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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章 連雨不知春將去

  春風喊來了一場春雨。

  屋檐下,坐在椅子上翻看一本文人筆札的陳平安,站起身,去伸手接著雨水。

  當初在從城頭返回寧府之前,陳清都問了一個問題,要不要留下一盞本命燈,如此一來,下一場大戰死在南邊戰場,雖說會傷及大道根本,可好歹多出半條命,就是那魂魄拓碑之法,第一個步驟,比較熬人,尋常修士,吃不住這份苦,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責罰轄境內的鬼魅陰靈,點燃水燈山燈,以魂魄作為燈芯,厲害在長久,只說短暫的苦痛,遠遠不如拓碑法。

  第二步就是在自家祖師堂點燈,熬過了第一步,這本命燈的最大缺點,就是耗錢,燈芯是仙家秘術打造,燒的都是神仙錢,每天都是在砸錢。故而本命燈一物,在浩然天下那邊,往往是家底深厚的宗字頭仙家,才能夠為祖師堂最重要的嫡傳弟子點燃,會不會這門術法,是一道門檻,本命燈的打造,是第二道門檻,此后消耗的神仙錢,也往往是一座祖師堂的重要支出。因為一旦點燃,就不能斷了,若是燈火熄滅,就會反過來傷及修士的原本魂魄,跌境是常有的事。

  第三步,就是憑借本命燈,重塑魂魄陰神與陽神真身,而且也未必一定成功,哪怕成功了,以后的大道成就,都會大打折扣。

  故而打造本命燈一事,就真的是不得已而為之,是山上宗門的修道之人,應對一個個“萬一”的無奈之舉。可不管如何,從好過修士兵解離世,魂魄飛散,只能寄希望于投胎轉世,辛苦尋覓四方,再被人帶回山頭師門,再續香火。可這樣的修士,前世的三魂七魄,往往殘缺,更換多少,看命,所以能否開竅,還得看命,開竅之后,前世今身又該到底怎么算,難說。

  陳平安回過神,收起思緒,轉頭望去,是晏胖子一伙人,疊嶂難得也在,酒鋪那邊就怕下雨的日子,只能關門打烊,不過桌椅不搬走,就放在鋪子外邊,按照陳平安交給她的法子,每逢雨雪天氣,鋪子不做生意,但是每張桌子上都擺上一壇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再放幾只酒碗,這壇酒不收錢,見者可以自行飲酒,但是每人最多只能喝一碗。

  寧姚還在斬龍崖那邊潛心修行,上次從大街那邊返回寧府后,白嬤嬤和納蘭夜行就發現自家小姐,有些不一樣了,對待修行一事,認真起來。

  晏胖子是來談陳平安與疊嶂一起入伙綢緞鋪子的事情,陳三秋和董畫符純粹就是湊熱鬧的,人人撐傘,走入屋檐下,收起傘斜靠在墻根那邊。陳平安一手持書,一手拎著椅子走入廂房,晏胖子看著干凈到過份的屋子,痛心疾首,我晏琢的好兄弟,寧家的乘龍快婿,為何住在如此寒酸的小地方,陳三秋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一套茶具,據說是中土神洲某個大王朝的御用,陳三秋開始煮茶,他倒是想拉著陳平安喝酒,敢嗎?以后還想不想來寧府做客了?

  陳三秋煮茶的時候,笑道:“范大澈的事情,謝了。”

  陳平安擺擺手,桌上那本文人筆札《花樹桐蔭叢談》,便是陳三秋幫著從海市蜃樓那邊買來的善本書籍,還有許多殿本史書,應該花了不少神仙錢,只是跟陳三秋這種排得上號的公子哥談錢,打臉。

  至于同樣出身頭等豪門的董黑炭,就算了吧,這家伙的省錢本事,比陳平安還要出神入化,從小到大,據說兜里就沒往外掏出過一顆雪花錢。陳平安都想要找人幫忙坐莊,押注董畫符什么時候主動花錢,然后他與董畫符合伙,偷偷大賺一筆。

  陳平安覺得有賺頭,就與董畫符說了這事。

  董畫符搖頭道:“我反正不花錢,掙錢做什么,我家也不缺錢。”

  陳平安吃癟。

  好像是這么個理兒?

  疊嶂笑得最開心,只是沒笑一會兒,就聽陳平安說道:“不用你花錢,我與那坐莊之人打個商量,分別可以押注你一旬之內花錢,一月之內花錢,以及一月之內繼續不花錢,至于具體花多少錢,也有押注,是一顆還是幾顆雪花錢,或是那小暑錢。然后讓他故意泄露風聲,就說我陳平安押了重注要賭你近期花錢,但是打死不說到底是一旬之內還是一月之內,可事實上,我是押注你一個月都不花錢。你看,你也沒花錢,酒照喝,還能白白掙錢。”

  疊嶂覺得眼前這個二掌柜,坐莊起來,好像比阿良更心狠手辣些。

  陳三秋有些想喝酒。

  晏琢躍躍欲試,“那我也要白賺一筆,押注董黑炭不花錢!”

  陳平安斜眼道:“你當然幫著那個重金聘請來的坐莊之人,幫著穩定賭局啊,在某些奸猾賭棍們游移不定的時候,你晏胖子也是一個‘不小心’,故意請附上仆役送錢去,不曾想露了馬腳,讓人一是傳十傳百,曉得你晏大少偷偷砸了大筆神仙錢,押注在一旬之內,這就坐實了前邊我押注董黑炭花錢的小道消息,不然就這幫死精死精的老賭棍,多半不會上鉤的。你晏大少先前砸多少錢,還不是就在我兜里轉一圈,就回你口袋了?事后你再跟我和董黑炭分賬。”

  晏琢以拳擊掌,“絕妙啊!”

  疊嶂跟陳三秋面面相覷。

  疊嶂剛想要入伙,不多,就幾顆雪花錢,這種昧良心的錢,掙一點就夠了,掙多了,疊嶂心里過意不去。

  不料陳三秋搖頭道:“別想拉我下水,我良心疼。”

  疊嶂便猶豫起來。

  陳平安一臉嫌棄道:“本來就不能一招用爛,用多了,反而讓人生疑。”

  陳三秋雙手抱拳,晃了晃,“我謝謝你啊。”

  董畫符干脆利落道:“我要五成,其余五成,你們倆自己分賬去。”

  陳平安語重心長道:“黑炭啊,我聽說滿城的人,都知道寧姚一只一百個陳平安的事情啊,我倒是沒覺得沒什么,你看那范大澈,在我的地盤上罵我不說,還朝我摔碗,我記仇嗎?我完全不記仇啊,如今都成了不打不相識、一笑泯恩仇的好朋友。”

  董畫符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方才是說你獨占五成,我跟晏胖子分賬。”

  后邊便聊到了正事,掛在晏琢名下的那座綢緞鋪子,陳平安和疊嶂打算入伙,兩人都只各占一成。

  陳平安帶著他們走到了對面廂房,推開門,桌上堆滿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各色印章,不下百方,然后還有一本陳平安自己編撰的印譜,命名為“百劍仙譜印”,陳平安笑道:“印文都刻完了,都是寓意好、兆頭好的喜慶文字,女子送女子,女子送給男子,男子送給女子,都極佳。鋪子那邊,光買綢緞布料,不送,唯有與咱們鋪子預先繳納一筆定金,一顆小暑錢起步,才送印章一枚,先給錢者,先選印章。只不過邊款未刻,若要多刻些字,尤其是想要有我陳平安的署名,就得多掏錢了,鋪子一成之外,我得額外抽成。女子在鋪子墊了錢,往后購買衣裳布料,鋪子這邊亦可稍稍打折,意思一下就成,若有女子直接掏出一顆谷雨錢,砸在咱們晏大少臉上,打折狠些無妨。”

  晏琢捻起一枚印章,篆文為“最相思室”,猶豫道:“咱們這邊,雖說有些大族女子,也算舞文弄墨,可其實學問都很一般,會喜歡這些嗎?何況這些印章材質,會不會太普通了些。”

  陳平安說道:“如果印章材質太好,何必在綢緞鋪子當彩頭,賠本賺吆喝的買賣,毫無意思。這些其實就是個手把件,玩賞皆可。再者,天底下其實沒有不喜歡好話與好字的人,只是以前沒太多機會見到。”

  陳三秋翻翻揀揀,最后一眼相中那枚印文為“心系佳人,思之念之”的小巧印章,丟了一顆谷雨錢給晏琢,笑道:“就當是放了一顆谷雨錢在你鋪子里邊,所以這枚印章歸我了。”

  晏琢知道陳三秋在這種事情上,比自己識貨多了,只是仍然不太確定,說道:“陳平安,入伙一事,沒問題,你與疊嶂一人一成,只不過這些印章,我就擔心只會被陳三秋喜歡,我們這邊,陳三秋這種吃飽了撐著喜歡看書翻書的人,到底太少了,萬一到時候送也送不出去,賣更賣不出去,我是無所謂,鋪子生意本來就一般,可如果你丟了臉,千萬別怪我鋪子風水不好。再就是不買東西先掏錢,真有女子愿意當這冤大頭?”

  陳平安從別處拿起一本小冊子,遞給晏琢,笑道:“你拿去后翻閱幾遍,照搬就行了,反正鋪子生意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董畫符突然說道:“我要這方印章。”

  陳平安瞥了眼,自己刻的印章,一眼便知,朱文是那“游山恨不遠,劍出掛長虹”。

  晏琢笑道:“這就掏錢了?那還怎么坐莊?”

  董畫符說道:“原本四一分賬,現在我三你二。”

  晏琢毫不猶豫道:“成交!”

  疊嶂也在那邊翻看印文。

  有那“清澈光明”。

  還有“少年老夢,和風甘雨”。

  “一生低首拜劍仙”。“身后北方,美目盼兮”。

  “呦呦鹿鳴,啾啾鶯飛,依依不舍”。

  “天下此處劍氣最長”。

  “不敢仗劍登城頭,唯恐逐退三輪月”。

  在疊嶂翻出最后這枚印章的時候,晏琢突然紅了眼睛,對陳平安顫聲說道:“這枚印章,我如果想要,怎么算賬?”

  疊嶂驚訝,董畫符也錯愕。

  陳三秋卻有些神色感傷。

  晏琢的父親,沒了雙臂之后,除了那次背著身受重傷的晏胖子離開城頭,就不會去城頭那邊登高望遠。

  陳平安輕輕從疊嶂手中拿過印章,遞給晏琢,“做生意,講究的是親兄弟明算賬。這枚印章我送你,又不是買賣,不談錢。”

  寧姚來這邊的時候,剛好在院門口遇到晏胖子他們撐傘離開,寧姚跟陳平安一起走入院子后,問道:“怎么回事?”

  陳平安大致解釋了一下,寧姚便去了那間擱放印章的廂房,坐在一旁,拿起一枚印章,“你這些天就忙活這個?不只是為了掙錢吧?”

  陳平安搖頭道:“確實不為掙錢。”

  寧姚說道:“方才白嬤嬤說了,輔佐第四件本命物煉化的天材地寶,差不多暗中收集完畢了,放心,寧府庫藏之外的物件,納蘭爺爺親自把關,肯定不會有人動手腳。”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該加把勁了,每天置身于一堆金丹前輩之中,戰戰兢兢,害得我說話都不敢大聲。”

  陳平安是在北俱蘆洲獅子峰破的柳筋境瓶頸,如今是修士四境骨氣境,儒家修士在此境界,有得天獨厚的優勢,養氣功夫最出眾。至于練氣士第五境,“人生天地間,體魄為熔爐”的筑廬境,佛道兩家的練氣士,優勢更大。三教之所以超乎其余諸子百家,這兩境的各自優勢,十分顯著,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修士下五境,雖然境界低,卻被譽為登山五境,是大道根本所在。

  此后能否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就像純粹武夫能否打破第三境這道生死關,至關重要。

  寧姚趴在桌上,一枚一枚印章看過去,緩緩說道:“府門洞開,開竅納氣,人身小天地,氣海納百川,即為洞府境,從這一刻開始,修道之人,才可以真正有序煉化天地靈氣,人體三百五十六個竅穴,就像三百六十五座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靜待修士登山結廬修道。像我們劍氣長城,能否孕育而生先天劍胚,是天才與常人的分水嶺,同理,在蠻荒天下,妖族能否早早化作人形,以人之姿修行煉氣,也很關鍵。在洞府境這一層,男子修士,開九竅,就能躋身觀海境,女子要困難些,需開十五竅,所以洞府境女修的數量,要遠遠多于男子,只不過觀海境的女修,往往戰力大于男子。”

  “你比較特殊,已經有了三座本命竅穴,又有三處竅穴,被劍氣浸染多年,加上劍氣十八停的往返,又有初一、十五坐鎮其中兩座,這就算五座半了。等到你煉化其余兩件本命物,湊足五行之屬,那就是開辟出了七座半洞府,只要你躋身洞府境,說不定很快就可以破境,成為觀海境。洞府境,本來就是說府門大開,八方迎客,尋常修士在此境,會很煎熬,因為受不住那份靈氣如潮水倒灌的折磨,被視為水災之禍殃,魂魄與肉身一個不穩,修行路上,往往要走三步退兩步,舉步維艱,你最不怕這個。隨后的觀海境,對你也不算什么大關隘,你同時是純粹武夫,還是金身境,一口真氣流轉極為迅猛,修士本該通過一點點靈氣積攢,開辟、擴充道路,在你這邊,也不是什么難題。只有到了龍門境,你才會有些麻煩。”

  陳平安笑道:“難為你了。”

  這些瑣碎,肯定是她從納蘭夜行那邊臨時問來的。

  因為寧姚自身修行,根本無需知曉這些。

  寧姚捻起一枚印章,攥在手心,晃了晃,隨口說道:“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些,那就當我沒說。”

  陳平安雙手籠袖,放在桌上,下巴擱在手臂上,看著那些印章。

  屋外雨水不停,最近一個月,下雨較多。

  連雨不知春將去。

  陳平安側過頭,望向窗外,家鄉那邊,自己的開山大弟子裴錢,有一次師徒二人坐在登山臺階上,裴錢看風吹過松柏,樹影婆娑,光陰緩緩,她偷偷與自己師父說,只要她仔細看,世間萬物,無論是流水,還是人的走動,就會很慢很慢,她都要替它們著急。

  裴錢也會經常與暖樹和米粒一起,趴在竹樓二樓欄桿上,看著下雨或是下雪,看那些掛在屋檐下的冰錐子,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打個稀爛,然后詢問朋友自己劍術如何。米粒偶爾被欺負得厲害了,也會與裴錢慪氣,扯開大嗓門,與裴錢說我再也不跟你耍了。估摸著山腳的鄭大風都能聽見,然后暖樹就會當和事佬,然后裴錢就會給米粒臺階下,很快就有說有笑起來。不過陳平安在落魄山上的時候,裴錢是絕對不敢將床單當作披風,拉著米粒四處亂竄的。

  到了劍氣長城這邊,其實如果用心去看,也會有這樣那樣的活潑可愛。

  比如陳平安有些時候去城頭練劍,故意駕馭符舟落在稍遠處,也能看到一排孩子趴在城頭上,撅著屁股,對著南邊的蠻荒天下指指點點,說著各種各樣的故事,或者忙著給劍氣長城的劍仙們排座位比高低,光是在董三更、陳熙和齊廷濟三位老劍仙當中,到底誰更厲害,孩子們就能爭個面紅耳赤。若是再加上劍氣長城歷史上的所有劍仙,那就更有得吵架了。

  聽說郭竹酒在家里邊,也沒少練拳,朝手掌呵一口氣,駕馭靈氣,嚷一句看我這一手烈焰掌,哼哼哈哈,一套拳法,從家族大門那邊,一路打到后花園,到了花園,就要氣沉丹田,金雞獨立,使出旋風腿,飛旋旋轉十八圈,必須一圈不多一圈不少,可憐那些郭稼劍仙精心培育的名貴花卉,拳腳無眼,遭殃極多,折騰到最后,整座郭府都有些雞飛狗跳,都要擔心這丫頭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說不定郭稼劍仙已經后悔將這個閨女禁足在家了。

  如今陳平安再去酒鋪那邊的街巷拐角處,張嘉貞偶爾會來,那個最早捧陶罐要學拳的屁大孩子,是最早湊到小板凳旁邊的,所以比起同齡人,多聽了好多個山水神怪故事,聽說靠這些個誰都沒聽過的故事,他如今跟隔壁巷子一個漂亮丫頭,混得挺熟,一次玩過家家的時候,終于不再是只當那轎夫、馬夫雜役什么的,他與那個小姑娘總算當了回丈夫媳婦。后來在陳平安身邊蹲著一起嗑瓜子的時候,孩子傻樂呵了半天。

  屋內,寂靜無聲,無聲勝有聲。

  之后陳平安又去了趟城頭,依舊無法走入劍氣三十步內,所以小師弟還是小師弟,大師兄還是大師兄。

  練劍完畢,左右詢問遠處那個取出瓶瓶罐罐涂抹膏藥的可憐家伙,有無捎話給先生。

  最近兩次練劍,左右比較有分寸。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怎么可能!”

  左右便問道:“酒鋪生意如何?”

  陳平安說道:“很好。”

  左右轉過頭。

  陳平安立即亡羊補牢:“不過還是勞駕師兄幫著錦上添花。”

  左右這才沒破罐破摔,開始轉移話題,“之前與你說的天問天對,可曾讀過?”

  陳平安點頭道:“都已經讀過。”

  左右說道:“你來作天對,答一百七十三問。”

  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左右淡然道:“可以開始了。若有不知,就跳過。”

  陳平安硬著頭皮一一解題,勉勉強強答了約莫半數問題。

  左右說道:“答案如何,并不重要。在先生成圣之前,最負盛名的一場辯論,不過是爭吵兩件事,第一件正是‘如何治學’,是一事一物著手,日積月累,緩緩建功。還是首要先立乎其大者,不可盲目沉浸在支離事業中。其實回頭來看,結果如何,重要嗎?兩位圣賢尚且爭執不下,若真是非此即彼,兩位圣賢如何成得圣賢。當時先生便與我們說,治學一事,邃密與簡易皆可取,少年求學與老人治學,是兩種境界,少年先多思慮求邃密,老人返璞歸真求簡易,至于需不需要先立下大志向,沒那么重要,早早立了,也未必當真立得住,當然有比沒有還是要好些,沒有,也無須擔心,不妨在求學路上積土成山。世間學問本就最不值錢,如一條大街豪門林立,花圃無數,有人栽培,卻無人看守,房門大開,滿園爛漫,任君采擷,滿載而歸。”

  陳平安點頭道:“先生博聞,師兄強識。”

  左右忍不住轉頭,問道:“你就從沒有在先生身邊久留過,你哪里學來的這些套話?”

  陳平安有些委屈,“書上啊。尤其是先生著作,我已經爛熟于心。”

  左右板著臉道:“很好。”

  演武場芥子小天地當中,陳平安與納蘭夜行學劍。

  說是學劍,其實還是淬煉體魄,是陳平安自己琢磨出來的一種法子,最早是想讓師兄左右幫忙出劍,只是那位師兄不知為何,只說這種小事,讓納蘭夜行做都行。結果饒是納蘭夜行這樣的劍仙,都有些猶豫不決,終于明白為何左右大劍仙都不愿意出劍了。

  因為按照陳平安的說法,即便初見之人是劍仙,陳平安自己也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依舊有些兇險,會有意外。

  一個不小心,陳平安就得在病榻上躺個把月,這可比事后白骨生肉要凄慘多了。

  陳平安希望納蘭夜行依次出劍,從上往下,契合“二十四節氣”之法,幫忙打熬脊椎骨這條人身大龍的大小竅穴。

  頸椎起始,大椎,陶道,身柱,神道,靈臺,至陽,中樞,懸樞,命門,腰陽關…這些關鍵竅穴,尤其需要出劍,以劍氣與劍意淬煉這條路徑和關隘。

  因為還要配合一口純粹真氣的火龍游走,陳平安也不可能站著不動,那是死練練死,加上各座氣府之內,靈氣殘余的多寡不同,所以愈發考驗納蘭夜行的出劍精準程度。

  寧姚坐在斬龍臺涼亭那邊,今天董不得與董畫符一起來寧府做客,她說是想要跟陳平安討要一枚印章,晏胖子那鋪子實在太黑心,還不如直接跟陳平安購買。

  陳平安與納蘭夜行的練劍,也沒有刻意對董不得隱藏什么。

  去年大街接連四場,陳平安的大致底細,董家在內的大族豪門,其實心中有數。

  董不得身姿慵懶歪斜,趴在欄桿上,問道:“寧姚,他這么練,你不心疼啊。”

  寧姚沒說話。

  這次練劍,納蘭夜行極其小心翼翼,所以收效不大。

  陳平安本來就沒想要什么立竿見影的裨益,與納蘭夜行一起離開演武場,然后獨自走上斬龍崖。

  董不得說了她以及幾個要好的朋友,都想要一枚自用藏書印,印文她們想不好,都交由陳平安定奪。董不得還帶來了三塊足可雕琢出印章的美玉,說是一枚印章一顆小暑錢,刻出印章外的多余材質,就當是陳平安的工錢。

  陳平安又不傻,錢有這么好掙嗎?所以立即望向寧姚,寧姚點點頭,這才答應下來。這一幕,把董不得給酸得不行,嘖嘖出聲,也不說話。

  董不得此次登門,還說了一件與寧府有丁點兒關系的趣事,倒懸山那邊,近期來了一伙中土神洲某個大王朝的歷練修士,由一位以前來此殺過妖的劍仙領頭護送,一位元嬰練氣士負責具體事務,領著七八個來自不同宗門、山頭仙府的年輕天才,要去劍氣長城那邊練劍,約莫會待上三五年功夫。據說年紀最小的,才是十二歲,最大的,也才三十歲出頭。

  到了倒懸山,直接住在了與猿揉府齊名的四座私宅之一梅花園子,一看就來頭不小。

  劍氣長城董不得這些年輕一輩,大的山頭其實就三座,寧姚董黑炭他們這一撥,當然如今多出了一個陳平安。

  然后就是齊狩他們一撥,再就是龐元濟、高野侯這撥,相對前兩者,比較分散,凝聚力沒那么強,這些年輕劍修,大多是市井出身,但是只要有人號召,愿意聚在一起,無論是人數,還是戰力,都不容小覷。

  只要有浩然天下的年輕人來此歷練,前有曹慈,后有陳平安,都得過三關,是老規矩了。

  但是誰來負責把守這三關,也有些不成文的規矩講究,例如從中土神洲那邊來的天之驕子,都是齊狩與朋友們負責待客。

  寧姚這座小山頭,則不太喜歡這套,偶爾陳三秋會露個面,湊個熱鬧,不過十多年來,陳三秋也就出手兩次。寧姚更是從未摻合過這些小打小鬧。

  只是先前齊狩一伙人給陳平安打得灰頭土臉,而且連龐元濟也沒逃過一劫,所以此次三關,寧姚這邊,按照道理,得有人出馬才行。像這種成群結隊來劍氣長城歷練的外鄉人隊伍,往往是與劍氣長城各出三人,當然對陣雙方,如果誰能夠一人撂倒三人,才叫熱鬧。

  從一個被人看熱鬧的,變成看熱鬧的人,陳平安覺得挺有意思,就問能不能把戰場放在那條大街上,照顧照顧自己的酒鋪生意。

  董不得笑道:“地點放在哪里,歷來很隨意,沒個規矩的,一般是看最后守關之人的意思。你要是愿意出手,別說是那條大街,放在疊嶂鋪子的酒桌上都沒問題。”

  陳平安搖頭道:“要是我給人打傷了,掙來的那點酒水錢,都不夠我的藥錢。我們那酒鋪是出了名的價格低廉,都是掙辛苦錢。”

  董不得笑容玩味。

  這家伙還真是跟傳聞如出一轍,臉皮可以的。

  董畫符說道:“范大澈好像準備打第一場架,三秋估摸著也會陪著,第三人,可能是高野侯,也可能是司馬蔚然,暫時還不好說。”

  陳平安問道:“對方那撥劍修天才,什么境界?”

  至于司馬蔚然,陳平安知道,也是金丹劍修,只不過比起龐元濟和高野侯,還是略遜半籌。不過前些年她一直在閉關,而且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她有兩位傳道之人,一位是隱官一脈的巡察劍仙竹庵,還有一位來歷更大,是位負責鎮守牢獄的老劍仙,有傳聞說這位深居簡出的老人,是妖族出身。不知道如今出關的司馬蔚然,會不會相較于高野侯,能夠后來者居上。

  董畫符愣了愣,“需要知道嗎?”

  董不得附和道:“不需要知道吧。”

  陳平安看了眼寧姚,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態度,便無奈道:“當我沒說。”

  那撥來自中土神洲的劍修,走過了倒懸山大門,下榻于城池內劍仙孫巨源的府邸。

  劍仙孫巨源的家族,如晏家差不多,跟浩然天下的生意往來頻繁,所以交友廣泛。

  只不過孫巨源當下應該有些頭疼,因為這幫客人,到了劍氣長城第一天,就放出話去,他們會出三人,分別三境過三關,觀海境,龍門境,金丹境,輸了一場就算他們輸。

  這天陳平安在鋪子那邊喝酒,寧姚依舊在修行,至于晏琢陳三秋他們都在,還有個范大澈,所以二掌柜難得有機會坐在酒桌上喝酒。

  鋪子生意好,蹲路邊喝酒的劍修都有十多個,一個個罵罵咧咧,說這幫外鄉來的小崽子,真是不要臉,太他娘的囂張了,厚顏無恥,雞賊小氣…

  不知為何,說這些話的時候,酒鬼們唾沫四濺,義憤填膺,卻一個個望向那個青衫白玉簪的二掌柜。

  陳平安笑瞇瞇道:“大掌柜,咱們鋪子的竹海洞天酒,是該提一提價格了。”

  四周頓時鴉雀無聲,然后哀鴻遍野。

  疊嶂得了二掌柜的眼神示意,搖頭道:“不加價,加什么價,錢算什么!”

  有酒客直接喊道:“就憑大掌柜這句公道話,再來一壺酒!”

  很快又有人紛紛嚷著買酒。

  疊嶂笑道:“你們自己拿去。”

  晏琢瞥了眼那個率先加酒的家伙,再看了看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托兒?”

  陳平安微笑點頭,答道:“我還治不了這幫王八蛋?托兒遍地,防不勝防。”

  然后陳平安對范大澈說道:“這群外鄉劍修不是眼高于頂,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是在算計你們,他們一開始就占了天大便宜,還白白得了一份聲勢。若是三戰皆金丹,他們才會必輸無疑。所以對方真正的把握,在于第一場觀海境,那些中土劍修當中,必然有一個極其出彩的天才,不但最有希望贏,說不定還可以贏得干脆利落,第二場勝算也不小,哪怕輸了,也不會太難看,反正輸了,就沒第三場的事情了,你們憋屈不憋屈?至于第三場,對方根本就沒打算贏,退一步萬說,對方能贏都不會贏,當然,對方還真贏不了。范大澈,你是龍門境,所以我勸你最好別出戰,但如果自認輸得起,也就無所謂了。”

  范大澈果斷道:“輸不起。”

  陳平安伸出大拇指,“佩服。不愧是陳三秋的朋友。”

  陳三秋無奈道:“關我屁事。”

  然后大街那邊,走來了幾位年輕人,也有少年少女,直奔這座酒鋪而來,只不過也就只是買酒,但是有位少年買了一壺五顆雪花錢的青神山酒水,邊走邊揭了泥封,嗅了嗅,不過是以中土神洲的浩然天下大雅言笑道:“看來我回了浩然天下,得走一趟竹海洞天,說有人打著山神夫人的幌子賣酒,都賣到了劍氣長城,真是本事。”

  晏琢望向陳平安,問道:“能忍?”

  陳平安點頭笑道:“可以忍。”

  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轉頭望向店鋪酒桌那邊,笑道:“文圣一脈,不忍又能如何。”

  一瞬間。

  這個身材魁梧的背劍少年,被一襲青衫給五指抓住頭顱,高高提起,那人一手負后,側過頭,笑問道:“你說什么,大聲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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