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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九章 一人喃喃,群山回響

  (晚上還有一章。)

  梅花園子是倒懸山四大私宅當中,最為回廊曲折的一座,當然最出名的,還是梅樹,只不過梅花園子里邊栽種的梅樹,皆自然生發,不作那夭梅病梅狀,疏密自然,曲直隨意。即便如此,還能夠享譽四方,自然還是因為梅花園子向那八洲渡船,重金收購了許多仙家梅樹,移植園中。

  梅花園子賞景最佳處,是那懸掛匾額“不爭春”的涼亭。

  酡顏夫人跪坐在一張青神山青竹材質的涼席之上,雙手疊放膝蓋上,姿容嫵媚,面帶笑意。

  她望向那三位緩緩走上涼亭臺階的劍修,微笑道:“既然已經事情敗露,愿受責罰,只是懇請陸芝大劍仙,出劍利落些。”

  陳平安席地而坐,與那酡顏夫人面對面,問道:“不補救一二?上五境的草木精魅,修行何其不易。”

  整個寶瓶洲的歷史上,至今還沒有出現一位上五境草木精魅。

  酡顏夫人搖頭道:“連那邊境都找得出來,宰得掉,我注定活不了,就不惺惺作態了。”

  陳平安問道:“那頭飛升境大妖的真身,難不成就埋在梅花園子?不然你如何得知邊境已死?”

  酡顏夫人笑而不語,朝那高瘦女子伸出一只手掌,“有人曾說劍氣長城的女子,以劍仙陸芝姿容最佳,最是傾國傾城,人與劍最相宜,今日一見,名副其實。”

  陸芝皺了皺眉頭。

  愁苗劍仙卻嘆了口氣。因為他知道這種話,是誰說的。

  陳平安說道:“那我就只問你一件事,你明明生長于浩然天下,為何如此向往蠻荒天下?”

  酡顏夫人笑道:“禮圣老爺訂立的規矩是好,可惜后世修道之人,做得都不太好。上了山,修成了道,神仙人物萬萬千,又有幾個拿咱們這些僥幸化了人形的草木精怪,當個人?我自身飽受其苦不談,僥幸脫離苦海之后,舉目望去,千百年來,人世間幾無例外。故而心中怨懟久矣。”

  她扭頭看了眼鄰近梅花園子的一座大門方向,收回視線后,微笑道:“倒也不是真的如何喜歡蠻荒天下,一幫未開化的畜生當家做主,那么座偏遠天下,比起浩然天下,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就只是想要親眼見一見浩然天下,山上山下人皆死,其中修道之人又會先死絕,唯有草木照舊,一歲一枯榮,生生不息。這個理由,夠了嗎?隱官大人!”

  陳平安說道:“你說夠了就夠了。”

  愁苗劍仙覺得這趟梅花園子之行,出人意料地順利。

  陸芝突然說道:“我攢下的那些戰功,不用白不用,換她一條性命,以后我將她帶在身邊。隱官大人,如何?”

  愁苗有些意外。

  酡顏夫人更是愕然。

  她方才的的確確,心存死志。

  早先千算萬算,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既然如此,運氣不算最差,劍仙當中好歹還有個女子,所幸不是只有那些腌臜男人,還不如干脆些。

  酡顏夫人怎么都想不到陸芝會如此言語。

  陸芝對酡顏夫人說道:“以后你就跟隨我修行,不用當奴做婢。”

  然后陸芝望向陳平安,想要知道那個答案。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可以。”

  酡顏夫人癱軟在地,泫然欲淚。

  整座梅花園子,一樹樹梅花綻放無數,這是酡顏夫人與整座小天地,性命相通,牽引天地異象。

  陸芝皺眉道:“酡顏,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以后再有生死關頭,只要有男人在你眼前,就別這般模樣。當然,他人要你死,并不容易。”

  酡顏夫人朝陸芝伏地而拜,“酡顏謝過道友陸芝!”

  酡顏夫人站起身,姍姍而走,站在了陸芝身旁。

  便是愁苗都不得不承認,酡顏夫人,是一位天生尤物。

  而那個年輕隱官,已經蹲地上,在卷那價值連城的青神山竹涼席。

  比自家那竹海洞天酒,是要貨真價實一些。

  愁苗劍仙假裝什么都沒看見。

  酡顏夫人猶豫了一下,看著那個卷一些竹席挪一步的年輕人,忍不住以心聲詢問陸芝:“這是?”

  陸芝笑道:“咱們隱官大人不好意思在春幡齋那邊搜刮地皮,無主的梅花園子,便要難逃一劫了。”

  愁苗便愈發疑惑了。

  聽大劍仙陸芝的口氣,好像對于這位隱官大人,如今印象不算差?

  陳平安卷好了涼席,夾在腋下,站起身,“陸芝,事先說好,梅花園子能夠扎根倒懸山,不是只靠酡顏夫人的境界,而心機手腕,又恰好是你不擅長的。”

  陸芝瞥了眼酡顏夫人,“沒關系,只要不惜命,修道之人也好,草木精魅也罷,都是一劍的事情。”

  說到這里,陸芝又說道:“陳平安,你擅長那些亂七八糟的算計,以后也幫我盯著點她。”

  陸芝再對酡顏夫人說道:“與你實話實話,我暫時信不過你。不過我可以保證,千年之后,你就恢復自由身。如果我大道夭折,在千年之內便死,就交由陳平安處置。酡顏,你要是覺得千年太久,可以與我討價還價,我不答應就是了。”

  酡顏夫人嫣然而笑,向陸芝施了個萬福,婀娜多姿。

  到了陸芝這個境界的劍修,劍心尤為清澈,加上陸芝的那么多傳聞事跡,酡顏夫人還真就愿意相信陸芝。

  愁苗朝隱官大人伸出大拇指。

  果然女人與女人講道理,比較合適。

  陳平安將那竹席收入咫尺物當中,再讓陸芝、愁苗離開片刻,說是要與酡顏夫人問些事情。

  兩位劍仙離開涼亭。

  酡顏夫人咦了一聲,環顧四周,“隱官大人,竟然如此深藏不露,幾年不見,便是劍修了?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還如此罕見。”

  陸芝在不在身邊,天壤之別。

  陳平安半點不奇怪,問道:“玉圭宗姜蘅當年來了一次倒懸山,下榻于梅花園子,這位姜氏嫡長子,所求何事?”

  酡顏夫人反問道:“為何不直接問一問老龍城桂花島的事情?是不忍心問,卻不得不問,還是不打算問,因為不敢問?”

  陳平安皺眉道:“此事無需過問。”

  酡顏夫人又笑道:“敢問隱官大人,若是如今去了桂花島,不知是喊那桂姨,還是桂夫人?”

  陳平安答非所問,“以后你跟在陸芝身邊,多替她考慮些,劍仙修心,太過純粹,可若是無此劍心,陸芝也不會是今天的陸芝,只是以后她到了浩然天下,未必能夠事事順心。”

  酡顏夫人眼睛一亮,“我不用一直留在劍氣長城?”

  陳平安點頭道:“你將來會陪著陸芝,一起去往南婆娑洲。”

  酡顏夫人微笑道:“既然不但能活,還后顧無憂了,那我就有問必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先說那姜蘅,委實是志大才疏,比那邊境差了十萬八千里,姜蘅最早是看中了范家桂花島,桂夫人沒有答應。便又癡心妄想,想要說服我這梅花園子,幫著玉圭宗,開辟出一條嶄新航道,中轉渡口,是那練氣士以采珠為業的蘆花島。”

  陳平安問道:“為何不是雨龍宗?”

  酡顏夫人斜了一眼,“隱官大人是真不知情,還是假裝糊涂?”

  陳平安說道:“請說。”

  酡顏夫人笑道:“雨龍宗有位女子祖師,早年曾經游歷桐葉洲,被那姜尚真攪碎了心肝一般,竟是直接跌境而返,好好一位仙人境胚子,數百年之后的今天,才堪堪躋身了玉璞境。那姜蘅作為姜尚真的兒子,敢去雨龍宗登門找死嗎?不過今時不同往日,這會兒姜蘅若是再去雨龍宗,便是誠心找死,也很難死了。”

  陳平安坐在長椅上,揉了揉眉心。

  只要攤上姜尚真,就全他娘是那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意外。

  天底下有幾個供奉,上桿子送錢給山頭開銷的?

  不過最大的意外,還是姜尚真如今竟然成為了玉圭宗的一宗之主!

  荀淵此人,實在可怕。

  在陳平安心目中,姜尚真能有今天的一切,荀淵功不可沒。

  撇開個人恩怨,在陳平安看來,只說當宗主一事,荀淵是當得最厲害的一個。

  荀淵當年算計自己一事,至今讓陳平安心有余悸。

  酡顏夫人一個掐訣,涼亭中出現了一副老者模樣的皮囊,也被陳平安收入咫尺物。

  涼亭內隨后的一問一答,都不拖泥帶水。

  最終一行人離開梅花園子。

  按照酡顏夫人先前泄露的天機,梅花園子還真會長腳跑路,只是如今又能跑到哪里去,何況酡顏夫人還跟在了陸芝身邊。

  陸芝直接帶著她去了劍氣長城。

  陸芝在那城池以南,有座私宅,酡顏夫人暫時就住在那邊。

  陳平安則與愁苗一起去往春幡齋,酡顏夫人答應會將梅花園子的所有珍藏記錄在冊,冊子應該會比較厚,到時候送往避暑行宮。

  梅花園子名義上的主人,只不過是酡顏夫人一手扶植起來的傀儡。

  其中故事之多之曲折,若是酡顏夫人愿意講,年輕隱官又有那閑情逸致愿意記錄,估計都能編出一本百轉千回的神怪志異。

  陳平安到了春幡齋,米裕三人都去了大堂議事,邵云巖要比陸芝更晚到倒懸山,至今未歸。

  不是邵劍仙不想與陸芝一起返回,實在是御劍根本趕不上陸芝。

  為了求快,不去乘坐渡船,想要從扶搖洲一路御劍趕往倒懸山,并不輕松。

  今夜登門春幡齋的十二艘渡船管事,并不是人人都能夠帶走一枚玉牌,但是只要相互間關系沒好到那份上,這些見慣了江湖險惡的船主,得了玉牌的,就都不會輕易言說此事。沒得到手的,估計也恨不得他人以為玉牌收入囊中了。

  陳平安沒有去大堂,在賬房找到了那個韋文龍。

  愁苗沒想著去跟一堆賬本打照面,在避暑行宮,愁苗也沒少翻書算賬,用曹袞的話說,就是老子只要出了避暑行宮,這輩子都不想再看一頁書了。

  但是陳平安硬拉著愁苗一起落座。

  韋文龍見著了年輕隱官和劍仙愁苗,愈發惶恐。

  韋文龍搬了些雜書來這邊,陳平安撿起一本,翻開一看,十分驚喜,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這個韋文龍如果是個花架子,陳平安覺得自己都能把手上那本書吃下去。

  因為韋文龍用來打發光陰的這本“雜書”,竟然是寶瓶洲舊盧氏王朝的戶部秘檔案卷,應該是老龍城跨洲渡船的功勞了。

  韋文龍有些局促不安,硬著頭皮輕聲解釋道:“隱官大人,只要閑來無事,無需算賬,我便看這些各大洲覆滅王朝的戶部記錄,價格不貴,都是一麻袋一麻袋買的,相較于那些珍稀物件,花不了幾顆雪花錢,而且靠著我師父的關系,老龍城六艘渡船都很客氣,都是半賣半送。”

  陳平安一拍韋文龍肩膀,笑容燦爛道:“遇見高人了!”

  韋文龍一個踉蹌,其實更多是嚇的。

  韋文龍笑容牽強,心中惴惴,不愧是大劍仙隱官大人,手勁之大,堪稱恐怖。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坐在韋文龍附近,便開始詢問一些關于大驪王朝的歷年賦稅情況。

  韋文龍對答如流,還說了些早些年戶部官員的小手腳,不過也說大驪王朝的戶部財稅,最近百年以來,一年比一年云遮霧繞,何況對于這種大王朝而言,賬本上的數目往來,都是虛的,關鍵還是要看那秘密珍藏的山水秘檔賬簿,不然都不用提那座大驪京城的仿造白玉京了,只說墨家機關師為大驪打造的那種山岳渡船與劍舟,就需要耗費多少神仙錢?韋文龍猜測除了墨家,定然有那商家在幕后支撐著大驪財政運轉,不然早就從山上神仙錢、到山下金銀銅錢,早該悉數崩潰,糜爛不堪。

  韋文龍顯然為了能夠真正掌握財稅一事,就必要要深入了解與之相關的一系列規矩。

  陳平安多是拋出一個切入口極小的問題,就讓韋文龍敞開了說去。

  一說到錢財一事,韋文龍便是另外一個韋文龍了。

  文理明通,精熟律例,工于寫算。

  陳平安聽得聚精會神。

  這門學問,當真值錢。

  愁苗劍仙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神采奕奕的年輕隱官。

  陳平安突然說道:“務完物,無息幣。”

  韋文龍愣了一下,然后輕聲道:“何為治國之道也?”

  陳平安微笑道:“農末俱利,平糶各物,關市不乏。”

  韋文龍又問:“宗旨為何?”

  陳平安答道:“財幣欲其行如流水!”

  韋文龍咧嘴笑了起來,情難自禁,雙手按住書案,興高采烈道:“道友,真是道友!”

  然后韋文龍無比尷尬,悻悻然收起手,使勁收斂起臉上神色,讓自己盡量恭謹些,輕聲道:“隱官大人,多有得罪。”

  陳平安笑道:“同道中人,得罪他個大爺的得罪。以后喊我陳道友便是!好人兄也是可以的。”

  愁苗忍不住問道:“你們這是在談論商家學問?”

  陳平安擺擺手,“是有很大的關系,但是絕不可混為一談。”

  韋文龍瞥了眼那個呆坐著像個木頭人似的愁苗劍仙,韋文龍差點沒忍住翻白眼,一開口就知道是個門外漢雛兒,外行得一塌糊涂,呵,還是個劍仙呢。

  難怪當不成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陳平安看了眼窗外天色,留下了一壺桂花小釀在桌上,起身笑道:“歡迎以后來我們避暑行宮做客,若是愿意久住,更好,我直接幫你空出一座宅子。不過最早也得等到八洲渡船商貿一事步入正軌,不然難免耽誤正事,不著急不著急。我回了避暑行宮,先幫你幫獨門獨棟的宅子清理出來。”

  韋文龍起身,慌張道:“隱官大人,這可使不得,使不得的。”

  陳平安揮揮手,“就這么說定了。”

  離開了屋子,冬末時分,陳平安習慣性搓手取暖。

  愁苗劍仙笑道:“心情不錯?”

  陳平安笑道:“心情大好。”

  如果有機會的話,將來一定要將韋文龍拐去落魄山。

  大可以拿那座蓮藕福地給韋文龍練練手。

  愁苗劍仙看著傻樂呵的年輕隱官,笑問道:“這韋文龍,真有那么厲害?”

  陳平安點頭道:“拿一座春幡齋跟我換,都不換。”

  愁苗問道:“那再加上一座梅花園子呢?”

  陳平安埋怨道:“愁苗大劍仙,這么聊天就沒勁了啊。”

  愁苗突然以心聲說道:“隱官一脈這么多謀劃,效果是有的,能夠多拖延半年。若是八洲渡船商貿一事,也無大意外,大概又多出一年。所以還差一年半。”

  愁苗能夠被視為下一任隱官的最佳人選,或者說之一,當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罵了一句娘。

  愁苗笑問道:“罵誰呢?”

  陳平安說道:“反正不是老大劍仙。”

  愁苗微笑道:“奉勸隱官大人,別把我當米裕大劍仙。”

  陳平安道:“下不為例,事不過三也行。”

  愁苗說道:“方才那韋文龍最后看我的眼神,好像不太對勁。”

  陳平安說道:“怎么可能,韋文龍看你,滿眼仰慕,只差沒把愁苗大劍仙當絕色女子看了。”

  愁苗笑問道:“隱官大人,你這是想鼻青臉腫返回避暑行宮,還是想韋文龍被我砍個半死?”

  陳平安笑道:“事不過三。”

  成為新任隱官之前。

  在茅屋那邊,陳平安與老大劍仙有過一番對話。

  “你當這隱官大人,只要能夠為劍氣長城額外拖延個三年,便可以了。”

  “只要?”

  “不然讓你拖個三十年?你要覺得做得到,現在就答應下來,我這就幫你去寧府、姚家提親去。”

  “好的,沒問題。”

  “滾。”

  在山崖書院與寶瓶姐姐道別后,裴錢與崔東山一起離開了大隋京城。

  一路跋山涉水,即將走到了那昔年大隋的藩屬黃庭國邊境,用大白鵝的話說就是“優哉游哉,與大道從。”

  這一路上,手持行山杖背著小竹箱的裴錢,除了每天雷打不動的抄書,就是耍那套瘋魔劍法,對陣崔東山,至今從無敗績。

  不然就是對著那一團金絲發呆,是那劍氣長城蕩秋千的女子劍仙,周澄贈送給裴錢的數縷精粹劍意。

  裴錢詢問大白鵝多次,這玩意兒真不能吃?寶瓶姐姐和李槐喜歡看的江湖演義上邊,都講這些長輩饋贈的寶物,吃了就能增長內力的。

  崔東山說真不能吃,吃了就等著開腸破肚吧,嘩啦啦一大堆腸子,雙手兜都兜不住,難不成放在小書箱里邊去?多滲人啊。

  今天兩人在河邊,崔東山在釣魚,裴錢在旁邊蹲著抄書,將小書箱當做了小案幾。

  是崔東山親手做的一只綠竹小書箱,裴錢勉強收下了,比較嫌棄,也不直說自己覺得小書箱顏色不正,只問崔東山曉不曉得啥叫“青翠欲滴”。

  崔東山也假裝沒聽見那些層出不窮的暗示。

  崔東山一邊釣魚,一邊絮叨起了些裴錢只會左耳進右耳出的花俏學問。

  什么練字一途,摹古之法,如鬼享祭,但吸其氣,不食其質。師古貴神遇,算是過了一門檻。

  什么稚子初學提筆,但求間架森嚴,點畫清朗,斷勿高語神妙。切記不貴多寫,無間斷最妙。

  還有那什么作小楷,宜清宜腴。

  裴錢抄書的時候,極為用心,停筆間隙,也不愛聽大白鵝胡說八道。

  大白鵝你的字,比得上師父嗎?你看看師父有這么多烏煙瘴氣的說法嗎?看把你瞎顯擺的,欺負我抄書不多是吧?

  崔東山轉過頭,看了眼一抄書寫字就心無旁騖的大師姐,笑了笑。

  自己的字行不行?入不入流?看三兩巴掌大小的一幅字帖,賣出多少顆谷雨錢,就知道了。

  只可惜不太好說這個,不然估計這位大師姐能立即上山,劈砍打造出七八只大竹箱來,讓他寫滿裝滿,不然不讓走。

  再者也不是所有提筆寫字,就可以稱得上是一幅字帖的。

  抄完了書,裴錢蹲在地上,背靠小竹箱,安安靜靜,等著魚兒上鉤,燉魚這種事情,她可是得了師父真傳的。

  崔東山突然問裴錢想不想獨自闖蕩江湖,一個人晃悠悠返回家鄉落魄山。

  裴錢當然不敢,大白鵝腦子該不會是被行山杖打傻了吧?問這問題,大煞風景。

  裴錢連就說不成不成,得師父同意了,她這個開山大弟子才可以獨自下山,再有那一頭小毛驢做伴兒,一起游歷山河。

  崔東山就說再往前走,黃庭國那條御江,是陳靈均的發家地。還有那曹氏芝蘭樓,更是暖樹丫頭的半個家鄉。真不去走一走,看一看?

  裴錢背好竹箱,站起身,開始在大白鵝身邊散步,一手抓住小竹箱的繩子,一手攥緊行山杖,“恁多廢話,游歷事小,趕緊回家事大,沒我在那邊盯著,老廚子一身好廚藝豈不是白瞎,再說了壓歲鋪子的生意,我不盯著,石柔姐姐可喜歡偷偷買那胭脂水粉,假公濟私了怎么辦。”

  崔東山笑道:“石柔買那胭脂水粉?干嘛,抹臉上,先把人嚇死,再嚇唬鬼啊?”

  裴錢皺眉道:“大白鵝,不許你這么說石柔姐姐啊。好不容易偷偷買了胭脂水粉,還得仔細藏好,免得讓我瞧見,生怕我笑話她…”

  崔東山笑呵呵道:“那你笑話她了沒有?”

  裴錢繃住臉,憋著笑。

  崔東山說道:“先生又沒在。”

  裴錢哈哈大笑起來,“那會兒我年紀小,個兒更小,不懂事哩,所以差點沒把我笑死,笑得我肚兒疼,差點沒把柜臺拍出幾個窟窿。”

  裴錢很快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只是笑,可沒說半句混賬話啊,一個字都沒說。天地良心!”

  崔東山笑道:“是光顧著笑,說不出話來了吧?”

  裴錢一巴掌拍在崔東山腦袋上,眉開眼笑,“還是小師兄懂我!瞧把你機靈的,釣起了魚,燉它一大鍋,吃飽喝足,咱倆還要一起趕路啊。”

  隨即裴錢有些小小的傷心,“石柔姐姐,挺可憐的,以后你就別欺負她了,講道理嘛,學師父,好好講唄,石柔姐姐又不笨,聽得進去。當然了,我就是這么不是隨口的這么一說…”

  裴錢輕聲道:“小師兄與師父,都是會想好多好多再去做事情的人,我就不管太多嘍,書都抄不過嘍。”

  崔東山盯著水面,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腦袋,嘖嘖道:“先生比你年紀還小的時候,可就敢一個人離開大隋,走回家鄉了。”

  裴錢疑惑道:“弟子不如師父,有嘛好稀奇的?”

  崔東山說道:“弟子不必不如師,是書上黑紙白字的圣人教誨。”

  裴錢撇嘴道:“我只聽師父的。”

  崔東山無奈道:“我是真有著急的事情,得立即去趟大驪京城,坐渡船都嫌太慢的那種,再拖下去,估計下次與大師姐見面,都會比較難,不知道牛年馬月了。”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行吧,早這么苦兮兮求我,不就完事了,去吧。我一個人走回落魄山,米粒兒大的小事!”

  她從袖子里摸出一張黃紙符箓,倒也沒有立即貼在額頭上,又小心翼翼藏入袖子。

  她曾與師父走過千山萬水,那么這張符箓,陪伴她的光陰,也差不離了。

  有它在,萬事不怕。

  崔東山笑問道:“那我可真走了啊?”

  裴錢不耐煩道:“廢話恁多!你當我的那套瘋魔劍法是吃素的?”

  崔東山哀嘆一聲,“算了算了,還是再陪著大師姐走上一段路程吧。不然先生以后知道了,會怪罪。”

  裴錢站在大白鵝身邊,說道:“去吧去吧,不用管我,我連劍修那么多的劍氣長城都不怕,還怕一個黃庭國?”

  崔東山收起魚竿。

  “稍微送送你,瞧見那邊的石崖沒,把你送到那兒就成。”

  裴錢與崔東山走在河畔,輕聲說道:“大白鵝,與你說句心里話?”

  “行啊。”

  “其實師父擔心以后我不懂事,這個我理解啊,可是師父還要擔心我以后像他,我就怎么都想不明白啦,像了師父,有什么不好呢?”

  “怎么不與師父直接說?”

  “師父本來就擔心,我這么一說,師父估計就要更擔心了,師父更擔心,我就更更擔心,最喜歡我這個開山大弟子的師父跟著再再再擔心,然后我就又又又又擔心…”

  崔東山望向遠處青山,微笑道:“心湛靜,笑白云多事,等閑為雨出山來。”

  裴錢皺起眉頭,“拐彎抹角笑話我?”

  “夸你呢。”

  “天地良心?”

  “天地良心!”

  最后裴錢停下腳步,沉聲道:“小師兄,一路小心!”

  崔東山微笑點頭道:“如果沒有遇到先生,我哪來這么好的大師姐呢?”

  崔東山拔地而起,如一抹白云歸鄉去。

  只是崔東山卻沒有就此離去,施展了障眼法,俯瞰那河邊。

  只見裴錢站在原地許久,最終舍得挪步,甩開雙手,每一步都想要邁出極大,就是慢了些,就這么速度,想要走到棋墩山,都得一百年吧。

  崔東山揉了揉眉心,鬧哪樣嘛。

  就這么看了老半天,大師姐似乎開竅了,深呼吸一口氣,一腳重重踏地,瞬間前沖,一閃而逝,快若奔雷。

  崔東山更愁了。

  就大師姐這米粒兒大小的膽子,真要遇見了那些山精鬼魅,還不得你嚇我的,我嚇你的,互不耽誤,一起嚇死對方啊。

  崔東山環顧四周,御風遠游,更是風馳電掣,卻悄無聲息,去了一條更大些江河,一跺腳,將那河水正神直接震出老巢,一把抓住對方頭顱,擰轉手腕,讓其面門朝向遠處那個背著竹箱的嬌小身影,崔東山淡然道:“瞧見沒,我大師姐,你一路護送去往紅燭鎮,不許現身,不許露出任何蛛絲馬跡,然后你就可以打道回府,算你一樁功勞,事后可以得到一塊大驪無事牌,大驪禮部自會送你,在家等著便是。可要是稍有差錯,我打爛你金身。”

  說到這里,崔東山五指微微加重力道,一位水神的金身直接爆竹炸裂般,當場崩出無數裂縫,收了手后,“我總覺得你這廝做事不靠譜啊,怕你不當回事,先碎了你一半金身,事成之后,你就去找鐵符江水神楊花,讓她幫你修繕金身,再取那無事牌。”

  水神又聽到那個白衣少年自顧自嘀咕道:“碎了一半金身,歪心思是沒了,只是本事愈發不濟,豈不是更不牢靠?”

  那水神差點自個兒就徹底金身崩潰了。

  這位術法通天、口氣更比天大的老神仙,你到底要咋整嘛。

  從頭到尾,小神我可是一句話沒說、半件事沒做啊。

  崔東山松了五指,輕輕一拍那水神的頭顱,縱橫交錯的無數條金身縫隙,竟是瞬間合攏,恢復如常。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看著那個一臉癡呆的水神,問道:“愣著干嘛,金身碎了又補全,滋味太好,那就再來一遭?”

  那水神咽了口唾沫,就要御風去追那個所謂的“大師姐”。

  結果被白衣少年一巴掌甩到河水當中,濺起無數浪花,怒道:“就這么去?說了讓你不露痕跡!”

  崔東山一拍腦袋,“得找山神才對,怪我。對不住啊,你哪來哪去。”

  不曾想那水神倒也不算太過蠢笨,竟是忍著金身變故、以及外加一腳帶來的劇痛,在那水面上,跪地磕頭,“小神拜見仙師。”

  崔東山笑道:“不愧是當年初為小小河伯,便敢持戟畫地,與相鄰山神放話‘柳公界境、無一人敢犯者’的柳將軍,起來說話吧,瞧把你機靈的,不錯不錯,相信你雖是水神,即便入了山,也不會差到哪里去。不過謹慎起見,我送你一張水神越山符。”

  崔東山雙指并攏,憑空浮現一枚金色材質的符箓,輕輕丟下,被那水神雙手接住。

  再抬頭一看,已經不見了那位白衣少年的身影。

  這尊柳姓水神得了聽也沒聽過的那張“水神越山符”,發現稍稍運轉靈氣,便與金身融為一體。

  小心翼翼上了岸之后,竟是比在那轄境水域當中,更加行動自如。

  水神只覺得做夢一般。

  立即匿了氣息,去追趕那位小姑娘。

  水神剛剛松了口氣,心湖便有漣漪大震,宛如驚濤駭浪,水神只得停下腳步,才能竭力與之抗衡,又是那白衣少年的嗓音,“記住,別輕易靠近我家大師姐百丈之內,不然你有符箓在身,依舊會被發現的,后果自己掂量。到時候這張符箓,是保命符,還是催命符,可就不好說了。”

  水神立即彎腰抱拳領命。

  在那之后,遠遠跟著那個一路飛奔的小姑娘,水神只有一個感受。

  小姑娘瞧著年紀不大,那是真能跑啊。

  若是餓了,便一邊跑一邊摘下小竹箱,打開竹箱,掏出干糧,背好小竹箱,囫圇吃了,繼續跑。

  水神一開始以為小姑娘是在躲什么。

  可是不管水神如何尋覓,并無任何跡象。

  不過水神也愈發納悶起來,這么個小姑娘,偏不是那修習道法的神仙中人,怎么就成了最打熬體魄的武學宗師?

  這一路,小姑娘遇到了遮風避雨的洞窟,不去,荒廢了的破敗寺廟,不去,靈氣稍多的地兒,更不去。

  她好不容易跑累了,歇個腳兒,也故意揀選那大白天,還要用那根行山杖畫出一個大圓圈,念念叨叨,然后瞇一會兒,打個盹,很快就立即起身,重新趕路。

  等到小姑娘一次躍上高枝,遙遙瞧見了一座城池輪廓,小姑娘使勁皺起臉,像是哭鼻子了。

  水神剛可憐小姑娘來著。

  就看到那小姑娘落在了地面,大搖大擺,晃悠悠走路起來,行山杖甩得飛起,哼唱著吃臭豆腐呦,臭豆腐好吃呦。

  水神自然不知道。

  一處高枝,白衣少年就靜悄悄站在那邊,神色柔和,遠遠看著裴錢。

  只有崔東山清楚為何如此。

  先生不在她身邊的時候,或是她不在先生家的時候。

  那么她單獨走過的所有地方,就都像是她小時候的藕花福地,如出一轍。所有她單獨遇到的人,都會是藕花福地那些大街小巷遇到的人,沒什么兩樣。

  崔東山環顧四周,青山又青山。

  一人喃喃,群山回響。

  希望如此。

  崔東山嘆了口氣。

  終于舍得離開了。

  他還得替老王八蛋,去見一個大人物。

  一襲白衣沖霄而起,撞爛整座云海,天上悶雷炸起一大串,轟隆隆作響,好似道別。

  走在山林中的裴錢,原本開心念叨著走路囂張妖魔慌張,愣了愣,趕緊轉過身,抬起頭,蹦跳著使勁揮手作別。

  水神發現小姑娘即便到了郡縣小鎮,也從不住客棧。

  頂多就是買些碎嘴吃食,有些放在兜里,更多放在小竹箱里邊。

  再就是會去大大小小的山水祠廟拜一拜,遇見了道觀寺廟,也會去燒個香。

  在那之外,幾乎不與人言語,無非是比行走山林水澤,腳步慢許多,不用那么埋頭飛奔。

  唯一一次長久逗留原地,是蹲在一處黃土矮墻上,遠遠看著一群騎馬遠游的江湖豪俠,小姑娘好像有些眼饞。

  卻不是那些看似威風八面的江湖人,而是他們的坐騎。

  黃庭國御江那邊,小姑娘看了眼就撒腿跑,到了曹氏芝蘭樓附近,也差不多,走大街上鬼鬼祟祟瞥了兩眼,就跑。

  終于到了那座紅燭鎮地界。

  水神如釋重負,同時也有些哭笑不得,就小姑娘這么謹慎小心,哪里需要他一路護駕?

  難道自己就這么白得了一張珍稀符箓,真還有那大驪無事牌可以拿?

  水神不敢相信,無所謂了,就按照那位白衣仙師的吩咐,在此停步,打道回府!

  水神轉身離去。

  這一路行來,除了極少數偶遇的中五境練氣士,無人知曉他這尊大河正神的上岸遠游,那撥修道之人,瞧見了,也根本不敢多看。

  一位江河正神,敢如此光明正大地違例上岸,豈會簡單?

  大驪的山水律法,如今是何等嚴酷?

  水神突然轉過頭。

  發現那個小姑娘一路飛奔過來,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下腳步,將那行山杖往地上重重一戳,然后朝他抱拳一笑,再鞠躬致禮。

  水神在小姑娘起身后,只是笑著抱拳還禮。作揖還禮就算了。

  小姑娘咧嘴笑道:“我師父是落魄山山主,歡迎水神大人以后來我家做客!”

  水神愣了半天,點點頭。

  這小丫頭,忘記自報名號了?

  小姑娘卻已經拔起行山杖,轉身走了,蹦蹦跳跳,晃悠著背后的小竹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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