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鋪這邊來了位生面孔的少年郎,要了一壺最便宜的酒水。
鋪子今天生意格外冷清,是難得的事情。
故而那位俊美如謫仙人的白衣少年,運氣相當不錯,還有酒桌可坐。
只不過少年臉色微白,好像身體抱恙。
張嘉貞拎了酒壺酒碗過去,外加一碟醬菜,說客人稍等,隨后還有一碗不收錢的陽春面。
那位客人開了酒壺,使勁聞了聞,再手托酒碗,看了眼醬菜,抬起頭,用醇正的劍氣長城方言問道:“這么大的酒碗,這么香的仙家酒釀,還有讓人白吃的醬菜和陽春面?!當真不是一顆小暑錢,只是一顆雪花錢?!天底下有這么做買賣的酒鋪?與你這小伙計事先說好,我修為可高,靠山更大,想要對我耍那仙人跳,門都沒有。”
張嘉貞聽多了酒客酒鬼們的牢騷,嫌棄酒水錢太便宜的,還是第一回,應該是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外鄉人了,不然在自己家鄉,哪怕是劍仙飲酒,或是太象街和玄笏街的高門子弟,無論在什么酒肆酒樓,也都只有嫌價錢貴和嫌棄酒水滋味不好的,張嘉貞便笑道:“客人放心喝,真的只是一顆雪花錢。”
白衣少年將那壺酒推遠一點,雙手籠袖,搖頭道:“這酒水我不敢喝,太便宜了,肯定有詐!”
一位隔壁桌上的老劍修,趁著附近四下酒桌人不多,端著空酒碗坐在那白衣少年身邊,嘴上笑呵呵道:“你這外鄉崽兒,雖然會說咱們這兒的話,實在瞧著面生,不喝拉倒,這壺酒我買了。”
少年給這么一說,便伸手按住酒壺,“你說買就買啊,我像是個缺錢的人嗎?”
老劍修有些無奈,二掌柜一向眼光毒辣心更黑啊,怎么挑了這么個初出茅廬拎不清好壞的托兒,老劍修只得以言語心聲問道:“小道友也是自家人,對吧?唉,瞧你這倒忙幫的,這些言語,痕跡太過明顯了,是你自作主張的主意?想必二掌柜定然不會教你說這些。”
果不其然,就有個只喜歡蹲路邊喝酒、偏不喜歡上桌飲酒的老酒鬼老賭棍,冷笑道:“那心黑二掌柜從哪里找來的雛兒幫手,你小子是第一回做這種昧良心的事?二掌柜就沒與你耳提面命來著?也對,如今掙著了金山銀山的神仙錢,不知躲哪角落偷著樂數著錢呢,是暫時顧不上培養那‘酒托兒’了吧。老子就奇了怪了,咱們劍氣長城從來只有賭托兒,好嘛,二掌柜一來,別開生面啊,咋個不干脆去開宗立派啊…”
說到這里,今天正好輸了一大筆閑錢的老賭棍轉頭笑道:“疊嶂,沒說你,若非你是大掌柜,柳爺爺就是窮到了只能喝水的份上,一樣不樂意來這邊喝酒。”
疊嶂笑了笑,不計較。用陳平安的話說,就是酒客罵他二掌柜隨便罵,罵多了費口水,容易多喝酒。但是那些罵完了一次就再也不來喝酒的,純粹就是只花一顆雪花錢來撒潑,那就勞煩大掌柜幫忙記下名字或是相貌,以后他二掌柜將來必須找個彌補的機會,和和氣氣,與對方一笑泯恩仇。
很快就有酒桌客人搖頭道:“我看咱們那二掌柜缺德不假,卻還不至于這么缺心眼,估摸著是別家酒樓的托兒,故意來這邊惡心二掌柜吧,來來來,老子敬你一碗酒,雖說手段是拙劣了些,可小小年紀,膽子極大,敢與二掌柜掰手腕,一條英雄好漢,當得起我這一碗敬酒。”
大掌柜疊嶂剛好經過那張酒桌,伸出手指,輕輕敲擊桌面。
那客人悻悻然放下酒碗,擠出笑容道:“疊嶂姑娘,咱們對你真沒有半點成見,只是惋惜大掌柜遇人不淑來著,算了,我自罰一碗。”
這位客人喝過了一碗酒,給疊嶂姑娘冤枉了不是?這漢子既憋屈又心酸啊,老子這是得了二掌柜的親自教誨,私底下拿到了二掌柜的錦囊妙計,只在“過白即黑,過黑反白,黑白轉換,神仙難測”的仙家口訣上使勁的,是正兒八經的自家人啊。
只是這漢子再一想,算了,反正每次二掌柜偷偷坐莊,都沒少賺,事后二掌柜都會偷偷分贓送錢的,不對,是分紅,什么分贓。至于最終會給多少錢,規矩也怪,全是二掌柜自己說了算,漢子這般的“道友”只管收錢,二掌柜一開始就明言,給多了無需道謝,來鋪子這邊多掏錢喝酒就是了,給少了更別抱怨,分錢是情分,不分是本分,誰要是不講究,那么大晚上走夜路就小心點,黑燈瞎火醉眼朦朧的,誰還沒個磕磕碰碰。
如今在這小酒鋪喝酒,不修點心,真不成。
不過時日久了,喝酒喝出些門道了,其實也會覺得極有意思,比如如今這鋪子飲酒之人,都喜歡你看我一眼,我瞥你一眼,都在找那蛛絲馬跡,試圖辨認對方是敵是友。
這漢子覺得自己應該是二掌柜眾多酒托兒里邊,屬于那種輩分高的、修為高的、悟性更好的,不然二掌柜不會暗示他,以后要讓信得過的道友坐莊,專門押注誰是托兒誰不是,這種錢,沒有道理給外人掙了去,至于這里邊的真真假假,反正既不會讓某些不得不暫時停工的自家人虧本,保證暴露身份之后,可以拿到手一大筆“撫恤錢”,同時可以讓某些道友隱藏更深,至于坐莊之人如何掙錢,其實很簡單,他會臨時與某些不是道友的劍仙前輩商量好,用自.己實打實的香火情和臉面,去讓他們幫著咱們故布疑陣,總之絕不會壞了坐莊之人的口碑和賭品。道理很簡單,天底下所有的一棍子買賣,都不算好買賣。我們這些修道之人,板上釘釘的劍仙人物,歲月悠悠,人品不過硬怎么行。
除了二掌柜的最后一句話,漢子當時聽說了還真沒臉去附和什么,可前邊所有的話語,漢子還是很深以為然的。
漢子喝著酒,曬著日頭,不知為何,起先只覺得這兒酒水不貴,喝得起,如今真心覺得這竹海洞天酒,滋味蠻好。
崔東山掏出一顆雪花錢,輕輕放在酒桌上,開始喝酒。
若問探究人心細微,別說是在座這些酒鬼賭棍,恐怕就連他的先生陳平安,也從來不敢說能夠與學生崔東山媲美。
世間人心,時日一久,只能是自己吃得飽,獨獨喂不飽。
先生在劍氣長城這一年多,所作所為,看似雜亂無章,其實在崔東山看來,其實很簡單,并且沒有半點人心上的拖泥帶水。
無非是假物、借勢兩事。
這與書簡湖之前的先生,是兩個人。
假物。
是那酒鋪,酒水,醬菜,陽春面,對聯橫批,一墻壁的無事牌。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折扇紈扇。
借勢。
是那齊狩、龐元濟在內的守關四人,是陳三秋、晏啄這些高門子孫,是整座寧府,是文圣弟子的頭銜,師兄左右,是所有來此飲酒、題字在無事牌上的劍仙,是數量更多的眾多劍修。是那中土神洲豪閥女子郁狷夫。是那些所有花錢買了印章、扇子的劍氣長城人氏。
做成了這兩件事,就可以在自保之外,多做一些。
自保,保的是身家性命,更要護住本心。愿不愿意多想一想,我之一言一行,是否無害于人世,且不談最終能否做到,只說愿意不愿意,就會是云泥之別的人與人。不想這些,也未必會害人,可只要愿意想這些,自然會更好。
不過在崔東山看來,自己先生,如今依舊停留在善善相生、惡惡相生的這個層面,打轉一圈圈,看似鬼打墻,只能自己消受其中的憂心憂慮,卻是好事。
至于關于善善生惡的可能性,與惡惡生善的可能性,先生還是尚未多想,當初在泥瓶巷祖宅外,他這個學生,為何提及那嫁衣女鬼一事,故意要讓一件原本簡單事,說得故意復雜,雜草叢生,橫出枝節,讓先生為難?他崔東山又不是吃飽了撐著,自然是有些用心的,先生肯定知道他之用心不壞,卻暫時未知深意罷了。
但是沒關系,只要先生步步走得穩當,慢些又何妨,舉手抬足,自 然會有清風入袖,明月肩頭。
利人,不能只是給他人,絕不能有那施舍嫌疑,不然白給了又如何,他人未必留得住,反而白白增加因果。
益世,在劍氣長城,就只能看那命了,或者說要看蠻荒天下答應與否了。
不違本心,掌握分寸,循序漸進,思慮無漏,盡力而為,有收有放,得心應手。
乍一看。
極有嚼頭。
先生陳平安,到底是像齊靜春更多,還是像崔瀺更多?
老王八蛋崔瀺為何后來又造就出一場書簡湖問心局,試圖再與齊靜春拔河一場分出真正的勝負?
還不是看中了他崔東山的先生,其實走著走著,最終好像成了一個與他崔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這豈不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崔瀺打算讓已死的齊靜春無法認輸,但是在崔瀺心中卻可以正大光明地扳回一場,你齊靜春生前到底能不能想到,挑來挑去,結果就只是挑了另外一個“師兄崔瀺”而已?
到時候崔瀺便可以譏笑齊靜春在驪珠洞天思來想去一甲子,最終覺得能夠“可以自救并且救人之人”,竟然不是齊靜春自己,原來還是他崔瀺這類人。誰輸誰贏,一眼可見。
老秀才先前為何要將崔老王八蛋的瀺,與我崔東山的魂魄分開,不也一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崔瀺知曉他之所念所想,依舊不算全對?
大概這就是臭棋簍子的老秀才,一輩子都在藏藏掖掖、秘不示人的獨門棋術了吧。
而那出身于藕花福地的裴錢,當然也是老秀才的無理手。
崔東山喝過了一碗酒,夾了一筷子醬菜,確實稍稍咸了點,先生做生意還是太厚道,費鹽啊。
觀道觀。
道觀道。
老秀才希望自己的關門弟子,觀的只是人心善惡嗎?
遠遠不止。
知道了人心善惡又如何,他崔東山的先生,早就是走在了那與己為敵的道路上,知道了,其實也就只是知道了,裨益當然不會小,卻依舊不夠大。
老秀才真正的良苦用心,還有希望多看看那人心快慢,延伸出來的萬千可能性,這其中的好與壞,其實就涉及到了更為復雜深邃、好像更加不講理的善善生惡、惡惡生善。
這就又涉及到了早年一樁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了。
當年齊靜春再也不愿與師兄崔瀺下棋,就跑去問先生,天底下有沒有一種棋局,對弈雙方,都可以贏。
當時老秀才正在自飲自酌,剛偷偷從長凳上放下一條腿,才擺好先生的架子,聽到了這個問題后,哈哈大笑,嗆了好幾口,不知是開心,還是給酒水辣的,差點流出眼淚來。
當時一個傻大個在眼饞著先生的桌上酒水,便隨口說道:“不下棋,便不會輸,不輸就是贏,這跟不花錢就是掙錢,是一個道理。”
左右當時正提防著傻大個偷喝酒,他的答案是,“棋術足夠高,我贏棋了,卻能輸棋輸得神鬼不知,就都算贏了。”
崔瀺坐在門檻上,斜靠大門,笑瞇瞇道:“不破壞規矩的前提下,只有棋盤無限大,才有這種可能性,不然休作此想。”
當時屋子里那個唯一站著的青衫少年,只是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便笑道:“這個問題有點大,先生我想要答得好,就得稍微多想想。”
齊靜春便點頭道:“懇請先生快些喝完酒。”
言下之意,先生喝完了酒,便應該有答案了。
老秀才笑著點頭,胸有成竹的樣子,結果一喝完酒,就開始搖搖晃晃起身,使勁憋出了臉紅,裝那醉酒,午睡去了。
崔東山放下筷子,看著方方正正如棋盤的桌子,看著桌子上的酒壺酒碗,輕輕嘆息一聲,起身離開。
到了寧府大門那邊,手持一根普通綠竹行山杖的白衣少年輕輕敲門。
納蘭夜行開了門。
少年笑道:“納蘭爺爺,先生一定經常說起我吧,我是東山啊。”
納蘭夜行只知道此人是自家姑爺的學生,卻真不知道是個長得好看、腦子不太好使的,可惜了。
姑爺先前領著進門的那兩個弟子、學生,瞧著就都很好啊。
在納蘭夜行關上門后,崔東山一臉疑惑道:“納蘭爺爺明擺著是飛升境劍修的資質,咋個才是玉璞境了,難不成是給那萬年不出的老妖怪偷襲,親手重傷了納蘭爺爺?這等事跡,為何不曾在浩然天下流傳?”
納蘭夜行笑呵呵,不跟腦子有坑的家伙一般見識。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摸出一顆渾圓泛黃的古舊珠子,遞給納蘭夜行,“巧了,我有一顆路邊撿來的丹丸,幫著納蘭爺爺重返仙人境很難,但是縫補玉璞境,說不定還是可以的。”
納蘭夜行瞥了眼,沒看出那顆丹丸的深淺,禮重了,沒道理收下,禮輕了,更沒必要客氣,于是笑道:“心領了,東西收回去吧。”
崔東山沒有收回手,微笑補充了一句道:“是白帝城彩云路上撿來的。”
納蘭夜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那白衣少年手中抓過丹丸,藏入袖中,想了想,還是收入懷中好了,老人嘴上埋怨道:“東山啊,你這孩子也真是的,跟納蘭爺爺還送什么禮,生分。”
崔東山一臉驚訝,伸出手,“顯得生分?豈不是晚輩畫蛇添足了,那還我。”
納蘭夜行伸手輕輕推開少年的手,語重心長道:“東山啊,瞧瞧,如此一來,更生分了不是。”
少年好像被老人說服了,便轉身跑向寧府門口,自己開了門,跨過門檻,這才轉身伸手,“還我。”
納蘭夜行倒抽一口冷氣,好家伙,準沒錯,真是那姑爺的得意學生,說不定還是得了全部真傳的那種。
納蘭夜行裝聾作啞扮瞎子,轉身就走。這寧府愛進不進,門愛關不關。
崔東山進了門,關了門,快步跟上納蘭夜行,輕聲道:“納蘭爺爺,這會兒曉得我是誰了吧?”
納蘭夜行微笑道:“東山啊,你是姑爺里邊最出息的學生吧?”
崔東山愧疚道:“只恨在那白帝城彩云路上只撿了一顆啊。”
一瞬間。
崔東山伸出雙指,擋在腦袋一側。
納蘭夜行笑了笑,“如此一來,我便安心收下了。”
崔東山收起手,輕聲道:“我是飛升境修士的事情,懇請納蘭爺爺莫要聲張,免得劍仙們嫌棄我境界太低,給先生丟臉。”
納蘭夜行有些心累,甚至都不是那顆丹丸本身,而在于雙方見面之后,崔東山的言行舉止,自己都沒有猜中一個。
只說自己方才祭出飛劍嚇唬這少年,對方既然境界極高,那么完全可以視而不見,或是竭力出手,抵擋飛劍。
可這家伙,卻偏要伸手阻擋,還故意慢了一線,雙指并攏觸及飛劍,不在劍尖劍身,只在劍柄。
納蘭夜行憂心忡忡。
崔東山與老人并肩而行,環顧四周,嬉皮笑臉隨口說道:“我既然是先生的學生,納蘭爺爺到底是擔心我人太壞呢,還是擔心我先生不夠好呢?是相信我崔東山腦子不夠用呢,還是更相信姑爺思慮無錯呢?到底是擔心我這個外鄉人的云遮霧繞呢,還是擔心寧府的底蘊,寧府內外的一位位劍仙飛劍,不夠破開云海呢?一位落魄了的上五境劍修,到底是該相信自己飛劍殺力大小呢,還是相信自己的劍心足夠清澈無垢呢?到底是不是我這么說了之后,原本相信了卻也不那么相信了呢?”
納蘭夜行神色凝重。
崔東山嘖嘖感慨道:“氣力大者,為人處世,總是覺得可以省心省力,這樣不太好啊。”
納蘭夜行緊皺眉頭。
崔東山瞥了眼不遠處的斬龍崖,“先生在,事無憂,納蘭老哥,我們兄弟倆要珍惜啊。”
納蘭夜行一路上不言不語。
到了姑爺那棟宅子,裴錢和曹晴朗也在,崔東山作揖道了一聲謝,稱呼為納蘭爺爺。
納蘭夜行笑著點頭,對屋內起身的陳平安說道:“方才東山與我一見如故,差點認了我做兄弟。”
陳平安微笑點頭,“好的,納蘭爺爺,我知道了。”
裴錢偷偷朝門口的大白鵝伸出大拇指。
崔東山一臉茫然道:“納蘭爺爺,我沒說過啊。”
納蘭夜行笑瞇瞇道:“到底是你家先生相信納蘭老哥我呢,還是相信崔老弟你呢?”
崔東山一手捂住額頭,搖搖晃晃起來,“方才在鋪子那邊喝酒太多,我說了什么,我在哪里,我是誰…”
裴錢剛剛放下的大拇指,又抬起來,而且是雙手大拇指都翹起來。
納蘭夜行走了,很是心曠神怡。
陳平安瞪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坐在門檻上,“先生,容我坐這兒吹吹涼風,醒醒酒。”
陳平安坐回位置,繼續題寫扇面,曹晴朗也在幫忙。
裴錢想要幫忙來著,師父不允許啊。
便獨自坐在隔壁桌上,面朝大門和大白鵝那邊,朝他擠眉弄眼,伸手指了指桌上兩樣前邊師娘贈送的物件。
裴錢沒有與師娘客氣,大大方方挑了兩件禮物,一串不知材質的念珠,篆刻有一百零八人,古色古香。
一對棋罐,一開打蓋子,裝有白子的棋罐便有云霞蔚然的氣象,裝有黑子的棋罐則烏云密布,隱約之間有老龍布雨的景象。
念珠的珠子多,棋罐里邊的棋子更多,品秩什么的,根本不重要,裴錢一直覺得自己的家底,就該以量取勝。
下次跟李槐斗法,李槐還怎么贏。
崔東山笑著點頭,抬起一手,輕輕做出拍掌姿勢,裴錢早就與他心有靈犀,抬手遙遙擊掌。
裴錢盤腿坐在長凳上,搖晃著腦袋和肩頭。
背對著裴錢的陳平安說道:“坐有坐相,忘了?”
裴錢立即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法。
崔東山斜靠著房門,笑望向屋內三人。
裴錢在自顧自樂呵。
如今她只要遇見了寺廟,就去給菩薩磕頭。
聽說她尤其是在南苑國京城那邊的心相寺,經常去,只是不知為何,她雙手合十的時候,雙手手心并不貼緊嚴實,好像小心翼翼兜著什么。
又從種秋那邊聽說,她如今多出了已經不是朋友的第一個朋友,當然不是如今還是好朋友的陳暖樹和周米粒,也不是老廚子老魏小白,而是一個南苑國京城土生土長的姑娘,前些年剛剛嫁了人。她離開蓮藕福地之前,去找了她,認了錯,但是那個姑娘好像沒有說接受,或是不接受裴錢的歉意,明明認出了模樣身高、相貌變化不大的裴錢,那個有錢人家的姑娘,就只是假裝不認識,因為在害怕。裴錢離開后,背著曹晴朗,偷偷找到了種秋,詢問和請求種夫子幫她做一件事,種秋答應了,裴錢便問這樣做對嗎,種秋說沒有錯便是了,也未說好,更未說此舉能否真正改錯。只說讓她自己去問她的師父。當時裴錢卻說她如今還不敢說這個,等她膽兒再大些,就說,等師父再喜歡自己多一些,才敢說。
曹晴朗在用心寫字。
很像一個人。
做什么事,永遠認真。
所以更需要有人教他,什么事情其實可以不較真,千萬不要鉆牛角尖。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曹晴朗,到底知不知道,他先生為何當個走東走西的包袱齋,愿意如此認真,在這份認真當中,又有幾分是因為對他曹晴朗的愧疚,哪怕那樁曹晴朗的人生苦難,與先生并無關系。
很多事情,很多言語,崔東山不會多說,有先生傳道授業解惑,學生弟子們,聽著看著便是。
至于先生,這會兒還在想著怎么掙錢吧?
屋內三人。
在某件事上,其實很像。
那就是父母遠去他鄉再也不回的時分,他們當時都還是個孩子。
先生的爹娘走得最早。然后是裴錢,再然后是曹晴朗。
屋內三人,應該曾經都很不想長大,又不得不長大吧。
所以崔東山沒有走入屋子,只想著坐在門檻這邊,將那根行山杖橫在膝上,獨自一人,難得偷個閑,發個呆。
陳平安一拍桌子,嚇了曹晴朗和裴錢都是一大跳,然后他們兩個聽自己的先生、師父氣笑道:“寫字最好的那個,反而最偷懶?!”
曹晴朗一臉恍然,點頭道:“有道理。”
裴錢一拍桌子,“放肆至極!”
崔東山連忙起身,手持行山杖,跨過門檻,“好嘞!”
陳平安站起身,坐在裴錢這邊,微笑道:“師父教你下棋。”
裴錢使勁點頭,開始打開棋罐,伸出雙手,輕輕搖晃,“好嘞!大白鵝…是個啥嘛,是小師兄!小師兄教過我下棋的,我學棋賊慢,如今讓我十子,才能贏過他。”
陳平安笑容不變,只是剛坐下就起身,“那就以后再下,師父去寫字了。愣著做什么,趕緊去把小書箱搬過來,抄書啊!”
裴錢哦了一聲,飛奔出去。
很快就背來了那只小竹箱。
卻發現師父站在門口,看著自己。
裴錢在門口一個驀然站定,仰頭疑惑道:“師父等我啊?”
陳平安笑道:“記得當年某人拎著水桶去提水,可沒這么快。”
裴錢有些神色慌張。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師父與曹晴朗,那會兒都能等你回家,如今當然更能等了。”
崔東山抬起頭,哀怨道:“我才是與先生認識最早的那個人啊!”
裴錢立即開心笑道:“我比曹晴朗更早些!”
曹晴朗轉頭望向門口,只是微笑。
裴錢立即對大白鵝說道:“爭這個有意思嗎?嗯?!”
崔東山舉起雙手,“大師姐說得對。”
陳平安一拍裴錢腦袋,“抄書去。”
最后反而是陳平安坐在門檻那邊,拿出養劍葫,開始喝酒。
屋內三人,各自看了眼門口的那個背影,便各忙各的。
陳平安突然問道:“曹晴朗,回頭我幫你也做一根行山杖。”
曹晴朗回頭道:“先生,學生有的。”
陳平安沒有轉頭,笑道:“那也不是先生送的啊。不嫌棄的話,對面廂房那根,你先拿去。”
曹晴朗想了想,“只要不是草鞋,都行。”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嘀咕道:“人比人氣死人。”
裴錢寫完了一句話,停筆間隙,也偷偷做了個鬼臉,嘀咕道:“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然后裴錢瞥了眼擱在桌上的小竹箱,心情大好,反正小書箱就只有我有。
陳平安背對著三人,笑瞇起眼,透過天井望向天幕,今天的竹海洞天酒,還是好喝。如此佳釀,豈可賒賬。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一手持酒壺,一手輕輕拍打膝蓋,喃喃自語道:“貧兒衣中珠,本自圓明好。”
崔東山微笑著,也像是在自言自語道:“不會自尋求,卻數他人寶。數他寶,終無益,請君聽我言。”
曹晴朗也會心一笑,跟著輕聲續上后文:“垢不染,光自明,無法不從心里生,出言便作獅子鳴。”
裴錢停下筆,豎起耳朵,她都快要委屈死了,她不曉得師父與他們在說個錘兒啊,書上肯定沒看過啊,不然她肯定記得。
裴錢哀嘆一聲,“那我就臭豆腐好吃吧。”
陳平安眼睛一亮,重重一拍膝蓋,大聲笑道:“陽春面可以不要錢,這臭豆腐得收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