掛酒壺一年輕人?”

  裴錢這才轉過頭,眼眶紅紅,不過此刻卻是笑臉,使勁點頭,“對!”

  薛元盛哈哈笑道:“那你師父,可就比你講道理多了,和和氣氣的,更像讀書人。”

  人是真不壞的,就是腦子也有點不正常,偌大一份神女圖福緣,白給都不要,騎鹿神女當年在自己渡船上,被氣得不輕。

  不愧是師徒。

  只是這種容易挨拳的言語,薛元盛這會兒還真不敢說。

  李槐有些心驚膽戰。

  不曾想裴錢瞬間眉眼飛揚,一雙眼眸光彩璀璨,“那當然,我師父是最講道理的讀書人!還是劍客哩。”

  看吧,師父不還是沒看錯河神薛元盛。

  錯的都是自己嘛。

  等裴錢轉過身,李槐瞥了眼裴錢手上的物件,有些無奈。先前還擔心她在鉆牛角尖,原來是早早取出了一套家伙什,在用戥子稱銀子呢。用小剪子將碎銀子剪出八錢來,怕剪多了多花冤枉錢唄。膝蓋上邊那個小木盒,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五花八門什么都有,除了小剪刀,那青竹桿的小戥子,小秤砣還不止一個,大小不一,其中一個她親手篆刻“從不賠錢”,一個篆刻“只許掙錢”…

  薛元盛也覺得有趣,小姑娘與先前出拳時的光景,真是天壤之別,忍俊不禁,道:“算了,既然你們都是讀書人,我就不收錢了。”

  裴錢剛剪出八錢銀子,伸手指了指李槐,說道:“我不是讀書人,他是。那就給薛河神四錢銀子好了。”

  然后裴錢對李槐說道:“幫你付錢,要感恩啊。今天的事情?”

  李槐本想說我沒神仙錢,這八錢銀子還是付得起的,不曾想裴錢盯著李槐,直接用手將八錢銀子直接掰成兩半,李槐立即點頭道:“今天風和日麗,搖曳河無波無瀾。”

  然后李槐突然覺得不對,我是讀書人,我才是那個不需要花錢過河的人啊。

  只是又不敢與裴錢計較什么。李槐怕裴錢,多過小時候怕那李寶瓶,畢竟李寶瓶從不記仇,更不記賬,每次揍過他就算的。

  薛元盛笑著搖了搖頭,這個讀書人,腦子倒是正常,就是不太靈光。

  過河付錢之后。

  李槐與老舟子道謝。

  裴錢沒有言語,只是作揖道別。

  薛元盛揮揮手,撐船返回對岸,百感交集,今天這趟出門閑逛,都不知道該說是翻黃歷了還是沒翻。

  李槐只覺得無事一身輕。

  裴錢突然問道:“先前你說什么香不香?”

  李槐膝蓋一軟,只覺得天大地大,誰都救不了自己了。

  裴錢突然轉頭望去。

  李槐順著裴錢視線,眨了眨眼睛,一臉不敢置信,問道:“姐?!”

  李柳笑瞇起眼,輕輕點頭。

  李槐屁顛屁顛跑過去,雙手捏住李柳的兩邊臉頰,輕輕一扯,“姐,你不會是假的吧?從哪里蹦出來的?”

  李柳笑意盈盈。

  一旁名叫韋太真的狐魅,天打五雷轟,只覺得遭受了一記天劫。

  這就是主人時不時念叨的那個弟弟?模樣好,脾氣好,讀書好,天資好,心地好…反正啥都好的李槐?

  裴錢來到李槐身邊,開心笑道:“李柳姐姐。”

  李槐趕緊收起手。

  李柳對裴錢點頭笑道:“有你在他身邊,我就比較放心了。”

  李槐趕緊將姐姐扯到一旁,壓低嗓音,無奈道:“姐,你怎么來了?兩個姑娘家家的,就敢出遠門,離開獅子峰來這骸骨灘這么遠的地兒?真不是我說你啊,你不好看,可你朋友好看啊,我可告訴你,這骸骨灘的地痞無賴茫茫多,沒關系,我剛剛結識了搖曳河水神老爺,真要有事,就報上我…算了,薛河神還不知道我名字呢,你還是報上裴錢的名號比較管用,先前裴錢差點出拳,好家伙,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搖曳河水神老爺,穩如泰山,面帶微笑,半點不怕,換成我去面對裴錢,早趴地上了!”

  李柳柔聲道:“我就不陪你游歷了,還有點事情要處理。”

  李槐氣笑道:“我也不樂意你陪我一起逛蕩啊,身邊跟著個姐姐算怎么回事,這一路四處找姐夫啊?”

  李柳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有一根紅線在書箱里邊?”

  李槐愣了愣,“干嘛?姐有心上人了啦,這么缺嫁妝?那未來姐夫腦子有病吧,想著沒法子圖色,就跑來圖財了?娘還不得氣得把你胳膊用手指頭揪下來啊,姐,這事情真不能兒戲,那姐夫,窮不窮富不富的,都不是啥事,可要人品有問題,我反正是不答應的,就算娘親答應,我也不答應…”

  李柳無奈。

  李槐大笑道:“姐,想啥呢,逗你玩呢。”

  李柳最后陪著弟弟李槐走了幾里路,就原路返回了,不過沒收下那仙人乘槎筆洗,只是取走了那根紅線,然后她送了弟弟一件東西,被李槐隨手丟入了竹箱里邊。

  李柳問道:“楊老頭送你的那些衣服鞋子,怎么不穿戴在身。”

  李槐翻了個白眼,“老頭子辛苦攢錢買來的物件,我這山水迢迢的瞎逛,穿幾天不就不成樣子了?對不住老頭子的媳婦本。說不定出門買東西的時候,老頭子掏銀子的時候,心疼得雙手直哆嗦呢,哈哈,一想到這畫面,就想笑,所以算了吧,回去路上,等快到家了,再穿上吧。”

  李柳笑道:“還是穿在身上吧。”

  李槐不耐煩道:“再說再說。”

  李柳也不再勸弟弟。

  最后李柳留下了那頭金丹境的狐魅韋太真,她的家鄉其實離此不遠,就在鬼蜮谷內的寶鏡山。

  于是可憐李槐幾乎要崩潰了,那個據說是獅子峰祖師堂嫡傳弟子的韋姑娘,眨著眼睛,使勁瞧著自己。看嘛看,我知道自己長得不俊還不行嗎?山上的譜牒仙師了不起啊,好歹是我姐的神仙朋友,給點面子行不行?

  裴錢倒是無所謂,不管對方根腳如何,既然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山上神仙,相互間有個照應,不然自己這六境武夫,太不夠看。真要有意外,韋太真就可以帶著李槐跑路。

  此后三人沉默前行。

  李槐是不愿意說話。

  韋太真是不敢說話。

  裴錢是懶得說話,只是手持行山杖,突然問道:“李槐,我師父一定會回來的,對吧?”

  李槐嗯了一聲,“那必須啊,陳平安對你多好,我們旁人都看在眼里的。”

  裴錢神采飛揚,說道:“你姐對你也很好。”

  李槐點點頭。

  裴錢輕輕揮動著手中行山杖,哼唱著一支鄉謠小曲,臭豆腐香呦。臭豆腐好吃買不起呦!山上有魑魅魍魎,湖澤江河有水鬼,嚇得一轉頭,原來離家好多年。吃臭豆腐嘍!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帶著蘭花香,為何哭花了臉,你說可憐不可憐?吃不著臭豆腐真可憐呦…

  裴錢猛然醒悟,突然大怒,不曾想李槐先前早已躡手躡腳遠離裴錢,等到裴錢回過神,他已經屁滾尿流跑遠了,在前邊撒腿飛奔。

  裴錢環顧四周,然后幾步就跟上那李槐,一腳踹得李槐撲倒在地,李槐一個起身,頭也不轉,繼續飛奔。

  韋太真擦了擦額頭汗水。

  主人家鄉那邊的人,都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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