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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五章 還鄉

  陳平安和崔東山去了趟老槐街的自家鋪子。

  陳平安坐在門口的小竹椅上,曬著秋天的溫暖日頭,崔東山趕走了代掌柜王庭芳,說是讓他休歇一天,王庭芳見年輕東家笑著點頭,便一頭霧水地離開了蚍蜉鋪子。

  這天的生意還湊合,因為老槐街都聽說來了位世間罕見的俊俏少年郎,故而年輕女修尤其多,崔東山灌迷魂湯的本事又大,便掙了不少昧良心的神仙錢,陳平安也不管。

  第二天在符水渡那邊,談陵與唐璽一起現身,當然還有管著春露圃渡船的宋蘭樵。

  寒暄過后,陳平安就與崔東山登船,宋蘭樵一路跟隨,這位見多識廣的老金丹,發現了一樁怪事,單獨瞧見年輕劍仙與那位白衣少年的時候,總是無法將兩人聯系在一起,尤其是什么先生學生,更是無法想象,只是當兩人走在一起,竟然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契合,難不成是兩人都手持綠竹行山杖的緣故?

  宋蘭樵沒敢多說什么,只是說了件事,誠心誠意道了一聲謝。

  原來宋蘭樵剛剛在春露圃祖師堂有了把椅子,雖說只是頂替了唐璽的墊底位置,與唐璽一左一右,好似成了春露圃祖師堂的兩尊門神,可這一步跨過去,是山上仙家與世俗王朝的聲望暴漲,是每年額外多出的一大筆神仙錢,也是一些人間家眷的雞犬升天。

  所以宋蘭樵面對那位年輕劍仙,說是受了一份大恩大德,絲毫不為過。只是宋蘭樵聰明的地方也在這邊,做慣了生意,務實,并沒有一個勁兒在姓陳的年輕人這邊獻殷勤。

  渡船上,宋蘭樵為他們安排了一間天字號房,思量一番,干脆就沒有讓春露圃女修出身的婢女們露臉。

  屋內,崔東山為陳平安倒了一杯茶水,趴在桌上,兩只雪白大袖占據了將近半數桌面,崔東山笑道:“先生,論打架,十個春露圃都不如一個披麻宗,但是說買賣,春露圃還真不輸披麻宗半點,以后咱們落魄山與春露圃,有的聊,肯定可以經常打交道。”

  陳平安喝著茶水,沒有說什么。

  崔東山說道:“談陵是個求穩的,因為如今春露圃的生意,已經做到了極致,山上,一門心思依附披麻宗,山下,主要籠絡大觀王朝,沒什么錯。但是架子搭好了,談陵也發現了春露圃的許多積弊,那就是好些老人,都享福慣了,或是修行還有心氣,可用之人,太少,以前她就算有心想要扶持唐璽,也會忌憚太多,會擔心這位財神爺,與只會拼命撈錢且尾大不掉的高嵩,蛇鼠一窩,到時候春露圃便要玩完,她談陵時辰一到,春露圃便要改朝換代,翻個底朝天,談陵這一脈,弟子人數不少,但是能頂事的,沒有,青黃不接,十分致命,根本扛不住唐璽與高嵩聯手,到時候弟子不濟事,打又打不過,比錢袋子,那更是云泥之別。”

  “所以唐璽與林嵯峨結盟,是最穩妥的,林嵯峨雖說脾氣惡劣,但到底是個沒有野心的,對于春露圃也忠心,再加上一個對她談陵感激涕零的宋蘭樵,三人抱團,春露圃便有了些新氣象,若是咱們落魄山再遞過去一個枕頭,幫著春露圃順勢打開寶瓶洲北方的缺口,哪怕只是一個很小的缺口,都會讓熟稔商貿的春露圃諸多山腰、山腳的修士,感到振奮人心。而寶瓶洲如今處處大興土木,春露圃有人有物有錢,與咱們落魄山雙方各取所需,正是最合適的生意對象。不過也需要注意春露圃在寶瓶洲的水土不服,所幸大驪朝廷,從衙門文官到沙場武將,與春露圃修士是尿得到一個壺里去的。”

  “先生布局之深遠,落子之精準、縝密,堪稱國手風范。”

  聽到這里,陳平安終于忍不住開口笑道:“落魄山的風水,是你帶壞的吧?”

  崔東山委屈道:“怎么可能!朱老廚子,大師姐,大風兄弟,都是此道的行家里手!再說了,如今落魄山的風水,哪里差了。”

  陳平安說道:“我沒刻意打算與春露圃合作,說句難聽的,是根本不敢想,做點包袱齋生意就很不錯了。如果真能成,也是你的功勞居多。”

  崔東山抬起一只手臂,伸出手指在桌面咄咄咄點了三下,畫出一個三角形,“唐璽,林嵯峨,宋蘭樵,是個三。談陵一脈,高嵩一脈,唐璽小山頭,又是一個三。落魄山,披麻宗,春露圃,還是一個三。先生聚攏起來的各方勢力,北俱蘆洲南端,寶瓶洲北部,是一個更大的三。天底下的關系,就數這個,最穩固。先生,還不愿意承認自己是下棋的國手嗎?”

  陳平安搖頭笑道:“誤打誤撞罷了。”

  崔東山嘆了口氣,“先生虛懷若谷,學生受教了。”

  陳平安笑罵道:“滾你的蛋。”

  崔東山剛要說話,不料陳平安立即說道:“還來?!”

  崔東山只覺得自己一身絕學,十八般兵器,都沒了用武之地。

  果然還是先生厲害。

  崔東山突然問道:“到了骸骨灘,要不要會一會高承?我可以保證先生往返無憂。”

  陳平安搖頭道:“暫時不去京觀城。”

  崔東山問道:“因為此人為了蒲禳祭劍,主動破開天幕?還剩下點豪杰氣魄?”

  陳平安說道:“沒這么簡單,要更復雜,以后再說。”

  崔東山自然沒有異議。

  在經過隨駕城、蒼筠湖一帶的上空,陳平安離開屋子,崔東山與他一起站在船頭欄桿旁,俯瞰大地。

占地廣袤的蒼筠湖,在渡船這邊望去,就像  一顆玉瑩崖溪澗里安安靜靜躺著的碧綠石子。

  還欠那邊的某座火神廟一頓酒。

  只能先欠著了。

  崔東山輕聲道:“先生以后莫要如此涉險了。”

  陳平安說道:“當然應該點頭答應下來,我這會兒也確實會上心,告訴自己一定要遠離風波,成了山上修行人,山下事便是身外事。只是你我清楚,一旦事到臨頭,就難了。”

  崔東山趴在欄桿上,雙腿彎曲,兩只露在欄桿外邊的袖子,就像兩條小小的雪白瀑布。

  陳平安問道:“周米粒在落魄山待著還習慣嗎?”

  崔東山點點頭,“習慣得很,總覺得每天抄書的裴錢就是讀書人了,眼巴巴等著裴錢將來親筆給她寫啞巴湖大水怪的故事呢。小姑娘狗腿得一塌糊涂,每天都是裴錢的小尾巴,屁顛屁顛扛著行山杖,如今又從騎龍巷右護法,被先生提拔成為落魄山的右護法,現在可好,與人說話之前,都要咳嗽兩聲,先潤潤嗓子,再老氣橫秋言語一番,都是跟我那位大師姐學的臭毛病。”

  陳平安笑道:“挺好。”

  崔東山好奇道:“真要將小姑娘載入落魄山祖師堂譜牒,成為類似一座山頭供奉的右護法?”

  陳平安說道:“當然。這不是兒戲。以前還有些猶豫,見識過了春露圃的山頭林立與暗流涌動之后,我便心思堅定了。我就是要讓外人覺得落魄山多奇怪,無法理解。我不是不清楚這么做所需的代價,但是我可以爭取在別處找補回來,可以是我陳平安自己這位山主,多掙錢,勤勉修行,也可以是你這位學生,或者是朱斂,盧白象,我們這些存在,便是周米粒、陳如初她們存在的理由,也會是以后讓某些落魄山新面孔,覺得‘如此這般,才不奇怪’的理由。”

  “我不排斥以后落魄山成為一座宗字頭山門,但是我絕對不會刻意為了聚攏勢力,便舍棄那些路邊的花草,那些花草,在落魄山上,以前不會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以后也不會。何況她們從來也不是路邊的美好風景,她們就是我人生的一部分,能夠照顧那些值得照顧的人,我尤其心安。”

  陳平安轉頭說道:“我這么講,可以理解嗎?”

  崔東山使勁點頭,“理解且接受!”

  陳平安感慨道:“但是一定會很不輕松。”

  崔東山說道:“每一句豪言壯語,每一個雄心壯志,只要為之踐行,都不會輕松。”

  有些話,崔東山甚至不愿說出口。

  所有久別重逢的開懷,都將是未來離別之際的傷心。

  但這不妨礙那些還能再見的相逢,讓人歡喜,讓人飲酒,讓人開心顏。

  但是別忘了,有些時候,離別就只是離別。

  陳平安也跟著趴在欄桿上,眺望遠處大日照耀下的金燦燦云海,問道:“當了我的弟子,不會不自在?”

  崔東山說道:“不會。”

  陳平安笑道:“境界懸殊,學問懸殊,你這學生當然還好。”

  崔東山說道:“先生這么講,學生可就要不服氣了,若是裴錢習武突飛猛進,破境之快,如那小米粒吃飯,一碗接一碗,讓同桌吃飯的人,目不暇接,難道先生也要不自在?”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不自在,師父的面子往哪里放?講道理的時候,嗓門大了些,就要擔心給弟子反手一板栗,心里不慌?”

  崔東山哈哈大笑。

  先生北游,修心極好。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我這個人死腦筋,喜歡鉆牛角尖,總有一天,在落魄山那邊,也會有些芥子小事,變成我的天大難題,到時候,你給些建議。”

  崔東山點頭道:“圣人有云,有事弟子服其勞。”

  崔東山轉過頭,臉頰貼在欄桿上,笑瞇起眼,“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陳平安笑了笑,說道:“別胡亂篡改道德文章的本意,糟踐圣賢的良苦用心。”

  崔東山說道:“先生,可別忘了,學生當年,那叫一個意氣風發,鋒芒畢露,學問之大,錐出囊中,自己藏都藏不住,別人擋也擋不住。真不是我吹牛不打草稿,學宮大祭酒,唾手可得,若真要市儈些,中土文廟副教主也不是不能。”

  陳平安搖頭道:“國師說這個,我信,至于你,可拉倒吧,船頭這兒風大,小心閃了舌頭。”

  崔東山嘿嘿而笑,“話說回來,學生吹牛還真不用打草稿。”

  陳平安問道:“中土神洲是不是很大?”

  崔東山點頭道:“很大。八洲版圖相加,才能夠與中土神洲媲美。其余八洲,若是能夠有一兩人擠進中土十人之列,就是能耐。例如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淳安,北俱蘆洲的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火龍真人,皚皚洲的劉大財神。”

  陳平安說道:“那以后一定要去看看。”

  崔東山幽怨道:“那可是學生的傷心地。”

  陳平安笑道:“自找的打,鼻青臉腫也要咧嘴笑。”

  崔東山無奈道:“先生不仗義唉。”

  渡船進入骸骨灘地界,宋蘭樵主動登門,攜帶重禮。

  是兩份。

  他自己一份,春露圃談陵一份。

  他這份謝禮,其實也是恩師林嵯峨從祖師堂那邊揀選出來的一件法寶,是以春露圃特產仙木打造的竹黃龍紋經書盒,里邊還裝有四塊玉冊。

  談陵那份贈禮,更是價值連城,是春露圃雙手可數的山上重寶之一,一套八錠的集錦墨。

  交出去的時候,宋蘭樵都替談陵感到心疼。

陳平安沒有拒絕,談陵在符水渡沒有親  自送禮,吩咐宋蘭樵在即將停靠骸骨灘渡口之際送出,本身就是誠意。

  這是宋蘭樵成為春露圃祖師堂成員后的第一件公家事,還算順利,讓宋蘭樵松了口氣。

  只是與那對先生學生一起坐著喝茶,宋蘭樵有些坐立不安,尤其是身邊坐著個崔東山。

  崔東山雙指捻杯,輕輕在桌上劃抹,笑瞇瞇,“蘭樵啊,拎著豬頭找不著廟的可憐人,世上茫茫多,蘭樵你算運氣好的了。”

  宋蘭樵前一刻還聽著陳平安喊自己宋前輩,這會兒被他的學生左一個蘭樵右一個蘭樵,當然渾身別扭。

  春露圃以誠待人,陳平安當然不會由著崔東山在這邊插科打諢,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有事與宋蘭樵要談。

  不曾想就這么個動作,接下來一幕,就讓宋蘭樵額頭冷汗直流。

  那白衣少年好像被陳平安一巴掌打飛了出去,連人帶椅子一起在空中旋轉無數圈,最后一人一椅就那么黏在墻壁上,緩緩滑落,崔東山哭喪著臉,椅子靠墻,人靠椅子,怯生生說道:“學生就在這邊坐著好了。”

  陳平安黑著臉。

  宋蘭樵心中震撼不已,難道這位和顏悅色的陳劍仙,與那太徽劍宗劉景龍一般無二,根本不是什么地仙,而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玉璞境劍仙?

  陳平安懶得理睬這個崔東山,開始與宋蘭樵正兒八經議事,爭取談妥未來落魄山與春露圃的合作事宜,只是一個大框架大方向,宋蘭樵當下肯定做不了主,還需要返回祖師堂鬧哄哄吵幾架才成,一旦雙方最終決定合作,此后一切具體事務,落魄山一樣需要朱斂、魏檗他們來定章程。陳平安對春露圃的生意,還算知根知底,所以與宋蘭樵聊起來,并不生硬,北俱蘆洲之行,他這包袱齋不是白當的。落魄山最大的依仗,當然是那座作為重要運轉樞紐的牛角山渡口,有魏大山君坐鎮披云山,牛角山渡口可以接納絕大多數的北俱蘆洲跨洲渡船,這就相當于一個包袱齋有了落腳的店鋪,天底下的錢財,在某處稍作停留,再流轉起來,便是錢生錢。

  陳平安偶爾甚至會想,一顆磨損較為厲害的雪花錢,到底見過了多少修士?一千個?一萬個?會不會已經走遍了浩然天下的九洲版圖?

  宋蘭樵原本聚精會神與陳平安聊著大事,冥冥之中,老金丹修士甚至覺得今天所談,極有可能會決定春露圃未來百年的大走勢。

  然后宋蘭樵看到對面陳劍仙瞥了眼墻壁那邊。

  宋蘭樵順著視線望去,那白衣少年雙手握住椅把手,整個人搖搖晃晃,連帶著椅子在那邊左右搖擺,好像以椅子腿作為人之雙腳,踉蹌走路。

  給先生發現后,崔東山立即停下動作,仰頭吹著口哨。

  宋蘭樵禮節性微微一笑,收回視線。

  這家伙是腦子有病吧?一定是的!

  陳平安跟宋蘭樵聊了足足一個時辰,雙方都提出了諸多可能性,相談甚歡。

  宋蘭樵到了后邊,整個人便放松許多,有些漸入佳境,許多積攢多年卻不得言的想法,都可以一吐為快,而坐在對面經常為雙方添加茶水的年輕劍仙,更是個難得投緣的生意人,言語從無斬釘截鐵說行或不行,多是“此處有些不明了,懇請宋前輩細致些說”、“關于此事,我有些不同的想法,宋前輩先聽聽看,若有異議請直說”這類溫和措辭,不過對方不含糊,有些宋蘭樵打算為高嵩挖坑的小舉措,年輕劍仙也不當面道破,只有一句“此事可能需要宋前輩在春露圃祖師堂那邊多費心”。

  那個白衣少年,一直無所事事,晃蕩著椅子,繞著那張桌子轉圈圈,好在椅子走路的時候,悄無聲息,沒有折騰出半點動靜。

  宋蘭樵已經可以做到視而不見。

  聊完之后,宋蘭樵神清氣爽,桌上已經沒有茶水可喝,雖然還有些意猶未盡,但是依舊起身告辭。

  宋蘭樵讓陳先生不用送,年輕人笑著點頭,就只是送到了房屋門口,只是讓崔東山送一程。

  宋蘭樵走入廊道后,不見那位青衫劍仙,唯有一襲白衣美少年,老金丹便立即心弦緊繃起來。

  只見那位少年倒退而走,輕輕關上門,然后轉頭笑望向宋蘭樵。

  宋蘭樵便開始笑容僵硬起來。

  崔東山來到下意識彎腰的宋蘭樵身邊,跳起來一把摟住宋蘭樵的脖子,拽著這位老金丹一起前行,“蘭樵兄弟,口若懸河,妙語連珠啊。”

  宋蘭樵差點沒忍住喊聲陳先生,幫著自己解圍一二。

  宋蘭樵驟然心頭驚悚,便想要停步不前,但是沒有想到根本做不到,被那少年力道不重的拽著,一步跨出之后,宋蘭樵便知道大事不妙。

  下一刻,白衣少年已經沒了身影。

  宋蘭樵發現自己置身于白霧茫茫之中,周圍沒有任何風景,就如同一座枯死的小天地,視野中盡是讓人倍感心寒的雪白顏色,并且行走時,腳下略顯松軟,卻非世間任何泥土,稍稍加重腳步力道,只能踩出一圈圈漣漪。

  他小心翼翼開始徒步行走,一炷香后,開始御風,一個時辰后,宋蘭樵還是祭出法寶,再顧不得什么禮數不禮數,開始傾瀉寶光,狂轟亂砸,始終無法改變這座小天地絲毫,一年后,宋蘭樵盤腿而坐,面容枯槁,束手待斃。

  剎那之間,宋蘭樵抬起頭,見到了一顆巨大的頭顱,少年臉龐,明明帶著笑意,卻眼神冷漠,他緩緩抬起手臂。

  宋蘭樵頭皮發麻,原來自己一直在對方雪白大袖之上打轉?

心神憔悴的宋蘭  樵下一刻,發現自己就站在渡船廊道中,不遠處那少年雙手籠袖,笑瞇瞇望向自己。

  劫后余生的宋蘭樵,差點熱淚盈眶。

  崔東山微笑道:“先生讓我送一程,我便自作主張,稍稍多送了些路程。蘭樵啊,事后可千萬別在我家先生那邊告刁狀,不然下次為你送行,就是十年一百年了。到時候是誰腦子有病,可就真不好說嘍。”

  宋蘭樵戰戰兢兢道:“謝過前輩提點。”

  崔東山問道:“習慣了春露圃的靈氣盎然,又習慣了渡船之上的稀薄靈氣,為何在無法之地,便不習慣了?”

  宋蘭樵怔住。

  崔東山與之擦肩而過,拍了拍宋蘭樵肩膀,語重心長道:“蘭樵啊,修心稀爛,金丹紙糊啊。”

  宋蘭樵緩緩轉身,作揖拜謝,這一次心悅誠服,“前輩教誨,讓晚輩如撥迷障見月暈,尚未真正得見明月,卻也裨益無窮。”

  崔東山置若罔聞,敲了敲房門,“先生,要不要幫你拿些瓜果茶水過來?”

  宋蘭樵看著那張少年面容的側臉,老人有那恍若隔世的錯覺。

  陳平安打開門,一把按住崔東山腦袋,輕輕壓下去,轉頭對宋蘭樵問道:“宋前輩,我這弟子是不是對你不敬?”

  宋蘭樵不知是喪心病狂,還是福至心靈,說了一句以往打死都不敢說的話,“實不相瞞,苦不堪言。”

  陳平安笑著點頭,“知道了。”

  白衣少年被一把攥住耳朵,嗷嗷叫著給陳平安扯入屋子。

  猶然有罵聲傳出:“狗日的宋蘭樵,沒良心的玩意兒,你給大爺等著…先生,我是好心好意幫著蘭樵兄弟修行啊,真沒有搞鬼戲弄他…先生,我錯了!”

  宋蘭樵抖了抖袖子,大步離去。

  舒坦。

  骸骨灘渡口停船,宋蘭樵干脆就沒露面,讓人代為送行,自己找了個挑不出毛病的借口,早早消失了。

  崔東山用手心摩挲著下巴,左右張望。

  兩人下了船,一起去往披麻宗木衣山。

  崔東山開始訴苦告狀,“先生,竺泉見我第一面,就說先生從未提及過學生,假裝不認識我,把我給我傷心死了。”

  陳平安笑道:“在竺宗主那邊提過你幾次,不過人家是一宗之主,萬事上心,還需要提防著整座鬼蜮谷,不小心給忘了,有什么奇怪。”

  然后陳平安提醒道:“竺宗主在山上,是很少見的修道之人,我很敬重。到了木衣山上,你別給我鬧幺蛾子。還有那個少年龐蘭溪,是木衣山寄予厚望的祖師堂嫡傳,你一個外人,也別胡亂言語。我知道你做事其實自有分寸,但這里終究是骸骨灘,不是自家落魄山。”

  崔東山點點頭,瞥了眼木衣山,有些遺憾。

  無事可做,這就有些無聊了啊。

  到了木衣山山門那邊,暢通無阻,陳平安,披麻宗修士大多都認識,而且時隔不久,便游歷歸來。

  竺泉沒有在山上,已經去了鬼蜮谷青廬鎮。

  不過杜文思已經返回祖師堂,開始閉關破境,躋身元嬰,希望極大。

  崔東山提及杜文思,笑嘻嘻道:“先生,這小子是個癡情種,據說太平山女冠黃庭先前去過一趟鬼蜮谷,根本就是沖著杜文思去的,只是不愿杜文思多想,才撂下一句‘我黃庭此生無道侶’,傷透了杜文思的心,傷心之余呢,其實還是有些小心思的,心心念念的姑娘,自己沒辦法擁有,好在不用擔心被其他男人擁有,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所以杜文思便開始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自己境界不高,境界夠了,好歹有那么點機會,比如將來去太平山看看啊,或是更進一步,與黃庭一起游歷山河啊…”

  陳平安笑道:“你在木衣山也沒待幾天,就這么一清二楚了?”

  崔東山點頭道:“瞎逛唄,山上與山下又沒啥兩樣,人人得了閑,就都愛聊這些兒女情長,癡男怨女。尤其是一些個愛慕杜文思的年輕女修,比杜文思還糟心呢,一個個打抱不平,說那黃庭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境界高些,長得好看些,宗門大些…”

  披麻宗主峰木衣山,與世間多數仙家祖師堂所在山峰差不多,登山路多是臺階直上。

  只不過嫡傳弟子,往往可以御風御劍而行,有些山頭,連尋常弟子也無禁忌,不過仙家洞府,往往講究一個飛鳥各有其道,高低不一,路線不同。龍泉郡那邊,之所以不太一樣,終究還是草創初期的緣故,加上龍泉劍宗與落魄山,本來弟子就都不多,又不太講究這些繁文縟節,所以才顯得十分另類,換成披麻宗、春露圃這些老字號仙家,規矩眾多,法度森嚴,在陳平安看來,其實是好事。

  只不過天底下沒有一勞永逸的便宜事,春露圃之所以如此人心搖動,就在于紙面宗法、臺面規矩,并未真正深入人心。

  在這一點上,披麻宗就要讓陳平安由衷敬佩,從宗主竺泉,到杜文思,再到龐蘭溪,性情各異,但是身上那種氣度,如出一轍。

  生死事小,宗門事大。

  修道之人,明明是追求長生不朽,但是披麻宗修士卻人人敢于為宗門赴死,竺泉與歷代宗主、祖師,每逢死戰,以身作則,愿意先死!

  披麻宗掌律老祖沿著臺階,往下御風而來,飄落在兩人身前,老人與兩人笑道:“陳公子,崔道友,有失遠迎。”

  招呼過后,陳平安發現一件怪事,這位披麻宗老祖師似乎對崔東山十分親近,言語之間,儼然知己。

難不成崔東山先前在木衣山上,不  止是游手好閑瞎逛蕩?

  不然哪怕崔東山與京觀城廝殺一場,也不至于讓一位掌律老祖如此刮目相看,披麻宗修士,個個都是白骨堆里殺出血路的修士,哪怕是杜文思這種看似溫文爾雅的金丹修士,一樣在鬼蜮谷內久經廝殺。

  老祖師親自領著兩人去了那棟陳平安住過的宅院。

  披麻宗那艘往來于骸骨灘與老龍城的跨洲渡船,約莫還需要一旬光陰才能返回北俱蘆洲。

  龐蘭溪與他太爺爺龐山嶺已經站在門口那邊。

  少年笑著招手道:“陳先生!”

  兩人見了面,龐蘭溪第一句話就是報喜,悄悄道:“陳先生,我又為你跟太爺爺討要來了兩套神女圖。”

  陳平安輕聲問道:“價格如何?”

  龐蘭溪笑道:“按照市價…”

  龐蘭溪停頓了一下,“是不可能的!送,不收錢!”

  陳平安笑道:“龐仙師也太心疼你了,不過咱們還是按照市價算吧,交情歸交情,買賣是買賣。”

  龐蘭溪有些失落,“這才幾天沒見,陳先生怎么就如此見外了?”

  陳平安壓低嗓音道:“客氣話,又不花錢。你先客氣,我也客氣,然后咱倆就不用客氣了。”

  龐蘭溪笑得合不攏嘴。

  又學到了。

  陳先生真是學問駁雜。

  四人落座,龐蘭溪年紀最小,輩分最低,便站在他太爺爺身后。

  陳平安直奔主題,聊起了春露圃一事。

  那位名叫晏肅的披麻宗掌律老祖,立即飛劍傳訊別處山峰上的一位元嬰修士,名為韋雨松,比晏肅低了一個輩分,歲數卻不小了,與龐蘭溪是師兄弟,韋雨松手握一宗財權,類似春露圃的高嵩,是個消瘦矮小的精悍老人,見到了陳平安與崔東山后,十分客氣。

  自從竺泉做成了與落魄山牛角山渡口的那樁小買賣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韋雨松談心,表面上是身為宗主,關心一下韋雨松的修行事宜,事實上當然是邀功去了,韋雨松哭笑不得,硬是半句馬屁話都不講,結果把竺泉給憋屈得不行。韋雨松對于那位青衫年輕人,只能說是印象不錯,除此之外,也沒什么了。

  可是對那個少年容貌的崔道友,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道理很簡單,崔道友到了木衣山后,山上山下晃悠了兩天,然后就找到披麻宗祖師堂,給了一大摞圖紙,直截了當說木衣山的護山大陣,粗糙了些,有些白瞎了那撥英靈的戰力。結果木衣山祖師堂聚集后,還邀請了一位墨家機關師出身的老供奉,發現按照崔道友那份圖稿去修改木衣山大陣,耗錢不過千余顆谷雨錢,便能夠將大陣威勢增加兩成!那位墨家機關師更是愧疚得無地自容,兢兢業業完成了大陣的查漏補缺之后,差點沒辭去供奉頭銜。

  說句天大的實在話,別說是一千顆谷雨錢的小小開銷,就是砸下一萬顆谷雨錢,哪怕只增加護山大陣的一成威勢,都是一筆值得敬香昭告列祖列宗的劃算買賣。

  所以披麻宗祖師堂諸位老修士,看待崔東山,那是怎么看怎么順眼。

  尤其是當那白衣少年丟下圖紙,在祖師堂內說了些關鍵事項后,便大搖大擺走了,繼續逛蕩木衣山去了,與神仙姐姐們嘮嗑。

  事后竺泉親自出面詢問崔東山,披麻宗該如何報答此事,只要他崔東山開口,披麻宗便是砸鍋賣鐵,與人賒賬,都要還上這份香火情。

  崔東山也沒客氣,指名道姓,要了杜文思與龐蘭溪兩人,以后各自躋身元嬰境后,在落魄山擔任記名供奉,只是記名,落魄山不會要求這兩人做任何事情,除非兩人自愿。

  竺泉當時還有些疑惑,就這樣?

  崔東山反問,還要鬧哪樣?

  竺泉當時便滿臉愧疚,說了一句戳心窩的話,唉聲嘆氣道:“那陳平安,在我這邊半點不提你這個學生,真是不像話,良心給狗吃了,下次他來骸骨灘,我一定幫你罵他。”

  崔東山泫然欲泣,可憐兮兮道:“竺姐姐,你良心才被狗吃了吧。”

  竺泉這才說了句公道話,“陳平安有你這么個學生,應該感到自豪。”

  崔東山便投桃報李,“竺姐姐這么好的女子,如今還無道侶,天理難容。”

  于是兩人差點沒打起來,竺泉去往鬼蜮谷青廬鎮的時候,依舊怒氣沖沖。

  韋雨松是個熟稔生意的聰明人,不然就竺泉這種不著調的宗主,晏肅這些個不靠譜的老祖師,披麻宗嫡傳弟子再少,也早就被京觀城鈍刀子割肉,消磨殆盡了宗門底蘊。韋雨松每次在祖師堂議事,哪怕對著竺泉與自己恩師晏肅,那都從來沒個笑臉,喜歡每次帶著賬本去議事,一邊翻賬本,一邊說刺人言語,一句接一句,久而久之,說得祖師堂前輩們一個個面帶微笑,裝聽不見,習慣就好。

  韋雨松覺得幫助春露圃運輸貨物去往寶瓶洲,當然沒問題,但是分賬一事,得好好磨一磨。

  在韋雨松打算盤算賬的時候,晏肅與龐山嶺便開始習慣性微笑,崔東山覺得這會兒沒他說話的份兒,就跟龐蘭溪擠眉弄眼,龐蘭溪對這個俊美得不像話的“同齡人”,很提防,到底是少年心性,會擔心青梅竹馬的姑娘,遇上了更好的同齡人,難免會有些想法。尤其是下山去壁畫城見她的時候,她隨口聊起了這位來鋪子購買神女圖的外鄉少年,雖然她說的是些少年脾氣古怪的尋常言語,可龐蘭溪心里邊一桶水七上八下。

  龐蘭溪最近都快要愁死了。

  所以特別想要與陳先生請教一番。

  安這個野修包袱齋與管著披麻宗所有錢財的韋雨松,各自殺價。

  便是陳平安都有些無奈。

  這個韋雨松,真是摳門得有些過分了。

  半點宗字頭譜牒仙師的風范都不講。

  一旦有些難聊的細節,韋雨松便搬出晏肅之外的一位遠游老祖師,反正就是潑臟水,言之鑿鑿,這位老祖如何如何古板迂腐,如何在每一顆雪花錢上邊錙銖必較,些許折損宗門利益的事情,哪怕只是嫌疑,這位老祖都要在祖師堂興師問罪,誰的面子都不給。他韋雨松在披麻宗最是沒地位,誰跟他要錢,都嗓門大,不給,就要翻臉,一個個不是仗著修為高,就是仗著輩分高,還有些更不要臉的,仗著自己輩分低修為低,都能鬧事。

  反正聽韋雨松的牢騷訴苦,好像整座披麻宗,就數他韋雨松最不是個東西,說話最不管用。

  于是陳平安沒轍了,輕輕放下茶杯,咳嗽一聲。

  正在打著哈欠的崔東山便立即正襟危坐,說道:“木衣山護山大陣一事,其實還有改善的余地。”

  韋雨松一拍桌子,“全部按照陳公子的說法,就這么說定了!”

  陳平安滿臉誠意,問道:“會不會讓披麻宗難做人?”

  韋雨松大義凜然道:“開什么玩笑,披麻宗只要是跟錢有關的事情,別說是竺宗主,天王老子都管不著我韋雨松!”

  陳平安故作恍然,笑著點頭。

  韋雨松笑容不變。

  果然是同道中人。

  韋雨松與晏肅、龐山嶺一起離開。

  韋雨松非要與崔道友敘舊,崔東山只好跟著去了。

  只剩下陳平安與龐蘭溪,龐蘭溪落座后,輕聲道:“陳先生,這位崔前輩,真是你學生啊?”

  陳平安點點頭,“覺得不像,也很正常。”

  龐蘭溪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要是開口求人,難以啟齒,那就…”

  陳平安不再說話,抬起雙手,比劃了一下。

  龐蘭溪立即看懂了,是那廊填本神女圖。

  龐蘭溪匆匆御風離去,匆匆返回宅院,將兩只木匣放在桌上。

  除此之外,還有一封從云上城寄來的信,收信人是他龐蘭溪,轉交“陳好人”。

  陳平安收了信入袖,笑道:“現在是不是有底氣說話了?”

  龐蘭溪小聲道:“陳先生,我有些擔心。”

  陳平安心中了然。

  龐蘭溪是一個不用擔心修行的少年,山上少年憂愁,愁不在修道,那就只能是宗門存亡興衰,而披麻宗談不上有此隱憂,或者說一直隱患重重,所有修士反而都已習慣,那么就只剩下那件事了。

  陳平安笑道:“你先說說看,我再來幫你分析分析。”

  龐蘭溪便說了那些事情,其實也沒什么事情。

  只是少年懵懂情思,有些時候也會繞山繞水,不止是少女會如此百轉千回。

  陳平安聽過之后,想了想,忍住笑,說道:“放心吧,你喜歡的姑娘,肯定不會見異思遷,轉去喜歡崔東山,而且崔東山也看不上你的心愛姑娘。”

  龐蘭溪漲紅了臉,惱火萬分道:“陳先生,我可要生氣了啊,什么叫做崔東山看不上她?!”

  陳先生怎么這么不會說話呢!

  以前不這樣啊。

  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

  龐蘭溪想著想著,撓撓頭,有些赧顏。

  那個心結便沒了。

  不但如此,少年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憤憤不平,覺得自己一定要好好修行,一定要自己姑娘知道,她喜歡自己,絕對沒有看錯人,一輩子都不會后悔。

  陳平安這才說道:“那個姑娘喜歡你,不是因為你龐蘭溪是修道天才,但是如果你能夠證明自己是真正的修道天才,那么喜歡你的姑娘,會更加高興,為你高興,然后她自己也高興。”

  龐蘭溪輕聲問道:“是這樣的嗎?”

  陳平安點頭,“是這樣的,這件事,我無比確定。”

  龐蘭溪趴在桌上,怔怔出神。

  陳平安打開木匣,取出一卷神女圖,攤放在桌上,細細打量,不愧是龐山嶺的得意之作。

  龐蘭溪突然問道:“陳先生,一定有很多姑娘喜歡你吧?”

  陳平安緩緩收起神女圖,搖頭道:“沒有的事。”

  龐蘭溪搖搖頭,“我不信。”

  陳平安打開徐杏酒的那封信,言簡意賅,說了些云上城近況,再就是已經準備好了,只等劉先生問劍成功,就再拜訪一趟太徽劍宗,這一次會是下山歷練,北至太徽劍宗,南到骸骨灘。

  陳平安看過了信,說道:“我有個朋友,就是寫信人,云上城徐杏酒,以后他可能會來這邊游歷,你如果當時有空,可以幫我招待一下。如果忙,就無需刻意分心。這不是客氣話。不是我的朋友,就一定會是你的朋友,所以不用強求。”

  龐蘭溪點頭答應下來道:“好的,那我回頭先寄信去往云上城,先約好。成不成為朋友,到時候見了面再說。”

  陳先生的朋友,肯定值得結交。

就像先前陳先生與韋師兄談論春露圃,龐蘭溪雖然不諳庶務,但是披麻宗修士就這么多,多少了解披麻宗對春露圃的態度,談不上看不起,但絕對稱不上朋友,就只是生意往來,畢竟春露圃的銅臭味,重了點,而披麻宗修士,對這些,是不太喜歡的。所以春露圃這么多年來,一直想要孝敬孝敬韋雨松,卻又不敢表現得太過火,再者管著春露圃渡船的宋蘭樵,在元嬰韋雨松這邊,說話都不太利索。畢竟韋雨松在披麻宗,地位超然,是出了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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