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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九章 山主又要遠游

  落魄山祖師堂一落成,霽色峰其余建筑就要跟上,這是題中應有之義。

  對此朱斂早有草稿,從霽色峰山腳牌坊開始,依次往上,這條中軸線上,大小建筑三十余座,既有宮觀特色,也有園林風采,就連那匾額、楹聯該寫什么,也有細致描述,殿閣廳堂之外的余屋,尤其見功力,鄭大風和魏檗也幫著出謀劃策,不過最終如何,當然還是需要陳平安這位落魄山山主來做決定。

  陳平安當初從藕花福地帶來的那部《營造法式》,得自南苑國京城工部庫藏,陳平安極為推崇,連同北亭國境內那座仙府遺址的一大摞臨摹圖紙,一并送給朱斂。陳平安對于祖師堂諸多附屬建筑,只有一個小要求,就是可以有一座仿造宋雨燒前輩山莊的一座山水亭,可以取名知春亭或是龍亭,除此之外,陳平安沒有更多奢望。

  結果朱斂拿著那本《營造法式》之后,笑容玩味,陳平安這才記起一事,想起這是藕花福地歷史上某國朝廷頒布的范書,朱斂哈哈大笑,說此書編撰,他當年確實是出過些力的,書上十之二三的建造法規,藻井、斗拱在內等規制,其實都是出自他的手筆。

  陳平安便笑問為何落魄山主峰半腰那些府邸,瞧不出半點《法式》痕跡,建造得很平庸,朱斂回答得理直氣壯,當時家底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何況少爺住在竹樓,其余人等,有個落腳地兒就該感恩戴德,不然真要她朱斂親手操辦,要吃掉好些銀子,打造得豪府大宅氣派,沒必要。

  如今祖師堂領銜的一眾建筑,是落魄山的臉面所在,自然不在此列,必須由他朱斂親歷其為,不會交由庸碌匠人糟蹋霽色峰的風景。

  用朱斂的話說,就說沒錢的時候,就該想著怎么攢錢,沒錢本身就該臉紅,若是再有腰纏十文振衣響的作態,更是白白給人瞧不起,可有了錢的時候,如何花錢,也要講究些。

  陳平安覺得極有道理,不過仍是板著臉忍住笑,嘴上說著以后別再自作主張了,怎么可以委屈了自己人,豈不是寒了眾將士的心。

  就連裴錢都覺得師父那會兒的言語神色,可跟真誠半點不沾邊。

  裴錢還覺得老廚子隨后一副恨不得以死謝罪的模樣,遠遠不如自己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觀禮的客人們,自然都已經離開落魄山,作為落魄山記名供的奉披麻宗杜文思與龐蘭溪,也都乘坐自家渡船,返回骸骨灘。

  陳平安送了龐蘭溪兩幅草書字帖,是早年以幾壺仙家酒釀,與梅釉國小縣城一位年輕縣尉買來的,讓龐蘭溪轉贈他的太爺爺。

  盧白象也帶著元寶元來這對姐弟,返回舊朱熒王朝邊境。

  陳平安送了兩位祖師堂嫡傳子弟,一人一副北俱蘆洲三郎廟精心鑄造的兵家寶甲。

  種秋帶著曹晴朗開始在蓮藕福地游歷四方,走完之后,就會重返落魄山,再走一走寶瓶洲。

  為曹晴朗送行的時候,陳平安除了送給這位學生,那件耗費許多神仙錢才修繕如初的春草法袍,還送了曹晴朗許多自己一路雕刻而成的竹簡,以及一句話。

  “書上學理,書外做人。”

  竹樓外,學生作揖拜別先生,先生作揖還禮學生。

  隋右邊已經下山,去往書簡湖真境宗,哪怕頂著野修周肥身份的宗主姜尚真就在落魄山,從頭到尾,隋右邊也沒與他聊什么。關于玉圭宗的生死恩怨,隋右邊更是沒有與人多提。先前在落魄山,每天深居簡出,只有一次出門,就是將灰蒙山、黃湖山在內的落魄山藩屬山頭逛了一遍,這才心情略好一些,好像是選中了某處,有了些打算。

  陳平安原本還想要問一問那把癡心劍的下落,是與人生死廝殺,不小心打碎了,還是給人搶走了,好歹有個說法不是?

  可惜隋右邊自己不開口,陳平安便沒好意思問。

  魏羨帶著裴錢去了蓮藕福地,說是要讓裴錢知道,魏羨他家里到底有沒有金扁擔。

  裴錢便問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若是到了皇宮,你家里沒有金扁擔該如何,魏羨說那就送你一根,裴錢當時瞪大眼睛,抬起雙手,豎起兩根大拇指,哦豁,老魏如今不愧是當了武宣郎的大官哩,豪氣嘞,不如無論賭輸賭贏,都送我一根金扁擔吧。魏羨笑呵呵。

  身為真境宗一宗之主,本該是最為忙碌的一個,姜尚真卻一直死皮賴臉待在了落魄山沒走,還在主峰半山腰挑中了某座府邸,朱斂說暫時沒空閑的宅子了,每一座宅子都有主人,實在不行,他就硬著頭皮,專門為周供奉打造一座。姜尚真便提議干脆多建些仙家府邸,落魄山反正別的不多,就是閑置地盤多,不但是主峰半腰,空蕩蕩的主峰后山,也一并打造起來,灰蒙山在內,所有山主名下的山頭,都別空著,所有開銷,他周肥掏腰包,朱斂搓手笑著說這不是特別特別的妥當啊,姜尚真大手一揮,直接給了朱斂一大把顆谷雨錢,說這是供奉的擔當,極其妥當。

  朱斂一手手掌托著谷雨錢,仔細數過,說十五顆,是單數,不如還給周供奉一顆?

  然后干站在那里,也沒見什么動靜。

  姜尚真一臉愧疚,說確實應該湊個好事成雙,便又給了三顆谷雨錢。

  朱斂便收了錢,小心翼翼收入袖中,感慨落魄山如周供奉這般快心遂意的爽利人,很難再有了。

最近崔東山一直在忙著為灰蒙山、黃湖山等山頭,打造壓勝之物和山水大陣,例如陳平安從北俱蘆  洲掙來的那對龍王簍,被火龍真人修繕如初后,就完全可以安置在黃湖山,陳平安將龍王簍分別贈送給了陳靈均和陳如初,交由他們煉化,但是陳靈均一開始沒有答應,希望陳平安能夠轉贈給那條即將幻化人形的棋墩山黑蛇,歸根結底,陳靈均還是擔心濟瀆走江一事,會出紕漏,一旦,失去其中一只龍王簍,便會牽連黃湖山的山水氣運受損,圍繞兩只龍王簍打造而成的黃湖山護山大陣,也要威力驟減。

  陳平安也沒有答應,讓陳靈均不用為此事顧慮,只管放心煉化為本命物。以后走江成功,又不是不可以反哺黃湖山。

  陳靈均依舊扭扭捏捏,陳平安只好說龍王簍這么珍貴的山上重寶,給你,我舍得,給別人,我心肝疼。

  陳靈均這才收下,離開的時候走路又有些飄。

  這天在竹樓崖畔那邊,陳平安與即將下山的姜尚真對坐飲酒。

  當然是喝姜尚真拎來的仙家酒釀。

  姜尚真問道:“藕花福地真要分我真境宗一成五的收益?還是永久?”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真境宗,也不是玉圭宗,而是姜氏家主,或者說是供奉周肥。”

  姜尚真笑道:“那我就坐等躺著收錢了,一想到這個,就犯愁。”

  送上門的好處,姜尚真沒理由拒絕。

  就像姜尚真送給落魄山的錢財寶物,朱斂收得毫不手軟。

  禮尚往來罷了。

  最早姜尚真與落魄山開口,是要永久的兩成福地收益,真境宗愿意借給落魄山三筆錢,第一筆一千顆谷雨錢,用來幫助蓮藕福地提升為中等福地,此后再拿出兩千顆,用以穩固蓮藕福地的山水氣運,助漲靈氣流轉。成為上等福地之后,姜尚真還需要拿出三千顆谷雨錢,三筆神仙錢,都不談利息,落魄山分別在百年、五百年和千年之內還清,不然真境宗就要放高利貸了,落魄山可以拿藩屬山頭來折價賣給真境宗,不愿給地盤,拿人來還,也行。

  這就是實打實的在商言商。

  對于姜尚真而言,我錢多,送人錢財是一回事,但是如何掙錢是另外一事,得講規矩。

  在此期間,姜尚真除了將書簡湖六座島嶼贈給落魄山,還會從那座享譽天下的云窟福地,抽調得力人手,進入蓮藕福地,負責具體經營,至于姜氏子弟在這座新興中等福地的權柄有多大,就看落魄山愿意給多大了。

  不過當時朱斂執意落魄山只能給真境宗一成。

  堂堂寶瓶洲北岳山君魏檗,出錢出力還出人,做牛做馬,都不過是一成收益,真境宗獅子大開口,哪怕他朱斂點頭答應下來,容易傷了魏大山君的顏面,就魏檗那死要面子最要臉的脾氣,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一旦魏檗為此與落魄山生疏了,落魄山得不償失。

  姜尚真原本也沒奢望真有兩成,底線就是一成五的永久分紅,若是朱斂咬死的一成收益,就太少了。

  而且朱斂有一點說到了姜尚真的心坎里,蓮藕福地版圖不大,南苑國魂魄齊全的兩千萬人和其他有靈眾生,再加上松籟國、北晉國和塞外草原三地,雖說連同人之魂魄在內,萬事萬物都好似在虛處,被大致一分為四了,可只要隨著時間推移,只要落魄山經營得當,一旦福地人數突破五千萬人,那就是一座以人口見長的罕見中等福地,云窟福地作為有數的上等福地,玉圭宗姜氏人口代代經營,也一直無法突破九千萬人的瓶頸,當然這其中也有姜尚真“肆意妄為、大動干戈”的緣由,歷史上總計五場天下大亂,生靈涂炭,在姜尚真手上,便多達三場,山上山下都被殃及,無可幸免。

  這也是朱斂好玩的地方。

  言語天花亂墜,胡說八道一大通。

  但總會偷偷藏著那么一兩句話,極有分量。

  陳平安以手指輕輕敲擊桌面,“神仙錢,金精銅錢,世俗王朝皇帝。”

  這是想要治理好一座福地該有的提綱挈領。

  山上的修道之人,介于山上山下之間的山水神,山下的人心向背。

  任何一個環節出現紕漏,環環相扣,積弊叢生,那么福地就不是什么聚寶盆,而是一座吃錢無數的無底洞,淪為雞肋,甚至會極大削弱一座仙家門派的底蘊。

  魏檗私底下,與陳平安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言語,“得了這么一座暫時擁有四千萬人的蓮藕福地,就要小心自己的本心了。”

  陳平安讓魏檗放心。

  姜尚真笑道:“一開始只是砸錢的肉疼事,處理山上山下事務的麻煩事,等到經營久了,才會有真正的糟心事,在等著你。山主要做好心理準備。”

  往福地砸下的神仙錢的多寡,決定了修道之人的數量,以及修道瓶頸的高度,下等福地,任你資質超群,也很難躋身洞府境,哪怕是湖山派俞真意這種擱在浩然天下,便是板上釘釘上五境修士的修道奇人,在當年藕花福地,一樣被阻滯在龍門境瓶頸上。躋身中等福地后,修道天才,就會地仙可期。而云窟福地歷史上的一次大劫難,姜尚真就是被一位悄悄破鏡的玉璞境修士,暗中勾結數位地仙,摒棄仇怨,一起圍殺姜尚真這位微服私訪的福地“老天爺”,試圖徹底脫離姜氏控制,造就出一場自古未有的“天人相分”格局。

  這其中,當然也有玉圭宗某些敵對勢力的潛心謀劃,不然僅憑福地修士,絕對不會有這等手筆。

  姜尚真便娓娓道來,將這樁云窟福地秘史詳細說了一遍。

姜尚真開始為那場災殃蓋棺定論,“雖說事后我以雷霆之  怒的姿態,帶人殺穿云窟福地,但事實上,我并不痛恨那些功虧一簣的福地頂尖修士,相反,我會覺得他們可悲可敬又可憐,可憐是他們辛苦修道百年數百年,其中有人還修出了個前無古人的玉璞境,就那么死了。可敬是有那份膽識氣魄,可悲之處,是他們誤以為自己成事了,云窟福地沒了姜尚真,就可以從此自由,卻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姜氏家主,是可以換人的,更是可以被人扶持為傀儡的,等到新官上任三把火,作為成為姜氏家主的代價,與人償還人情也好,還錢也罷,意味著云窟福地,最短也要遭受百年災難。”

  姜尚真感慨道:“但是這種道理,只要是我姜尚真來講,一開始便站不住腳,注定說不通。我也覺得那些心高氣傲的天之驕子們,沒有任何錯,換成我是他們,一樣會有此作為,唯一的區別,無非是更加隱忍,謀劃更加全面,與幕后主使的買賣,幫著福地多討要點便宜。”

  姜尚真對陳平安笑道:“世事古怪,好事未必來,壞事一定到,并非我故意說些晦氣話,而是山主現如今,就可以想一想未來的應對之策了。人無遠慮,難掙大錢。”

  陳平安說道:“做事先想錯,是我為數不多的好習慣。”

  姜尚真笑著點頭,喝完酒,準備御風離去。

  龍泉劍宗打造的信物劍符,這段時日,姜尚真已經通過各種渠道大肆收刮了十數把,全是高價買來。

  阮邛的兩位嫡傳弟子,董谷和徐小橋差點打算專門為這位來歷不明的野修供奉,專門開爐鑄造一堆符劍,結果被難得訓斥弟子的阮邛罵了個狗血淋頭。

  陳平安攔下姜尚真,從令牌咫尺物當中取出那塊道家齋戒牌。

  姜尚真驚訝道:“這是當了落魄山供奉的好處?”

  陳平安笑道:“是送給那孩子的禮物。”

  姜尚真收下了那塊有些歲月的齋心牌,嘖嘖道:“一樣東西兩份人情,山主做買賣的境界,我周肥自愧不如。”

  陳平安提醒道:“千萬別教出一個混世魔王。”

  姜尚真說道:“如今的書簡湖,沒有下一個顧璨的成長土壤了。”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希望如此吧。”

  姜尚真嘆了口氣,說道:“閑的是野修周肥,真境宗宗主和姜氏家主還是很忙的,所以這趟回了書簡湖,那場盟友見面,我可能會讓下邊的人代為出面,可能是劉老成,或者是李芙蕖,反正不會是咱們真境宗那位截江真君。”

  陳平安笑著點頭,“這兩個都可以。”

  接下來陳平安會在牛角山渡口登船,乘坐披麻宗下次南下的跨洲渡船,直接去往老龍城,在這南下途中,要見兩撥人,一撥人是披麻宗和春露圃,商議三方合作的具體細節,第二撥便是姜尚真在內,圍繞藕花福地形成的盟友,老龍城范二,孫嘉樹,既然如今福地已經提升為中等福地,也有不少事情要重新談一談。

  在等待披麻宗渡船重新南下期間,等到魏羨和裴錢回到落魄山,崔東山就會帶著魏羨一起離開龍泉郡。陳平安打算乘坐自家龍舟,帶著裴錢一起去趟大隋山崖書院。

  必須要去。

  因為落魄山祖師堂的建成,陳平安無比希望當時能夠出現在場的人,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于祿,謝謝。

  人難稱心,事難遂愿。

  而陳平安曾經與陸抬說過自己的愿望,那就是希望將來有一天落魄山,當年自己一步一步陪著走去書院求學的他們,以后可以在落魄山上,或是龍泉郡自家的某座山頭上潛心治學,他們不是落魄山人氏,不在譜牒上記名,落魄山就只是有那么一個地方,山清水秀藏書多,每逢開春,便會楊柳依依,草長鶯飛,讓他們五人可以在未來人生路上的某段歲月里,哪怕很短暫,依舊可以離著小鎮那座學塾近一些,然后他們若想遠游,便去遠游,若想歷練,便下山去,僅此而已。

  更多的,陳平安覺得自己好像也做不到了。

  因為誰都在長大。

  當年那個扛著一根根槐木滿街跑的紅棉襖小姑娘,在山間泥濘里哭著鬧著也要小竹箱的李槐,在黃庭國仙家客棧里邊好心卻沒有說什么好話的林守一,喜歡接替陳平安守后半夜的亡國太子于祿,永遠冷著臉、事實上對整個世界充滿畏懼的謝謝,都是如此。

  陳平安這天夜幕里,趴在竹樓一樓書桌上,做了個鬼臉,學著他趴在桌上的蓮花小人兒,咯咯笑著。

  從落魄山那邊租借而來的熬魚背上,珠釵島島主劉重潤尚未去往書簡湖,獨自在山巔散步。

  當她決定將水殿在熬魚背煉化的那一刻起,其實“珠釵島”這個說法,就已經名不副實。

  劉重潤回到住處,桌上攤放著一幅她手繪的堪輿圖,囊括了披云山在內的龍泉郡六十二座山頭。

  龍泉劍宗祖師堂所在的神秀山,與挑燈山,橫槊峰,互成犄角之勢,此外又有與熬魚背如出一轍,從落魄山租借而來的三座山頭,彩云峰,仙草山,寶山,六座山頭連綿成勢,加上龍泉劍宗后來入手的諸多山頭,龍泉劍宗雖然在山頭數目上與落魄山大致持平,優勢不大,可事實上版圖還是要稍勝一籌,何況聽說大驪王朝有意在京畿北方,一直延伸到舊中岳一帶,劃出一大塊地盤,交予龍泉劍宗。

  圣人阮邛的龍泉劍宗和陳平安的落魄山之外,留下的各方勢力,已經不成氣候,哪怕抱團,能夠擰成一股繩,顯然都無法與那兩個龐然大物抗衡。

  龍脊山,枯泉山脈,香火山,遠幕峰,地真山…

  劉重潤低頭凝視著這幅堪輿圖上的三方勢力分布,熬魚背顯然屬于雙雄對峙之外的第三方,只不過大驪山上仙家,顯然都已經將珠釵島自動劃入落魄山藩屬范疇,劉重潤在觀禮之前,心里不是沒有點疙瘩,因為劉重潤從來不愿自己的珠釵島,淪為任何大山頭的附庸,但是那場落魄山祖師堂觀禮之后,劉重潤便有些心情黯然。

  那個在青峽島當了幾年賬房先生的年輕人,原來不知不覺之中,就已經籠絡起這么大的一份深厚家底。

  與落魄山好到就快要穿一條褲子的北岳山君,關鍵是魏檗從來都懶得掩飾這點,三場夜游宴,就像黃梅天的雨水,急促密集得讓人措手不及,夜游宴前后,披云山上,個個臉上笑容燦爛,心中哪個不是叫苦不迭,光是三份拜山禮,就不是什么可有可無的開銷,沒點本錢的,當下估計都已經是拴緊褲腰帶過日子了。

  還有一位玉璞境野修的正式供奉,這簡直就是駭人聽聞的事情,哪有不是宗字頭仙家,卻擁有一位上五境供奉的山頭?當真不怕客大欺主嗎?

  再加上一座北俱蘆洲披麻宗的兩位木衣山祖師堂嫡傳修士,擔任記名供奉,這又算哪門子事情?

  至于那位站在第二排的白衣少年崔東山,劉重潤覺得半點不比那“野修周肥”好說話。

  而當時站在第三排的四位男女,朱斂,盧白象,隋右邊,魏羨,哪個簡單了?其中三人,劉重潤都認識,水殿龍舟的打撈,與三人相處時日并不算短,個個神華內斂,氣象驚人,剩下那位氣勢半點不輸三位武學宗師的女子,根腳依舊晦暗不明。可既然能夠與三人站在一起,那就意味著隋右邊的戰力,不會弱了。四位最少也該是金身境武夫的落魄山譜牒人氏?

  偌大一座寶瓶洲,上哪兒找去?

  但是真正讓劉重潤不得不認命的一件事,在于落魄山祖師堂的年輕一輩,營造出來的那種,經常見面的裴錢,橫空出世的少年郎曹晴朗,岑鴛機,元寶元來這對姐弟…

  因為這些年紀不大的落魄山第二代弟子,決定了落魄山的底蘊厚度,以及未來的高度。

  可最讓劉重潤震撼的,依舊不是這些,而是兩件事。

  一個,是落魄山祖師堂懸掛的那三幅畫像。

  這意味著落魄山從何而來。

  那天是劉重潤第一次知曉,同時也明白了落魄山的山名,竟然如此有深意。

  第二件事,是當時那座不大的祖師堂內,無聲勝有聲的一種氛圍。

  那個頭別玉簪子的青衫年輕人,孤零零站在最前方。

  身后眾人,無論什么境界,什么出身,什么性情,嫡傳也好,供奉也罷,人人肅然。

  尤其是當陳平安報出周米粒的護山職責后,作為一旁觀禮的劉重潤,很仔細去打量和感知眾人的細微神色。

  不是什么好像,而是千真萬確,沒有誰覺得年輕山主是在做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

  劉重潤一想到這些,便有些喘不過氣來,走出屋子,在院子里散步起來。

  仰頭望向落魄山那邊,劉重潤心情復雜。

  山崖書院。

  李槐下課后,發現自己姐姐竟然站在學舍門外。

  亭亭玉立。

  不否認,自己姐姐長得還行。

  李槐笑道:“姐,今兒遇上了林守一,剛念叨你幾句,你便來了。”

  李柳看著已經比自己還要高些的弟弟,柔聲笑道:“收到了家書,娘聽你在信上說學業繁重,便放心不下你,一定要我來看看你。”

  李槐開了學舍房門,給李柳倒了一杯茶水,無奈道:“我就是隨口抱怨兩句,娘不清楚,你還不清楚啊,對我來說,自打去了學塾第一天讀書起,哪天學業不繁重?”

  李柳摘下包裹放在桌上,坐在一旁,點頭道:“唯一的不同,就是長大了。”

  李槐白眼道:“我倒是也想著不長大,跟那裴錢一樣,光吃飯不長個兒啊。我讀書不濟事,累是真的累,只有每次跟隨夫子先生們出門游歷,一走就是幾千里,腿腳累,心是真不累,比起在學塾苦兮兮做學問,其實更輕松些。所以說我還是適合當個江湖大俠,讀書這輩子算是沒啥大出息了。”

  李柳拍了拍包裹,“里邊有些物件,你好好收起來,以后缺錢花,可以讓茅山主幫你賣了換銀子。”

  “開什么玩笑,我哪敢去找茅山主,躲著他老人家還來不及。”

  李槐趴在桌上,打開包裹,挑挑揀揀,埋怨道:“我就說嘛,姐姐你在獅子峰給老仙師當丫鬟,這才幾年功夫,肯定沒積攢下啥好物件,瞅瞅,沒一件是那寶光沖霄的仙家寶貝,比陳平安送我的那些,差老遠了,姐,努把力啊,好好修行,早點當個洞府境的中五境神仙,你是不知道,林守一如今那叫一個風光,都快要給大隋京城的女子搶破頭了。”

  李柳笑意吟吟,沒搭話。

  包裹里的玩意兒,當然是因為暫時沒有打開秘法禁制,才顯得黯淡無光,不怕她都怕書院和茅小冬一個不留神,便遮掩不住那份氣象。

  李槐哀嘆一聲,搖搖頭,放下手里邊的物件,重新系好包裹,他只能幫著林守一到這步了。

至于林守一為何非要喜歡他姐姐李柳,李槐是怎么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董水井喜歡自己姐姐也就罷了,在龍泉郡那邊開餛飩鋪子,與自己家挺門當戶對的,你林守一如今可是大隋舉國聞名的修道美玉,我姐有啥好的嘛,至  于辛苦惦念這么多年嗎?

  李槐提了提包裹,呦,挺沉。

  然后李槐看了眼雙手持杯、慢慢喝茶的姐姐,忍不住語重心長道:“姐,今兒我就不說啥了,反正你還沒嫁人,一家人,送來送去,銀子都是在自家家里打轉,可以后等你嫁了人,就千萬不能這么送我東西了。在山上修行,本來就不容易,你又是走親戚關系才上的獅子峰,在山上肯定要被人碎嘴,在背后說你閑話,你還是自己多攢點銀子吧,其實只要能夠稍稍幫襯爹娘鋪子,就差不多了,咱爹咱娘,也不念你這些,要是娘說什么,你就往我身上推,真不是我說你,歲月不小,都快成老姑娘了,也該為你自己的婚嫁一事考慮考慮,嫁妝厚些,婆家那邊終歸會臉色好點。”

  李柳笑瞇起眼,“看來是真長大了,都曉得為姐姐考慮了。”

  李槐盤腿坐在長凳上,倒了些黃豆在碗碟里,推給姐姐,自己抓了一把放在手心,嘴里嚼著黃豆,笑呵呵道:“姐,你這話說得就沒良心了,我打小就沒少為你費心,可勁兒幫我找姐夫來著,比如我的好兄弟阿良啊,我最佩服的陳平安啊,可惜都沒成,怨你自己,怪不得我啊。”

  李柳丟過去一顆黃豆,“沒你這么埋汰自己姐姐的弟弟。”

  李槐一把抓住,加上手心那些,一股腦丟入嘴中,“玩笑話歸玩笑話,以后嫁人,你再這么送東送西,一個勁往娘家填補家用,真不成。姐夫會不高興的。你別總聽咱們娘親叨叨,我以后該是怎么樣,我自己會爭取的。靠姐姐姐夫算怎么回事。白白讓你給姐夫家里人看不起。”

  李槐越說越覺得有道理,“即便未來姐夫氣量大,不計較。你也不該這么做了。”

  李柳笑問道:“為什么呢?”

  李槐不耐煩道:“姐,你煩不煩啊。跟你這么說,你就這么做,咱家誰最大?我吧。娘親聽我的,爹聽娘親的,你聽爹的,你說誰說話最管用?”

  李柳笑了。

  李槐眨了眨眼睛,“好吧,我承認,前邊那些話,是我當年跟陳平安商量出來的,這不這些年聚少離多,一直攢著沒機會與你嘮叨嘛。不過后邊的問題,陳平安又沒教我,怎么跟你掰扯,你要真想知道答案,我回頭跟陳平安問問。”

  李柳問道:“你怎么知道陳平安就一定是對的呢?”

  李槐問道:“難道陳平安講錯了?”

  李柳笑道:“那倒沒有。”

  李槐哼哼道:“李柳!你弟弟我,那可是那種為了兄弟義氣,可以插自己兩刀的人。”

  李槐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胸口。

  李柳笑了,身體前傾,輕輕挪開李槐的手,指了指肋部,“書上講兩肋插刀,在這兒,可別往心口上扎刀子。以后哪怕是為了再好的朋友…”

  李槐瞪眼道:“姐,你一個姑娘家家的,懂什么江湖!別跟我說這些啊,不然我跟你急。”

  李柳笑著不再說話。”

  李柳懂不懂江湖?

  這是一個極有意思的問題。

  相傳遠古時代,天下就只有一座天下。

  五湖四海,大瀆江河。

  曾有一群高權重的天庭女官,官職之高、權柄之大,猶在雨師河伯以及眾多龍王之上,名為斬龍使,巡狩、督查、敕令天下蛟龍。

  而這些位高權重的存在,只聽命于一尊古老神,后者故名江湖共主。

  李柳突然問道:“幾次出門游歷求學,怎么樣?”

  李槐漸漸收斂了笑意,輕聲道:“小時候只會跟著李寶瓶他們瞎起哄,大聲念書,到底念了些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史書上好多言語,以前死記硬背,怎么都記不住,走多了路,見多了人后,突然發現自己想要忘記,都難了。‘山野高人,求索隱暗,行怪迂之道,養望以求名聲’,‘將軍材質之美,奮精兵,誅不軌,百下百全之道也’,‘塞上孑遺,鵠形菜色,相從溝壑者亦比比也’。”

  李槐擠出一個笑臉,“姐,咱們不聊這些。”

  李柳點頭道:“那聊聊李寶瓶?”

  李槐一陣頭大,“別,聊這個,我更頭疼,如今見那李寶瓶,賊沒勁,每天就是讀書,說是要什么‘讀破書萬卷’,每天還是很忙,不再瘋瘋癲癲跑來跑去了,你猜怎么著,反而比那林守一還要見不著人影兒,姐,你說怪不怪?以前吧,覺得小時候的李寶瓶,已經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存在了,現在覺得李寶瓶還不如當年好呢,等陳平安到了書院,我一定要冒死進諫,在陳平安跟前,好好說說這個李寶瓶,沒辦法,估計也就他這個小師叔,能夠管一管李寶瓶了。”

  李槐使勁搖頭,“不說她,我腦瓜子疼,于祿和謝謝,其實也不太見著面,一個個都這樣,不過我們關系其實還不錯,偶爾見了面,我還是感覺得到的。”

  李柳走后。

  林守一才來。

  得知李柳匆匆來匆匆走后,林守一有些沉默。

  李槐也沒轍,勸也不好勸。

  勸對了,也未必能成自己的姐夫,不小心勸錯了,更要傷口撒鹽。

  林守一離開后。

  李槐長吁短嘆,這么早有了喜歡的姑娘做什么呢,像自己多好。

  回了屋子,李槐將那只小竹箱放在桌上,將姐姐的包裹放進去,然后仔細擦拭竹箱。

  最后李槐揉了揉下巴,覺得有必要使出殺手锏了。

  倒了一碗茶水,用手指蘸了蘸,胡亂喊著天靈靈地靈靈,然后寫下陳平安的名字。

做完之后,李槐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看著桌上的痕跡  ,點點頭,比較滿意,好字,一百個阿良都不如自己。

  入冬時分。

  陳平安在牛角山渡口,帶著裴錢準備登上自家龍舟,去往大隋書院,周米粒哪怕已經交出兩根行山杖,肩膀上還是扛著一根金扁擔。

  崔東山和魏羨也要離開龍泉郡,不過是乘坐另外一艘路過的大驪軍方渡船。

  魏羨在跟裴錢嘮嗑。

  崔東山只說了兩句臨別贈語。

  “先生,這么多年一直辛苦搬山,靠自己本事掙來的座座靠山,其實可以依靠一二了。”

  “路阻且長,先生請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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