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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四章 為何話多

  得了真正大道的修道之人,有一點好,好像就沒有什么生離死別,只要機緣到了,就可以久別重逢。

  一萬年又如何,自己還不是又見到了陳清都,陳清都又見到了自己?

  唯一的不同,無非是自己站在了光陰長河的這一岸渡口,陳清都站在了對岸。

  孩子根本沒有去看那個不知姓名的年輕人,只是抬頭望向城頭那邊,那個雙手負后的老頭兒,就是綽號老大劍仙的陳清都了。

  自從開竅后,師父和師兄從從不對自己隱瞞什么,所以陳清都不光是師父的故人,也確實是他自己的故人。

  當年三位資歷最老、劍術最高、殺力最大的刑徒劍修聯袂遠游,趁著蠻荒天下大道根基尚未穩固,日月星辰轉移、四季節氣更迭,皆未成為定理,可不管如何,他師父那會兒,終究是蠻荒天下大道認同的主人了,陳清都與同為刑徒領袖的觀照、龍君,一同拼著身陷天時地利皆壓勝劍術的代價,也要攜劍趕赴托月山,這就相當于是問劍于整座蠻荒天下了。

  那場架打的,無論是過程還是結果,蠻荒天下從來沒有歷史記載,知曉內幕的,更是屈指可數,孩子聽一位托月山嫡傳師兄口述,當時方圓數萬里之內,是那名副其實的翻天覆地,只說托月山便矮了一半,是那一襲破爛袍子的主人,生前最后遞劍的結果,至于如今那條曳落河的最早雛形,據說也是給自己一劍劈出,才有后來的壯闊光景。

  只是自己最慘,魂魄不全,流散四方,托月山歷代守山人,便一直有個秘不示人的任務,就是幫自己收攏魂魄,直到如今,也不過是聚攏了原有的一魂一魄,再東拼西湊縫縫補補了其余魂魄,至于肉身尸骸,早已徹底湮滅,斷然不可能重塑了,這一點,其實不如那龍君幸運,后者好歹還留下了一顆實打實的頭顱,只可惜給那頭自己取名為白瑩的枯骨大妖常年踩在腳底玩耍,有了興致,便倒了杯中酒,施展一點旁門左道的術法,就能變出一副戰力相當于大劍仙的傀儡,可惜這一手,自己學不來,不然只要攻破了劍氣長城,樂趣豈會少了?

  只是不知為何,不過是失去了一魂兩魄的龍君,明明靈智得以保全大半,作為昔年追隨陳清都一起征戰四方的同道中人,人族最早的劍仙,不但從來不以真面目現世,連那顆本就屬于他的頭顱都不去拿回,任由殺力大致持平的白瑩踐踏頭骨,視而不見,反而對于昔年摯友的陳清都,卻有著莫名其妙的刻骨仇恨。

  孩子抬著哈欠,安安靜靜等待對方出手,結局早早注定,真沒啥意思。

  看過了陳清都,又去看那個站在城頭邊緣的年輕女子。

  寧姚。

  是蠻荒天下都久聞大名的年輕劍修,與她如今的境界高低關系不大,是她將來的境界高低,決定了她在蠻荒天下諸多大妖心目中的地位。

  什么叫天才?

  那就是好像只要不管他們幾天幾年,那個“將來”就會到來,轉瞬即至,期間沒有什么意外,沒什么萬一。

  自己是如此,那個背著一副墨家機關“劍架”的雜種,算半個吧,名字古怪,就叫背篋。

  背篋他那個師父,才是真了不起。

  連自己師父都說了一句“可惜性情不夠跋扈,導致劍術未至絕頂,不然最適宜壓制劍氣長城的人選,正是此人。”

  聽說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還有個學拳的年輕人,名叫曹慈,也是自己這類人。

  孩子腳下踩著那顆飛升境大妖的頭顱,名義上還算是同出托月山一脈的嫡傳師兄,只不過在劍氣長城那邊的牢獄里邊,應該是體魄損傷太多,消磨了太多道行,才會被陳清都隨手一扯就給拔出了腦袋,不過飛升境的境界不穩,體魄依舊是蠻荒天下的大妖體魄,換成如今的自己,就算扛著幾把仙兵砍上幾年也不成事,陳清都果然還是很厲害的,此次跟隨師父出山,造訪劍氣長城,見過了那么多的將死之人,城頭上還全部是那所謂的上五境劍仙,不虛此行。

  這個已經十二歲卻是稚童模樣的孩子,思量許多,擱在戰場上,不過是幾個眨眼功夫,他拍了拍嘴巴,說道:“我要故意不打死你,好心留你半條命,寧姚會不會下場,代替你打完這一架?要是可以,那你運氣真是不錯。以后兩座天下,甚至是四座天下,就會都記住你,能夠成為我出山的第一戰人選,還不死。”

  那肩挑長棍的御劍老者,以“冬蟄半死”之神通,早年一口氣吞咽下了十數蠻荒天下的巍峨山岳在腹部,已經酣眠數千年之久,與鄰近的龍袍女子輕聲笑問道:“這孩子是臨時起意,還是得了老祖授意?”

  女子搖頭道:“老祖眼中唯有陳清都和整座劍氣長城,沒興趣想這些雞零狗碎的事情。”

  作為曳落河與三十六條萬里江河的主人,她并未陷入長眠,或者說那條原本有著大道之爭的猩紅長蛇,也容不得她安心修行,雙方打生打死已經三千年,徒子徒孫死傷無數,不過唯獨雙方道行不傷絲毫,反而穩步提升,麾下死了的兵馬,皆是她們的大補之物,比起隔三岔五去偷吃一頭大妖,白白壞了名聲,更加劃算,無非是每隔個八百年、一千年的,雙方約戰一場,說是約戰,不過是雙方共同隔絕出一座天地,現出真身,折騰出些天地搖晃的動靜來,更多是各打各的,期間相互打爛一兩件半仙兵和一堆供奉而得的破爛法寶,最后玩夠了,才打碎小天地,故意將自己的真身變得血肉模糊些,就有了交待,畢竟雙方很清楚,雙方戰力并不懸殊,真要往死里爭斗,古井王座之上的不少同輩存在,是不介意合伙吃掉她們的,尤其是那具骨頭架子,最喜歡鬼祟行事,刨地三尺,使得歷史上許多暗中養傷的大妖,養著養著便悄無聲息死了,其實是被煉制成了傀儡,故而大妖白瑩明面上的戰力不高,但是家底深厚,深不見底。

  御劍老者雙手輕輕拍打長棍,“那就有點意思了,這孩子我喜歡,到了浩然天下,我非得送他一份見面禮。”

  龍袍女子與御劍老者是半個道侶,打趣道:“老祖的關門弟子,輪得到你送禮?”

  老者笑道:“收不收是那孩子的事情,送不送是我的事情,不收,一棍下去,魂飛魄散,再來過,浩然天下那邊是出了名的物華天寶,拼湊筋骨魂魄有何難,說不定這孩子下一次露面,比如今資質更好,老祖還得謝我幫忙代勞,師父親死弟子,終究會傷了情誼。”

  原名“觀照”的孩子突然咧嘴一笑,自己的出山一戰,正兒八經的對手,還是換成寧姚比較好。

  果不其然,得了自己的暗示。

  腰間系著一枚漂亮養劍葫的俊美大妖,再次瞥了眼城頭之上的寧姚后,同樣覺得寧姚出戰,收獲更多,所以這頭大妖一拍養劍葫,便有一抹劍光掠出養劍葫,直奔那個耽誤事的年輕人,只有寧姚死在了城頭之下,他才有更多機會剝下小丫頭的那張臉皮,寧姚這一張臉皮,與那青山神夫人、女子武神裴杯,都是他志在必得的大美之物。

  那道劍光離開養劍葫后,一線直去,說是劍光一線,實則粗壯如井口,劍氣之盛,將原本天地間流轉不定的劍氣劍意都攪爛無數,劍光之快,以至于劍光即將砸中那個青衫年輕人,大地之上,才撕裂出一道深達數丈的寬闊溝壑。

  講不講究戰場規矩,講不講究巔峰大妖的身份?

  蠻荒天下還真沒有這樣的講究。

  當初那場十三之爭,蠻荒天下輸了,重光在內的大妖有誰當真?

  當真的,只有那些劍仙和浩然天下罷了。

  違約之后,替蠻荒天下立下重誓的兩頭大妖當場斃命。

  蠻荒天下很虧嗎?

  能夠與劍氣長城的劍仙換命,己方多死幾頭大妖算什么,蠻荒天下死得起,蠻荒天下一直頭疼的,是對方憑借那座堅不可摧的劍氣長城,頂尖劍仙們的進退自如,每一個能夠傷而不死、下次再戰的劍仙,最是棘手麻煩!跌境一事,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都視為修行路上的最大劫難,唯獨劍氣長城劍修的跌境,幾乎從來不叫跌境!

  大妖拍打養劍葫遞出一劍后,便開始等待那個只分贏多贏少的結果。

  只要那個年輕人死了,老祖弟子接著打便是,不還有個寧姚?劍氣長城那邊的人,要面子,還是那種死要面子。

  如果惹來陳清都不高興了,選擇朝自己出手,老祖定然不會含糊,那就干脆亂戰一場,敵我雙方都省心省力,徹底拉開戰事序幕又如何?

  城頭那邊,陳清都談不上高興不高興,在那大妖伸手一拍養劍葫之前,便已經笑道:“左右,身為大師兄,給小師弟折騰出一座干凈清爽的戰場,不難吧?對方真要做得太過火了,你離開城頭便是,我親自幫你壓陣。”

  左右點了點頭。

  于是那一襲青衫之前,那道劍光的去處,大地之上憑空出現千萬縷沖天而起的劍氣,將那劍氣如虹的洶涌劍光當場搗碎。

  “這就出手了?對手不是我嗎?”

  那頭坐鎮千百座瓊樓玉宇的大妖落地后,并未收起那些辛苦搜集而來的遠古仙家府邸,大大小小,縈繞四周,緩緩流轉,如一顆顆星斗轉移在仙人側,大妖緩緩一抬手,巴掌大小的一座通體白玉的古樸大殿,便掠向了戰場上兩人的上空,驀然變大,遮天蔽日,砸向那老祖弟子和一襲青衫年輕人,不分敵我。

  左右拔劍出鞘,一身劍意遠遠算不上磅礴,近乎寂然不動,只是隨手一劍劈下。

  那座大如山峰的白玉殿閣便被一斬為二,不但如此,劍氣四濺,殿閣化作齏粉,巨石崩裂,玉碎如大雨。

  那頭仙人模樣的大妖半點不心疼,撫掌而笑,哈哈笑道:“好劍術,斤兩足夠。”

  大妖轉頭望向那位佩刀背劍的大髯漢子,“如何?這位可以站在陳清都身邊的劍修,送你處置?”

  大髯漢子淡然道:“戰場上,先讓左右宰了你,我再幫你報仇。要謝我,就閉嘴,不然就要輪到劍氣長城謝我了。”

  大妖哀嘆一聲,“我就算殺了左右,怎么看都是賠本買賣啊。畢竟婆娑洲陳氏醇儒的那些牌坊再好,終究是些新物件,我當下這些珍藏多年的老物件,個個是心頭好,皆是世間孤品,沒了就是沒了,上哪找去。果然還是你們這些當劍修的,更爽快,廝殺起來,從來不用計較這些得失。”

  城頭那邊,龐元濟有些怒意,沉聲道:“這些大妖出手,是故意幫著那個小畜生營造出天地氛圍,要壓陳平安的心境!”

  陳三秋神色凝重。

  這就是劍氣長城這邊的戰場,為了意氣之爭而去陷陣廝殺的,往往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蠻荒天下的妖族,最喜歡意氣用事的劍修。

  戰事一起,任你是上五境劍仙,如果誰覺得可以一人一劍挽天傾,那就會很難快意,只會讓妖族得逞,白送一樁甚至是一連串戰功。

  許多大妖會故意設局,將那身受重傷的劍修攥在手中,動作緩慢,撕掉手腳,丟入嘴中大嚼一番,或是一點一點將手中劍修抽筋剝皮,種種慘狀,慘不忍睹,落難劍修,只會生不如死,被拘押鎮壓了魂魄的劍修,連自盡都會是奢望,大妖為的就是引誘更多劍修遠離劍氣長城,深入腹地廝殺,有那劍仙出手,自有大妖瞬間將其圍困,事后平攤戰功。歷史上曾經有過許許多多這樣鮮血淋漓的教訓。

  天之驕子的年輕劍修被抓,家族長輩或是傳道劍修去救,再死,劍仙再去,再死,劍仙摯友再救,還是死。

  最后反而是那個年輕劍修死得最晚,曾經有那遭此災殃的年輕劍修,甚至到最后都依舊沒有被大妖打殺,手腳不全、飛劍破碎的年輕人,只是被那頭大妖隨手丟在地上,撤退之際,下令所有妖族繞道而行,將那天之驕子留給劍氣長城。許多本命飛劍被打得稀爛、長生橋徹底崩碎的年輕人,也往往是這個下場,要么在戰場上積攢出一點力氣,選擇自盡,要么被抬離戰場,在城池那邊晚些再自盡。

  蠻荒天下只看勝負和生死,從不介意過程如何。

  寧姚說道:“那他們會后悔的。”

  左右輕輕一握手中出鞘劍,劍尖直指那頭祭出一座白玉殿閣的大妖。

  灰衣老者和十四頭巔峰大妖所站一線之前,驀然出現一個個巨大漩渦,皆有劍尖破開虛空,緩緩而出。

  宛如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之間,總計增加了十五座小天地。

  浩然天下,劍修左右,等于是同時向所有大妖問劍。

  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無論是什么境界,其實雙方心知肚明,今日戰場上,劍氣長城這邊,越是矚目者,下一場大戰,死得可能性就越大,可以不死的,是在找死,原本可以慢點死的,就會死得更快。

  先是陳平安。

  后有左右。

  浩然天下文圣一脈,果然從來不講理。

  那金甲魁梧大漢,驀然現出巨大真身,身上披掛金甲隨之擴大,依舊牢牢鎮壓這頭大妖,金甲漢子伸手抵住那劍尖,連同長劍與漩渦一同向后推去,最終一起長劍與漩渦一起碎開,身上金甲被那些劍氣濺射,漢子只是看也不看,只是低頭望向金色掌心出現了一點瑕疵空隙,可惜很快就被手指別處濃稠金光聚攏覆蓋,填補上了那個窟窿,魁梧大漢大為惱火,恢復人形,只是再一想,便決定下一場大戰,這個劍術不低的左右,必須交由自己對付。

  一線之上,那些有古井王座可坐的大妖各自施展神通,有出拳將那飛劍與漩渦一并打散。

  有些動靜極大,大地震顫,例如那枯骨大妖白瑩腳邊所站的劍仙,就是以劍對劍,大小懸殊的劍尖相抵,濺落無數火花,如同一場絢爛火雨落在大地上。

  有些大妖的手段通玄,同樣是抬手造就一座小天地,與之對撞。

  大髯漢子沒有親自動手,只是讓自己弟子御劍升空,出劍抵御。

  那座儒衫男子應對得最為輕松寫意,任由那把巨大飛劍掠出漩渦,直奔而來,然后飛劍便在空中自行縮減劍氣,飛劍大小更是急劇變化,最終變成一柄袖珍飛劍大小,懸停在儒衫男子身前,他雙指并攏,微微一笑,隨手撥轉,飛劍便掉轉劍尖,往劍氣長城一處極遠之地掠去,倏忽不見。

  坐在城頭一端的儒家圣人亦是雙指一撥,將那飛劍撥入那條蠻荒天下光陰長河虛化而成的滾滾白霧當中,然后下一刻,莫名其妙從那南方儒衫男子的頭頂上空筆直墜落,那男子笑了笑,抬了抬袖子,飛劍頓時消散,沾著些許光陰長河氣息的凌厲飛劍就此重歸天地。

  戰場上,那個孩子從頭到尾都沒有計較身后那道劍光的破空而至,以及隨后那座升空白玉殿閣的被城頭一劍摧毀崩散四濺。

  只是離開養劍葫的劍光粉碎,白玉殿閣炸開,導致兩人所在的戰場四周劍氣紊亂,孩子的視線便出現了一些極其細微的模糊。

  孩子扯了扯嘴角,輕輕撥開原本腳下那顆大妖頭顱,將其一腳踹遠,省得礙事,一個死絕了的托月山嫡傳弟子,還算什么師兄。

  孩子收了腳,然后只是站在原地,不躲不閃。

  對方總算愿意出手了,真是個性情溫吞的老好人啊。

  這么小心謹慎,沒什么意義,離開了城頭,與自己對峙,想活很難,死最簡單。

  只不過一想到如何處置尸體和魂魄,才能誘使城頭上的寧姚主動落地,與自己再戰一場,一起去死,孩子便有些為難。

  生嚼手腳、啃人面目那一套,他真做不出來,他又不是什么妖族,沒什么動輒百丈千丈的真身,就算自己嘴巴張到最大,得啃多久才能惡心到人,就怕還沒惡心到別人,自己就被惡心個半死了。再者自己只是個魂魄不穩的半吊子劍修,光是練劍就已經很費勁,以魂魄作為燈芯點燃的仙家術法,也沒學過啊。

  如今幫自己取了個“離真”名字的孩子,只覺得打架就打架,結果發現真到了戰場上,自己要想這么多有的沒的,有些后悔以前練劍還是太不用心,然后又被某些師兄師姐那種隱藏在心底的嫉妒、憤恨給開心壞了。

  離真環顧四周,心不在焉。

  對方還湊合,是位有那兩把本命飛劍的劍修。

  一把飛劍極為纖細鋒銳,若針線,古意蒼蒼,帶了點松濤陣陣的氣息,與許多殺力不大、殺人卻快的劍仙飛劍,有點像。

  一把本命物,有那雷電交織的氣勢,毫不遮掩,完全不愿躲躲藏藏,這就與那些以殺力出眾著稱的劍仙更像了。

  難怪能夠讓老大劍仙都壓重注的,還算有點小本事。

  只不過有點小小的古怪,明明一口氣祭出了兩把本命飛劍,卻不是用來殺敵,對方依舊近身而來,身形還挺快。

  孩子有些犯愁,自己的身外物太多了,跟著師父離開托月山后,成天就忙著收禮了,先是師兄師姐們非要送,后來是記不住名字的大妖們上桿子送,真當自己是收破爛的人了?簡直就是耽誤修行,不曾想今天總算派上了一點用場,不然境界一高,每隔幾年就要處理一撥破爛,送人不樂意,丟了又可惜,所以師父說得對,修行一事莫要太過懈怠,早點躋身了上五境再偷懶不遲,好歹學會了那一手袖里乾坤的神通,便可以省事許多,萬千法寶堆積成山都不怕。那個如今已經閉關去了的師姐曾經說過,浩然天下太富饒,是無法想象的那種,仙家門派簡直就是多如牛毛,那些歲數大大小小、境界高高低低的修士都很聰明,更怕死,為了不死,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顧,到了那邊,多試試人心,會很好玩。

  孩子一猶豫,便干脆不猶豫了,吃他一招便是,有本事再多出一把飛劍,就吃一劍,有那仙家重寶,就砸我腦袋一砸。

  只是這一招讓了對方,不耽誤他做點下一招的鋪墊,說好了讓對手盡快去死,又不是什么吹牛的言語。

  所以孩子站著不動不假,十丈之內,地面抬升寸余,如同拔出一座不大不小的泥土高臺,然后一瞬間,四面八方,不光是兩人所在戰場,遠至劍氣長城的城頭附近,高至比城頭更高百千丈的空中,有那大道同源的某一種純粹劍意,而非劍氣,毫無征兆地凝聚成實質,在這座高臺內縱橫交錯,是絲線裹纏,千絲萬縷,陽光映照下,一條條雪白劍意,熠熠生輝,交織出一座看似是在拘押那個孩子的劍意牢籠。

  那一襲青衫沒有選擇近身搏命,在牢籠出現前的剎那之間,好像就察覺到了天地異樣,改變了路線軌跡,只是沒有停步站定,只是稍稍放緩了身形,如那一抹青煙的孤魂野鬼,在孩子十丈之外游蕩,絕不靠近那座劍意森森的牢籠,他雙手各自捻住一摞符箓,無窮無盡,隨便丟擲而出,或者任由符箓隨風飄蕩,或者鑲嵌入大地四周,時不時有些黃紙符箓靠近那個稍稍拔高大地寸余的泥土高臺,便被那些劍意凝聚而成的靜止劍光,一次次無聲無息割裂得愈發支離破碎,最終零零碎碎,散落在那座高臺上。

  離真有些失望,“與我換命都不敢啊?你這劍修當得真沒勁,難得給你個慷慨赴死的機會,都不去抓住。我又不是親戚,咱們這邊也沒清明燒黃紙的習俗,你這是做啥?”

  離真緩緩而行,整座牢籠也隨之移動,那種原本散落在天地間的劍意,聚攏得越來越多,牢籠越來越大,不知為何,劍氣長城之外,所有與之同道不同源的眾多遠古劍意,在這一刻都選擇了極其罕見的靜止,既沒有去追隨那種劍意,合流同污,也沒有太過敵對攔截。

  兩位在劍氣長城上都刻下大字的老劍仙,陳熙與齊廷濟以心聲說道:“是那前輩觀照早年遺留于此的殘存劍意,萬年以來,從未青睞過任何一位劍氣長城后人,難怪了。”

  齊廷濟皺眉冷笑道:“前輩?這種為了自己劍術登頂就可以背棄劍道的腌臜貨色,也稱得上是你我前輩?”

  陳熙不愿在此事上糾纏不清,感慨道:“虧得陳平安跑得快,不然置身其中,元嬰劍修也要舍了身軀,才能有那一線生機,只是如此一來,還怎么繼續打。”

  齊廷濟望向遠處,“陳平安的拳意,要登頂自己巔峰,就得有個收與放的過程,那個崽子同樣沒閑著,更是個會制造機會和抓住機會的,不然一上來就耍這一手,沒這么輕松,其余大半劍意都要攔上一攔。好在陳平安也不算太吃虧,這種借助天地大道砥礪拳法真意的時機,不常見。這座終究只是被借去暫時一用的劍陣,支撐不住太久的。”

  陳熙搖頭道:“別忘了對方如今是什么身份,傍身的好東西,不會少的。”

  離真在戰場上閑庭信步,笑道:“一招過去了,由著你總這么瞎逛蕩不是個事兒,別以為離得我遠了,就可以隨便布置符陣,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煩人的。真當我只有站著挨打的份啊?”

  那孩子抖了抖袖子,滾落出一枚晶瑩剔透的法印,被他一腳踩穿泥地高臺,摔在下邊的地上。

  隨后又丟出一把只剩下半截的無鞘斷劍,銹跡斑斑,劍光渾濁。

  孩子再從袖中抖落一座小巧玲瓏的青銅寶塔,好似是仿造那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只是寶塔瀕臨破碎,縫隙明顯,顯得有些不堪大用,多是一次性祭出后便無所謂了,寶塔墜落,只是因為極其沉重,便直接陷入大地不見蹤跡。

  離真行走不停,一次次皆是如此,每摔出一件仙家寶物,就被他一腳踩得留在原地,邊走邊丟還邊說道:“我每一腳下去,都是個小小的破綻,更是在好心提醒你的飛劍破不開劍陣,最少可以趁機駕馭飛劍,鉆個地兒,看能不能從下往上,戳我一戳,你倒好,不領情,非要等死。行吧,就看看到底是你丟出的清明黃紙多,還是我的寶物幫你清掃墳頭更快。”

  離真其中一次丟出一只卷軸,發現摔在地上卻沒打開,其實無礙寶物運轉,孩子依舊是蹲下身,將其攤開開來,是一幅殘破不堪的十八劍仙畫卷。

  離真這才起身繼續行走,抬腳緩慢,但是一步可以掠出十數丈。

  每當離真有所動作之際,距離最近的劍陣長線便自行繞開這個孩子的手腳,離真根本連心意微動都不用。

  離真就這樣隨便散步,每隔三四里路就丟下一件寶物,最后品秩太差的,就不打算拿出來丟人了,離真終于站定,伸出雙指,捻住一條始終懸停在身前一尺外的傾斜劍意長線,輕輕捻動,嗡嗡作響,微笑道:“原來的刑徒觀照,到底是怎么個劍術登天,如今確實連我自己都很難想象,早年又是與陳清都之外的哪些大人物,一起劍往高處走,人力勝天。可惜又記不住了。”

  那一襲青衫就站在前方二十丈外,總算是不跑了,也對,覺得沒必要了。

  離真都不知道該說這個人是傻還是蠢了。

  就因為自己身邊的這座劍陣即將消失?對方真以為劍陣是為了護住自己不挨飛劍、符箓?

  離真問道:“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離真見他沒想要開口的意思,無奈道:“你這人怎么回事,許多從浩然天下流傳到蠻荒天下的書上,高手之爭,都很光明磊落的,你報一句拳法稱呼,我喊一聲劍招名號,那些螻蟻旁人們只負責哇哇叫好,嘖嘖稱奇,多熱鬧,然后壓箱底的本領一使出,便要一個個呆若木雞,瞠目結舌,無聲處更勝有聲。你再看看你,對得起那么多城頭觀戰的劍仙嗎?就因為你當個啞巴,害得我都提不起勁兒。”

  離真言語之初始,劍陣就已經開始渙散不定,那些縱橫交錯的精粹劍意開始黯淡無光,只不過并非就此重歸天地,而是好似化作云霧靈氣,緩緩掠入孩子的竅穴當中。

  離真打了個飽嗝,吐出的云霧,皆是原先相對渾濁的舊有劍意,然后被排擠出了人身小天地。

  有大劍仙看到這一幕后,轉頭望向老大劍仙。

  陳清都搖搖頭,笑道:“該是他的就是他的,找死也是要死的。”

  離真笑問道:“劍陣沒了的過程里邊,小破綻六個,小破綻兩個,你這都忍得住不出手?是不是覺得我話有點多,我覺得你煩,你覺得我更煩?”

  離真收斂笑意,眼神寂然,打了個響指,“巧了,我也布陣完畢,上五境劍修都得夠嗆,所以你現在可以去死了。”

  天地之間,在離真行走過的路線上,出現了一長串的眾多淡金色文字,高低略微不同,文字或多或少,斷斷續續,但是最終牽連成線,淡金色文字如那書寫在金色符紙上的一個個符箓真言,內容皆是那離真先前的瑣碎言語,有些說出口,但是透過那一閃而逝的光景,明顯離真也有諸多心聲言語,得以顯化,尤其是那五雷法印、青銅寶塔、生銹斷劍、仙人畫卷在內的眾多寶物墜地處,文字攢簇最多。

  大地之上,一道巨大的金色閃電形成一個歪歪扭扭的大圈,一舉囊括方圓百里之內的雙方戰場。

  比劍氣長城更高處,云海齊聚,雷聲大作,與大地雷池遙相呼應。

  與此同時,五雷法印開始緩緩升空,大放光芒。

  矗立起一座霞光流轉的百丈寶塔。

  斷劍砰然崩碎,所有碎片沿著那條雷池邊緣依次排開。

  畫卷上十八位劍仙緩緩走出,哪怕被天地與劍意鎮壓,身形只有芥子大小,但是每一位“劍仙真意”形成的它們,依舊劍氣沛然,貼地御劍懸停,如同一條劍氣運轉的天然軌跡。最終十八位芥子劍仙,分別負責鎮守一件件寶物。

  因為眾多被離真看似隨便摔出袖子的墜地寶物,皆有不同的異象。

  為何話多,自然是實在寶物太多。

  修為暫時還不夠高,就只好用法寶、半仙兵和仙兵來湊了。

  離真不再打哈欠,也不再開口言語,神色平靜,看著那個與自己為敵的年輕人。

  一只手的手心虛握,手中劍丸,滴溜溜旋轉,沒有半點寶光流轉的氣象,卻是一件仙兵。

  另外一只手亦是如此虛握如拳,卻無仙兵品秩的劍丸,而是一道后世五岳真形圖的祖宗符箓。

  劍氣長城,以及比劍氣長城建造出來之前更加久遠的時代,劍仙從來喜好人力勝天。

  那有勞你先扛一扛天劫。

  天劫過后是地劫。

  地劫之后,離真還有一份見面禮,以蠻荒天下劍修身份,與劍氣長城劍修問劍。

  所以離真身后出現了數位身高數丈的黑衣仙人,身形縹緲,飄忽不定,唯有手中長劍,劍意凝聚,劍光奪目。

  居中一位劍仙,獨獨高出其余劍仙,面容清晰,神色漠然,最為身形穩固,正是遠古時代的人族劍仙,觀照。

  離真皺了皺眉頭。

  只見那位青衫客一手負后,一手握拳在身前,眼神炙熱,一襲青衫,不再卷起袖管,身處天地劫數凝聚而成的罡風當中,大袖飄搖,雙袖鼓蕩如裝滿了清風,顯得極為寬衣大袖,如同開出了一朵太過深青色、近乎漆黑如墨的蓮花,他笑瞇瞇問道:“就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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