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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七章 落魄山上有劍仙

  在風雪夜走入風雪廟群山之中,景色絕美。

  夜深雪重,時聞松柏斷枝、竹折聲。

  自始至終,魏晉都沒有飛劍傳信風雪廟祖師堂,至于風雪廟神仙臺,更沒必要,因為魏晉是神仙臺的一脈單傳,山中舊有府邸建筑,只設置了一層象征性的山水禁制,只求一個不至于坍塌、也無外人需打掃而已,根本不去聚攏靈氣,不求藏風聚水。

  先前哪怕到了風雪廟地界,魏晉依舊沒有要與師門打招呼的意思,徑直入山上墳,魏晉在神仙臺敬酒之后,就會立即離開,自然不會想著去那祖師堂坐一坐。

  風雪廟景色極好,神仙臺更要冠絕風雪廟,是名動一洲的形勝之地,山中多千年高齡的古松巨柏,今夜雪滿青山,就有數位高士臥眠松下,應該是風雪廟別脈山頭的修道之士,來此賞雪,乘興而來又不愿就此離去,便干脆開始就地修行。遇到了魏晉,白衣勝雪的松下逸士,沒有出聲,只是起身遙遙行禮。

  魏晉視而不見。

  倒是米裕一個外鄉人,笑著與那位松下神仙揮手作別。讓后者很是吃不準這位風姿卓絕的年輕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夠與魏晉同行入山。要知道魏晉上墳一事,最厭煩路途中有人與他魏晉寒暄客套,更別提攜朋帶友一起來神仙臺做客了。

  魏晉不喜歡聊風雪廟舊事,沒關系,米裕身邊有個到處購買山水邸報的韋文龍,這位春幡齋賬房先生,點檢搜尋秘錄,真是一把好手。如今比寶瓶洲譜牒仙師都要了解寶瓶洲的山上各家族譜了,所以米裕也就知道了風雪廟這座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分出六脈,后來自立門戶的阮邛,與隱官大人如今是同鄉,就曾是綠水潭一脈,給風雪廟留下了那座長距劍爐,與舊師門屬于典型的好聚好散,風雪廟算是龍泉劍宗的半個娘家,阮邛是寶瓶洲第一鑄劍師,曾因為鑄劍一事,與水符王朝的大墨山莊起了沖突,大墨山莊那位劍仙被風雪廟拘押五十年,如今還是階下囚。

  偶爾韋文龍與米裕聊起風雪廟文清峰和大鯢溝的眾多小道消息,例如大鯢溝一脈的秦氏老祖,與那長春宮的某位太上長老,年輕時候結伴游歷江湖,很有說法,只是遺憾未能結成神仙眷侶。

  魏晉實在忍不住,隨口問一句,真有這回事嗎?

  韋文龍便有理有據,說歷史上有哪幾封山水邸報可以相互佐證,再者長春宮每次開峰或是破境典禮,風雪廟別脈多是派遣嫡傳去往大驪恭賀,大鯢溝的秦氏老祖哪次不是親自前往?

  魏晉無言以對,他與那大鯢溝一脈所謂陸地神仙之流的修道之人,就從沒說過一句話,豈會知道這些。

  更奇怪那一摞摞幾十幾百年前的山水邸報,韋文龍每天在那邊翻來翻去,也不厭煩,還要做些摘抄筆錄,經常斷言哪些山頭是打腫臉充胖子,每次舉辦宴席都要硬著頭皮,剮去一層家底油水,又有哪些山頭明明日入斗金,卻喜好韜光養晦,偷偷發財,一直在夯實家底。

  山上還有幾撥攜帶仙家瓷碗的文清峰童子童女,得了師命,專程來神仙臺,以秘術、寶物揀選雪花,釀造寒酥酒,雕琢頃刻花,前者用來款待客人,后者可以作為贈禮。這采雪一事,大有講究,多揀選崖畔古松虬枝擱放瓶瓶罐罐,不同的時辰,又有不同的雪花采集之處。山上仙家事,對于凡俗夫子而言,確實是一樁天上事了。

  這些孩子,見到了那個在風雪廟輩分極高的魏晉,都沒有打招呼,并非不愿,實不敢也。

  不過人人臉上欣喜,這位大名鼎鼎的魏劍仙魏祖師終于返鄉回山了。

  魏晉先前對那位松下地仙,好似眼高于頂,完全瞧不上眼,遇上了風雪廟這些孩子,卻都會說一句差不多的言語,大致意思無非是記得莫要傳信給你們長輩,神仙臺此地多懸崖峭壁,采雪不易,多加小心。

  等到魏晉一行人愈行愈遠,就有采雪童子蹦跳起來,大聲嚷嚷著魏劍仙與我說話了。很快便有孩子與他爭執,魏祖師是與我言語才對。稚子爭吵聲,與風雪聲作伴。

  米裕轉頭看著魏晉,笑問道:“風雪廟的口碑風評,山上山下,不一直都挺好的,你為何怨氣這么大?”

  魏晉沒有開口的意思。浩然天下的仙家山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真要計較了,未必涉及明確的大是大非,可要讓人半點不計較,終究心關難過。

  米裕便說道:“文龍啊。”

  韋文龍以心聲言語道:“寶瓶洲山水邸報所載內容,處處有講究有規矩,不太敢肆意談及風雪廟這類大山頭的家事,風俗民情與我們劍氣長城,很不一樣了。尤其是魏劍仙破境太快,又是神仙臺的一棵獨苗,而風雪廟的煉師,喜好游俠四方,且抱團,與那真武山兵家修士的投軍入伍,極有可能分屬不同王朝、陣營,大不相同,所以山水邸報的撰寫,只敢記錄風雪廟修士下山歷練之時的斬妖除魔,關于魏劍仙,至多是寫了他與神誥宗昔年金童玉女之一的…”

  魏晉咳嗽一聲。

  韋文龍立即閉嘴。

  到了墳頭那邊,魏晉上香之后,取出三壺酒,一壺劍氣長城的竹海洞天酒,一壺倒懸山黃粱酒鋪的忘憂酒,一壺老龍城的桂花釀。

  魏晉蹲在墳頭,喃喃自語,倒了三壺酒在身前。

  在一行人離開神仙臺之前,下山途中,來了位御劍之人,貌若童子,正是風雪廟老祖。

  魏晉抱拳致禮,那位老祖也未勸阻魏晉留在山中,只說了些與魏晉有關的宗門事務。

  風雪廟老祖最后主動談及當年一事,正陽山和風雷園的劍修之爭,地址選在神仙臺之巔,當時未曾與身在江湖的魏晉打招呼,是風雪廟做事不妥當了。

  魏晉搖搖頭,說神仙臺終究是風雪廟一脈,這種事情,沒什么妥當不妥當的,理當如此才對。

  雙方就此別過,毫不拖泥帶水。

  在一行三人離開神仙臺后,稚童模樣的風雪廟老祖,御劍來到一棵古松虬枝上,收起長劍,舉目遠眺,似有憂慮。

  大鯢溝一脈的秦氏老祖現身在旁,輕聲問道:“魏晉能夠活著返回山頭,一身劍仙氣象更重,幾乎到了藏都藏不住的地步,是天大吉兆,老祖為何不喜反憂?”

  童子抬了抬下巴,“魏晉身邊兩人,你看得出深淺嗎?”

  大鯢溝老者說道:“那個相貌長相一般的,是位金丹地仙,不假吧?”

  童子點頭。

  老者說道:“至于那個長得比魏晉還好看許多的,恕我眼拙,可就看不出了。”

  童子說道:“先前你離得遠,對方見我御劍而至,瞬間流露出了一絲敵意,當時對方劍意,十分驚人,不過收斂極快,渾然天成,這就更加不容小覷了。”

  老者疑惑道:“老祖是名副其實的劍仙,可不是正陽山那幾個藏頭藏尾的元嬰,在自家山頭,也需忌憚幾分?”

  能與劍仙為伍者,都簡單不到哪里去。

  童子沉聲道:“且不談對方是不是深藏不露的得道之人,我真正忌憚的,是此人流露出那一絲敵意之后,魏晉的態度,無所謂,很正常,不攔著。你要知道,魏晉不管表面上如何與風雪廟疏離,骨子里還是極其尊師重道之人。但是當那外鄉人對我風雪廟展露敵意之后,魏晉的這種表現,你就不覺得奇怪嗎?”

  老者小心翼翼問道:“莫不是從那邊來的某位劍…仙?”

  老者隨即嘖嘖稱奇,“如此好看的劍仙,不敢置信,不敢置信啊。這魏晉也真是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也不知道拉著朋友去我那大鯢溝坐坐。”

  童子感嘆道:“不管了,對方那份稍縱即逝的敵意,似是對我劍修身份而來的,不是針對整個風雪廟,這就夠了。關于此事,你聽過就算。”

  老者點點頭。

  童子笑呵呵道:“小秦,我現在已經不關心那人身份到底如何,只是擔心你這張大嘴巴,會八面漏風啊。今天是與某位云游劍仙于風雪夜相談甚歡,明天是與劍仙一見如故,成了拜把子兄弟,后天那劍仙就是你們大鯢溝的乘龍快婿了。”

  大鯢溝秦氏老祖滿臉悻悻然。

  離開風雪廟山頭之后,這場大雪委實不小,千里天地,皆風雪茫茫。

  三人沒有刻意拔高身形,選擇御風遠游風雪中,魏晉御劍,同是劍仙的米裕卻喜歡更慢些的御風,美其名曰照顧韋兄弟。

  天地大,神仙少,一路遠游無人影。

  韋文龍笑道:“咱們離著落魄山不算太遠了。”

  米裕嬉皮笑臉道:“你是隱官大人欽定的落魄山祖師堂人選,我卻懸乎,到時候你記得罩著點兄弟啊,別當了供奉就翻臉不認人,對昔年兄弟每天吆五喝六的。”

  韋文龍苦著臉道:“米劍仙說笑了。”

  按照既定方案,魏晉會將米裕和韋文龍送到落魄山,然后韋文龍就在那邊落腳了,米裕卻應該乘坐跨洲渡船,去北俱蘆洲太徽劍宗,以米裕的境界修為,以及太徽劍宗與劍氣長城、年輕隱官與新任宗主齊景龍的兩份香火情,米裕在太徽劍宗成為祖師堂成員,合情合理。

  只是米裕聽說魏晉要去趟北俱蘆洲,再次問劍天君謝實。就讓魏晉捎個口信給太徽劍宗,他米裕厚臉皮討要個不記名供奉,若是為難,切莫為難,答應了此事,是情分,不答應才是本分,他米裕還真沒臉一定要太徽劍宗點這個頭。言語之間,不全是自稱“繡花枕頭”米裕的戲謔言語,米裕對那太徽劍宗,確實敬重。

  魏晉不太喜歡肯定或是否定他人之人生,米裕是位貨真價實的玉璞境,所謂的花架子,那是與劍氣長城戰力拔尖的那撥劍仙比較,何況米裕又不是三歲小孩了,所以米裕既然如此堅持,魏晉就答應下來。韋文龍說落魄山與披云山各占一半的牛角山渡口,除了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停靠,還有一艘遠游商貿的翻墨渡船,對外未曾泄露真正歸屬,暫任管事,是昔年書簡湖珠釵島的島主劉重潤,女子是一個覆滅大王朝的公主出身,那個王朝密庫曾有龍舟、水殿,皆是山上重寶,想必那條翻墨渡船就是其中龍舟了。

  如果魏劍仙不嫌耽誤趕路,他們三人可以乘坐這條的渡船趕赴牛角山,韋文龍也希望多看幾眼渡船的人流狀況,以及一路渡口的裝貨卸貨情形。

  魏晉沒有異議,米裕當時更是摩拳擦掌,雀躍不已,到家了到家了,總算找著靠山吃喝不愁了。

  那條翻墨渡船最南端的停岸渡口,位于寶瓶洲中部偏北的黃泥坂渡,渡口名稱實無半點仙氣可言,名字由來,已經無據可查。離著黃泥坂渡最近的一處相鄰渡口,也好不到哪里去,名為村妝渡,村妝渡有一座女修居多的仙家山頭,漁歌山,修行水法,女子修士多貌美,漁歌山早已將村妝渡改名為綠蓑渡,只是所有山上修士都不領情,言談之間,還是一口一個村妝渡。

  所以漁歌山“村妝村姑”女修的出門歷練,與那無敵神拳幫的仙家弟子下山游歷,雙方的心中悲憤,有其曲同工之秒。

  臨近黃泥坂渡,魏晉又遇到了一撥與風雪廟世代交好的仙師,魏晉沒理睬,一位老仙師便扯開嗓門震天響,魏晉只好停下御劍,不過魏劍仙三言兩語打發了他們。

  一位孑然一身的劍仙,從無任何開宗立派的想法,需要考慮什么人情世故。

  何況那些只差沒吃閉門羹的山上仙師,與魏晉分開之后,無論是師門長輩還是晚輩,都不覺得魏晉有半點不近人情,反而覺得魏劍仙這等做派,才符合山巔修士的劍仙氣度。能夠與魏劍仙言語一二,足可與外人自夸幾句。

  自然又要被米裕調侃一番魏劍仙的人脈廣、面子大、夠威風,順帶著再把春幡齋的邵劍仙,也拎出來曬曬太陽。

  隨著各色山水邸報記載魏晉返鄉一事,越來越多,魏晉就在黃泥坂渡口,跟米裕他們分道揚鑣,魏晉既不乘坐那條翻墨渡船,也不會登上披麻宗跨洲渡船,直奔北俱蘆洲,而且選擇御劍跨洲。

  有誰攔得住他御劍,再來談什么寒暄客套。

  登上那條翻墨渡船,船上待人接物的那些仙子妹妹們,都很年輕,境界興許不高,但是笑臉真美。

  米裕這會兒就很有回家的感覺了。

  隱官大人,誠不欺我。

  韋文龍還是老規矩,先與渡船購買山水邸報,新舊都要。

  一次渡船之外有群鳥飛過,不但如此,還有一撥身披彩衣的云霞山女修,騎乘各類仙禽,與渡船同行了百余里路程。

  韋文龍對那云霞山并不陌生,從此山運往老龍城、再去倒懸山的云根石,在春幡齋的賬本上記錄頗多。

  韋文龍便離開最尋常的一間船艙屋舍,難為米劍仙了,是與他一般的住處,不過算不得簡陋,雖不豪奢,卻也素雅別致,屋內許多裝點門面的字畫珍玩,翻墨渡船顯然都是用了心的,處處的精巧小心思,如女子手持紈扇半遮容貌,亭亭玉立于樹下,不是什么大家閨秀,可小家碧玉,亦有別樣風韻。韋文龍來到船頭渡客集聚處,聽著看客們講述關于云霞山諸位仙子的師承、境界。

  再遠處,韋文龍就看到了米裕正斜靠欄桿,與一位不是渡船女修的女子練氣士,兩人言笑晏晏,不認識的,還以為兩人是一起下山游歷的神仙眷侶。而那女修,也是個嬌媚全在臉上、腰肢上的,與米裕談到高興處,便伸手輕拍米裕一下,唯獨她一雙眼眸,就不太喜歡正眼看人了,偶有人路過,她都是斜眼一瞥,且只看法袍、玉帶、珠釵佩飾等物,十分精準且老道。之所以如今她那眼中仿佛只有米裕,想必也是眼光先從頭到腳過了一遍,估摸著米裕是某個冤大頭的譜牒仙師,值得攀交。

  若是年輕隱官在此,估計就要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一罵罵倆。

  不過韋文龍很快又覺得不太會,年輕隱官對待世人世事,極寬容。

  韋文龍一直不太理解的是米劍仙,米裕看待女子,其實眼光極高,為何能夠與各色女子都可以聊,關鍵還能那般誠摯,好像男女間所有打情罵俏的言語,都是在談論大道修行。

  米裕瞧見了韋文龍,伸手一指,與那女子笑道:“椒蘭姐姐,我先前與你說過的,風流倜儻、師承顯赫、家纏萬貫的韋大公子,就在那兒,瞧見沒,我此次出門遠游,一切開銷就都靠他了,別看韋公子年紀輕輕,可是位洞府境的神仙老爺了。我打算以后先給韋公子打雜幫忙,將來好混個譜牒身份。”

  女子順著米裕手指,瞧見了那個木訥漢子的韋文龍,她笑著點頭,附和幾句,此后與米裕的言語,就少了幾分殷勤,最后很快找了個由頭離開。

  皮囊再好看的男子,也扛不住是個山下小門戶里邊出來訪仙的半吊子廢物啊。

  韋文龍見那米裕招手,離開人群,來到米裕身邊。

  米裕趴在欄桿上,與一位騎乘白鸞之屬的云霞山女修使勁招手,后者掩嘴嬌笑,與一旁同門竊竊私語起來,然后越來越多的女修望向翻墨渡船那邊。

  韋文龍心聲言語道:“米劍仙,記得使用化名。”

  他韋文龍籍籍無名,除了在春幡齋內部,在倒懸山也名聲不顯,所以無此必要,可米裕作為一位名氣遠勝實力的劍仙,還是要注意些。

  米裕摘下養劍葫“濠梁”,喝著桂花小釀,道:“真當我是傻子啊。”

  韋文龍道歉道:“是我多嘴了。”

  米裕笑道:“道什么歉,真當我是傻子,我都不生氣,更何談你是好心。”

  米裕拍了拍韋文龍的肩膀,“文龍啊,以后在我這邊,別這么拘謹了,沒必要,多生分。”

  韋文龍愈發拘謹。

  米裕重新趴在欄桿上,以心聲說道:“韋文龍,春幡齋那些年,你是憑真本事,贏得了隱官大人、還有晏溟和納蘭彩煥的認可,所以你千萬別這么瞧不起自己,退一步說,你若是如此,讓我米裕又該如何自處?”

  韋文龍有些不知所措。

  米裕也不強人所難,“算了,該如何如何,你怎么輕松怎么來。”

  韋文龍好奇問道:“米劍仙,為何這一路北上,隱官大人和他的落魄山,都沒什么名氣的樣子?尤其是隱官大人,連那北俱蘆洲和寶瓶洲兩邊各自評選出來的一份年輕十人,隱官大人都沒有上榜。不但如此,處處仙家渡口,各色修道之人,哪怕談及隱官的家鄉,也至多是聊那北岳披云山和魏山君的夜游宴,為何寶瓶洲好像從沒有過隱官這么個人?”

  韋文龍越說越疑惑,“哪怕隱官如今才而立之年,可上次去咱們那邊的時候,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以隱官的本事,寶瓶洲山上豈會半點不知?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隱官剛到劍氣長城,就可以連過三關,連贏了齊狩和龐元濟這些天之驕子,這等實力,在這小小寶瓶洲,難道不該是與魏劍仙當年差不多的名聲?”

  米裕說道:“他不欲人知便不可知。他想要讓人知,便不可不知。”

  韋文龍深以為然。只說那中土神洲的林君璧返鄉之后,是什么光景,通過跨洲渡船,春幡齋還是有所耳聞的,清一色的贊譽,從儒家文廟的學宮書院,到中土神洲的宗字頭仙家,再到邵元王朝的朝野上下,林君璧一時間可謂時來天地皆同力。

  不過米裕又道:“真正的原因,是他覺得到了劍氣長城,不在家鄉了,反而才可以真正做到無所顧忌。”

  韋文龍小聲道:“潛龍在淵。”

  有朝一日,獅子搏兔亦用全力。

  米裕說道:“文龍啊,憑借這份天賦,你到了落魄山,我敢保證你一定混得開!”

  韋文龍問道:“米劍仙為何有此說?”

  米裕笑道:“隱官大人,不經常念叨一句以誠待人嘛。”

  韋文龍點頭道:“在理。”

  米裕轉頭看著韋文龍,“文龍啊,你沒有女人緣,不是沒有理由的。你連隱官大人一成的功力都沒有。”

  韋文龍慚愧道:“那是當然。隱官大人持身極正,又善解人意,與人相處,處處將心比心,還能夠克己復禮,許多女子喜歡也正常。”

  米裕笑罵道:“他娘的你也是個有本命神通的,好一個人生何處不是落魄山。”

  韋文龍這位落魄山的未來財神爺,一頭霧水。

  龍舟渡船在牛角山停岸后,米裕找到了劉重潤,用無比嫻熟的寶瓶洲雅言微笑道:“劉管事,我這人的真名,不值一提,江湖綽號‘沒米了’,劉管事,我很快就是落魄山的譜牒仙師,以后咱們常走動啊。”

  劉重潤不知道此人為何要說些沒頭沒腦的言語,所以敷衍客氣了幾句,登船即是客,做買賣,伸手不打笑臉人。

  對方真要是去落魄山祖師堂燒香拜掛像的譜牒子弟,還好說,人情往來,不著急一時。不過劉重潤總覺得眼前男子,長得也太好看了點,以后自家螯魚背那邊,可都是些年紀不大閱歷不深的女子,以后得悠著點了。到時候可別鬧出什么烏煙瘴氣的幺蛾子,只因為眼前這個言語不著調的男子,使得一座螯魚背,應該好好修行的諸位弟子,跟閨閣怨婦似的掛念一個別家男子,或是干脆如潑婦妒婦一般爭吵不休,她劉重潤估計能被氣個半死。

  韋文龍站在一旁,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米劍仙這一路,對翻墨渡船的女修,好像都很疏遠,沒任何搭訕,哪怕有渡船女修主動與他言語,米裕也敬而遠之。

  米裕和韋文龍入鄉隨俗,步行去往落魄山。

  繞路走正門,路過懸崖山腳處,米裕停下腳步,笑著有意思有意思。

  韋文龍只看出那些存在著填坑痕跡的一大片地面,仰頭望去,問道:“米劍仙,是幾位純粹武夫的跳崖玩耍?該有金身境了吧?”

  米裕搖頭道:“是同一人,而且未到金身境。”

  韋文龍也搖頭,“深淺不一,差距不小,不該是同一人。若是同一人,時日久了,大坑痕跡又不該如此明顯。總不能是這么短的時間,接連破境。隱官大人也做不到的。”

  米裕問道:“咱們打個賭?”

  韋文龍使勁搖頭道:“不賭,跟賬本打交道的人,最忌賭。我不能辜負隱官大人和師父的囑托。以后在此山上,必須大事小事,事事恪守本分。”

  米裕也無所謂。

  至于為何韋文龍想岔了,很簡單,境界不夠。

  他米裕的玉璞境,終究還是玉璞境,又不是假的。

  到了落魄山正山門那邊,米裕和韋文龍面面相覷。

  看門的,是個少年郎,先前聽說兩人是山主朋友之后,記下了“韋文龍”、“沒米了”兩個名字就放行。

  然后米裕和韋文龍剛剛登山沒走幾步臺階,就發現一個手指高矮的小家伙,一路飛奔上臺階,唉聲嘆氣,不耽誤手腳飛快。

  韋文龍與米劍仙輕聲解釋,這是浩然天下的香火小人兒,不是所有富貴門庭、山水祠廟都會有的,比較稀罕。

  小家伙一次次爬上臺階,很辛苦的,無異于翻山越嶺。

  只是沒法子,舵主不在山頭,規矩還在,所以它每次登門做客落魄山,都只能乖乖從正門入。

  它路過那兩個客人的時候也沒抬頭,等高出兩人十幾級臺階后,它才轉身站定,雙手叉腰道:“你們知不知道我是誰?”

  大概是覺得自己無禮了,趕緊放下叉腰雙手,作揖行禮,這才抬頭自報名號,說自己是龍州城隍閣的香火大爺,二把交椅,兼騎龍巷右護法,不知是第幾把交椅了,反正也是有椅子可坐的,今天就是來這邊點卯當差來了。然后這個香火小人兒鄭重其事地重復先前那個問題。

  韋文龍不知如何作答。瞧著挺鬼靈精怪一小家伙啊,莫不是這就是隱官大人所謂拜山頭的江湖黑話?

  米裕跨上幾步臺階,蹲下身,笑瞇瞇道:“聽說過,怎么沒聽說過,我是落魄山山主的跟班,聽他說起過騎龍巷的右護法,任勞任怨,十分稱職。”

  這個家在龍州城隍閣的香火小人兒一臉震驚,無比艷羨道:“你竟然認得咱們落魄山的山主大人?!我都還沒見過他老人家啊,我跟前任騎龍巷右護法現任落魄山右護法周米粒的舵主大人裴大人她的師父山主大人,隔著好多好多個官階呢。我還專門請示過裴舵主,以后有幸在路上遇見了山主大人,我可不可以主動打招呼,裴舵主說我必須在山門那邊點卯湊足一百次,才勉強可以。”

  竹筒倒豆子,小家伙報了一連串官銜,都不帶半點喘氣的。

  米裕笑容燦爛,瞧瞧,這就是自家落魄山的獨有門風了。去個錘兒的北俱蘆洲嘛。

  然后有個姑娘,從山上練拳走樁而下,見到了兩人也沒打招呼,只是專心練拳往山門去。

  韋文龍覺得這落魄山,處處都暗藏玄機。不愧是隱官大人的修道之地。

  那些被人跳崖踩出來的大坑,看大門的是個翻書少年,爬臺階的香火小人兒,心無旁騖的練拳女子…

  米裕伸出手,“站在肩頭,捎你一程。”

  香火小人兒搖頭道:“別,不心誠,容易被裴舵主記賬,米粒大人可是很鐵面無私的。”

  小家伙繼續爬山登高。

  米裕和韋文龍隨后慢慢登山,很快就跑來了兩個小姑娘,一個粉裙一個黑衣,后者扛著根金色小扁擔。

  韋文龍有些服氣了。

  陳暖樹帶著周米粒一路跑下臺階,與米裕韋文龍站在同一級臺階,然后陳暖樹鞠躬道:“歡迎兩位貴客。先前風雪廟魏劍仙路過此地,與魏山君提及此事,山上屋子都已經收拾好了。”

  魏檗現身一旁,以心聲微笑道:“暖樹,米粒,你們別管了,我來負責待客便是。”

  兩個小姑娘也不與魏山君見外,告辭離去。

  魏檗說道:“魏劍仙只說有兩位貴客要登門,具體身份,不曾細說,不知能否告之?”

  米裕笑道:“劍氣長城,米裕。倒懸山春幡齋邵云巖嫡傳弟子,韋文龍。按照隱官大人的意思,我們隨時可以成為落魄山譜牒之地。”

  關于山君魏檗,年輕隱官言語不多,但是分量極重,“大可以放心交心”。

  所以韋文龍緊隨其后,取出了一封算是家書的密信,交給這位寶瓶洲北岳山君。

  魏檗拆開密信之后,煙霞繚繞書信,看完之后,放回信封,神色古怪,猶豫片刻,笑道:“米劍仙,陳平安在信上說你極有可能死皮賴臉留在落魄山…”

  米裕心知不妙,正要胡說八道一番,實在不行就只好撒潑打滾了。

  魏檗繼續道:“信上說愿意留下就留下吧,先當個不對外公布的記名供奉,委屈一下米大劍仙。”

  米裕松了口氣,笑道:“米裕與魏大山君很有善緣了,一登山就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魏檗笑著點頭,實則心中震驚萬分,陳平安在信上關于米裕的描述,很簡單,劍氣長城劍修,玉璞境瓶頸,可信任。

  一位玉璞境瓶頸的劍仙。

  魏檗轉頭對那韋文龍笑道:“韋文龍,從今天起,你就是落魄山管錢之人了,隨后暖樹會與你交接所有賬簿。”

  說到這里,魏檗略微停頓,說道:“我有個不情之請,哪怕交接了賬簿,還希望以后你不要攔著暖樹翻閱賬簿,并非是信不過你,而是落魄山上,一直是暖樹管著大大小小的錢財往來,從無半點差錯,只是如今生意做大了之后,落魄山確實應該有個專門管錢做賬的,畢竟暖樹事務繁重,我與朱斂,都不愿她太過勞心勞力。當然,這些都不是陳平安信上言語。你若是因此而心生芥蒂,那就是陳平安看錯了人,以后返回落魄山,就該是他自責了。”

  魏檗最后說道:“都是自家人了,所以我才不說兩家話。”

  韋文龍笑道:“管賬一事,首重分明二字,哪有一人獨占賬簿、見不得光的道理。魏山君無需多想。”

  魏檗會心一笑,點頭道:“不愧是陳平安寄予厚望的人。別的不說,掙錢管錢一事,陳平安的眼光和本事,確實極好,能讓他由衷佩服之人,肯定不差。以后就有勞了。”

  韋文龍抱拳點頭。

  從這一天起,米裕和韋文龍就算是在落魄山扎根了。

  韋文龍的住處,就成了落魄山的賬房。

  陳暖樹在交出所有賬簿之后,就再沒有管過錢財一事,至多是每次需要錢財支出了,再去請韋先生批準,每次都會帶上一張紙,詳細記錄每筆錢財的開銷緣由、去處。不但如此,應該是擔心登門次數一多,就要耽擱了韋先生的大事,所以往往一些瑣碎支出,都會由她和周米粒墊錢,湊成了一張紙,再來與韋先生對賬。

  韋文龍倒是不覺得此事厭煩,而是有些不好意思,雖然在山上沒待幾天,卻也知道了陳暖樹的每天忙碌,真是從早到晚都有事情可做的。韋文龍便只好主動詢問那個小姑娘,喜不喜歡記賬算賬,粉裙小姑娘點點頭,有些難為情。

  韋文龍便將落魄山賬務分成了兩份,牛角山渡口、翻墨渡船在內的大錢往來,歸他,落魄山的日常賬務,繼續歸她,但是所有大生意的賬務往來,小姑娘都可以學,不懂就問。

  韋文龍到了落魄山,儼然已經是落魄山的賬房先生了。

  倒是米裕每天就是閑逛,身后跟著那個扛扁擔的小米粒。

  米裕也不好說那劍氣長城的事情,不過總算知道了隱官大人的酒鋪,為何會賣一種酒,取名為啞巴湖酒水了。

  原來是因為這個小姑娘的緣故。

  米裕是真不覺得山上的日子枯燥,有趣的很,每天身邊有個周米粒,半點不悶。

  今天米裕陪著周米粒在崖畔石桌那邊嗑瓜子,聽著小米粒說著她闖蕩江湖的一個個小故事,一位劍仙,聽得津津有味。

  那個香火小人兒又來山上點卯了,很殷勤,在石桌上跑來跑去,打理歸攏著瓜子殼。

  落魄山上的大管家朱斂,魏檗私底下說是下山遠游了。

  米裕心中了然,至于那個朱斂模樣的符箓傀儡,米裕早就一眼看穿了。

  今天周米粒的江湖故事,從昨天的紅燭鎮,說到了沖澹江、玉液江和繡花江,詳細說了哪條江水有哪些好去處,最后讓“玉米前輩”一定要去沖澹江和繡花江去耍耍,就是那兩處的水神廟水香貴了些,可以從咱們附近的鐵符江水神廟購買,劃算些,反正都是燒水香,不犯忌諱的,兩位水神大人都比較好說話嘞。米裕笑問道為何少了那條玉液江,小米粒立即皺起了稀疏淡淡的眉毛,說我講過啊,沒講過嗎,玉米前輩你忘了吧,不可能嘞,我這腦闊兒是出了名的靈光唉,不會沒講的。小姑娘最后見玉米前輩笑著不說話,就趕緊使勁揮手,說三條江水都不著急去游玩,以后等裴錢和陳靈均都游歷回家了,再一起去耍,可以隨便耍。

  那個香火小人兒憋了半天,悶悶道:“去個錘兒的玉液江,那個壞婆娘,害得米粒大人差點…”

  周米粒急眼了,一巴掌拍下,拱起手背,將那小家伙覆住,然后趴在桌上,抬起手掌些許,瞅著那個香火小人兒,她皺眉低頭,壓低嗓音提醒道:“不許背后說是非。”

  然后小姑娘抬頭哈哈笑,又伸手捂住嘴,含糊不清道:“玉米前輩,明兒我翻翻看黃歷,如果宜出門,我帶你去隔壁的灰蒙山耍去,我那邊可熟!”

  米裕一笑置之,只是記住了那條玉液江。

  轉頭望去,是個不速之客。

  不算陌生,也不熟悉。

  據說此人如今舔著臉在拜劍臺那邊修行?

  什么金丹、元嬰劍修,若非漂亮女子,米裕在劍氣長城都懶得正眼看。

  畢竟米裕被人詬病的,是劍仙當中的劍術高低,是兄長米祜攤上了這么個揮霍天賦、不知進取的弟弟,甚至都不是殺妖一事的戰功。事實上,在躋身上五境之前,米裕無論是城頭出劍,還是出城廝殺,都是納蘭彩煥和齊狩那個殺妖路數,當之無愧的前輩。

  而一個劍氣長城的金丹劍修崔嵬,早早跑路到了浩然天下,有什么資格讓他米裕看一眼?

  所以不等崔嵬開口言語,米裕就說道:“死遠點。”

  周米粒有些慌張,小聲道:“玉米前輩,別這樣啊,崔前輩是咱們自家人,很好的。”

  米裕笑瞇瞇點頭,然后轉頭對一言不發的崔嵬說道:“那就請你滾遠點。”

  周米粒雙臂環胸,有些生氣。落魄山上,可不許這么講話的。

  米裕只好舉起雙手,笑道:“好好好,崔兄,請坐請坐,嗑瓜子。”

  崔嵬默默坐下,以心聲問道:“米劍仙,我師父他老人家?”

  米裕說道:“你有臉問,我沒臉說。”

  崔嵬點點頭,起身黯然離去。

  米裕站起身,摘下腰間濠梁養劍葫,站在崖畔,慢慢飲酒。

  是不是趁著自己還不是落魄山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先砍死幾個跟落魄山不對付的玉璞境?

  不談傾力一劍的威勢,只說隱匿形跡,飛劍襲殺一事,米裕其實還算比較擅長,雖說不好跟隱官大人和那綬臣相提并論,但是比起一般的劍仙,米裕自認不會遜色半點。

  米裕低頭笑臉望去,原來是周米粒扯了扯他的衣袖,她踮起腳跟,掏出一把瓜子,高高舉起。

  米裕蹲下身,接過瓜子后,輕聲笑道:“小米粒,在我家鄉,好多人都聽說了啞巴湖大水怪的故事,就是這個‘好多人’里邊,又有好多人不在了,比較可惜。而那個崔前輩連我都不如,所以我對他比較生氣。”

  周米粒使勁皺著眉頭,然后使勁點點頭,表示自己絕對沒有不懂裝懂。

  小姑娘最后陪著那位自稱“玉米”的劍仙,一起坐在懸崖旁,小姑娘覺得他的名字真好,與自己都有個米字,緣分吶。

  所以周米粒將瓜子都給了米裕,她的小腦袋和肩頭一晃一晃,笑道:“告訴你一個小秘密,我一直在等好人回來哦,比如我去山門那邊蹲著,就說看岑鴛機憨憨練拳,去山頂欄桿上站著,就說去跟山神老爺聊天,還有在這邊坐著,就說看云海鳥兒路過家門口,所以裴錢和暖樹姐姐到現在都不知道這個事情哩。”

  米裕嗯了一聲,“原來是這樣啊,你要是不說,我肯定也不知道。”

  小姑娘有些米粒大小的憂愁,“他怎么還不回家嘞?你的家鄉再好,也不是他的家鄉啊。”

  米裕說道:“是啊,誰知道呢。”

  (推薦一部作品,《明匪》,不是友情推薦,確實寫得不錯,讓人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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