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來更喜歡讀書,其實不太喜歡練武,不是吃不住苦,熬不住疼,就是沒姐姐那么癡迷武學。
追隨師父盧白象,再次來到這座落魄山上,他和姐姐依舊沒能將名字記錄在祖師堂譜牒上,因為那位年輕山主又沒在山頭,元來沒覺得有什么,姐姐元寶其實頗為憤懣,總覺得師父受到了怠慢。元來每天除了練拳走樁,與姐姐切磋技擊之術,一有空閑就是看書,元寶對此并不高興,私底下找過元來,說了一番找了這么個師父,我們姐弟二人一定要惜福的大道理。元來聽進去了,不過還想要說些自己的道理,只是看著姐姐當時的冷峻面容,以及姐姐手中攥緊的那根木桿長槍,元來就沒敢開口。
那桿木槍,是他們那個當鏢師的爹,唯一的遺物,在元寶眼中,這就是元家的祖傳之物,本該傳給元來,但是她覺得元來性子太軟,從小就沒有血性,不配拿起這桿木槍。
元寶當然更喜歡那個熱熱鬧鬧又規矩森嚴的真正師門,曾是朱熒王朝一個江湖魔教門派的老巢,師父先是攏起了一伙邊境流寇馬賊,后來斷斷續續來了許多隱姓埋名的奇人異士,有些老人,滿身的書卷氣,哪怕吃著粗糲食物,喝著劣酒,也能悠哉悠哉,有些衣衫普通的年輕子弟,見著了大魚大肉都要皺眉頭,卻要猶豫半天,才愿意下筷子,有些沉默寡言的漢子,對著一把佩刀,偏偏就要落淚。
元來喜歡落魄山。
因為落魄山上有個叫岑鴛機的姑娘。
與姐姐元寶一樣,練拳勤勉,但是長得比姐姐好看,還溫柔。
他知道岑鴛機每天早晚都會走兩趟落魄山的臺階,所以就會掐準時辰,早些時候,散步去往山巔山神祠,逛蕩一圈后,就坐在臺階上翻書。
今天月色下,元來又坐在臺階頂上看書,約莫再過半個時辰,岑姑娘就要從一路練拳走到山巔,她一般都會休息一炷香功夫再下山,岑姑娘偶爾會問他在看什么書,元來便將早就打好的腹稿說給姑娘聽,什么書名,哪里買來的,書里講了什么。岑姑娘從來不會厭煩,聽他言語的時候,她會神情專注望著他,岑姑娘那一雙眼眸,元來看一眼便不敢多看,可是又忍不住不多看一眼。
岑姑娘的眼睛,是明月。
天下明月唯一輪,誰抬頭都能瞧見,不稀奇。
岑姑娘眼中的明月色,就只有他元來一人,輕輕望去,才能發現。
今夜不知為何,岑姑娘身邊多出了一個姐姐,一起打著那個粗淺入門的走樁,一起登山。
元來便有些難為情,坐立難安,擔心那位心直口快的姐姐,會當著岑姑娘的面訓他不務正業,那以后,岑姑娘還愿意問自己在看什么書嗎?
元寶和岑鴛機一起到了山巔,停了拳樁,兩個姿容各有千秋的姑娘,有說有笑。不過真要計較起來,當然還是岑鴛機姿色更佳。
元寶與岑鴛機私底下切磋過,各有勝負,雙方練拳都沒多久,于是約定了將來她們要一起躋身傳說中的金身境。
元來坐在不遠處,看書也不是,離開也不舍得,微微漲紅了臉,只敢豎起耳朵,聽著岑姑娘清脆悅耳的言語,便心滿意足。
兩位少女并肩而坐,元寶說著自己師父的武學通玄,才情驚艷,琴棋書畫,無所不知。
岑鴛機便說著朱老先生的諸多好,和藹可親,待人和善,做得一大桌子佳肴美味。
元來向下望去,看到了三個小丫頭,為首之人,個兒相對最高,是個很怪的女孩,叫裴錢,特別鬧騰。在師父和前輩朱斂那邊,言語從來沒什么忌諱,膽子極大。后來元來問師父,才知道原來這個裴錢,是那位年輕山主的開山大弟子,并且與師父四人,當年一起離開的家鄉,走了很遠的路,才從桐葉洲來到寶瓶洲落魄山。
那個總能變出一捧瓜子的粉裙女童,落魄山如今尚未有正兒八經的祖師堂建筑,卻已有自己的譜牒,譜牒上她叫陳如初,不過她還說喊她暖樹也可以,詳細解釋是那“暖律潛催,幽谷暄和,黃鸝翩翩,乍遷芳樹”的暖樹,取此句的首尾二字成名字。另外那個扛著一根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憨憨的,第一次見面,就問他有沒有聽過北俱蘆洲的啞巴湖,曉不曉得啞巴湖里有一條大水怪。
岑鴛機看到那裴錢,就有些犯怵發虛。
元寶不太愿意搭理這個落魄山上的小山頭,陳如初還好,很乖巧一孩子,其余兩個,元寶是真喜歡不起來,總覺得像是兩個給門板夾過腦袋的孩子,總喜歡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落魄山加上騎龍巷,人不多,竟然就有三座山頭,大管家朱斂、大驪北岳正神魏檗、看門人鄭大風是一座,處久了,元寶覺得這三人,都不簡單。
裴錢這撥孩子,勉強算一座小山頭。
騎龍巷壓歲鋪子掌柜石柔,與草頭鋪子師徒三人,好像比較親近。
那個喜好身穿青衣的陳靈均,更多是獨來獨往,不在任何一座山頭。
元寶詢問過岑鴛機關于那個年輕山主的事情,岑鴛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不是壞人,沒什么山主架子,喜歡當甩手掌柜,一年到頭都在外邊遠游,只知道讓朱老先生操持大小事務,勞心勞力。
裴錢也與元寶、元來姐弟聊不到一塊去,帶著陳如初和周米粒在山神祠外玩耍,若是沒有元寶岑鴛機這些外人在場,被山水同僚譏諷為“金頭山神”宋煜章也會現身,聽裴錢說些從老廚子和披云山那邊聽來的山水趣聞,宋煜章也會聊些自己生前擔任龍窯督造官時的瑣碎事務,裴錢愛聽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離著元寶三人有些遠了,周米粒突然踮起腳跟,在裴錢耳邊小聲說道:“我覺得那個叫元寶的小姑娘,有些憨憨的。”
裴錢瞪眼道:“身為落魄山右護法,怎么可以在背后說人是非?!”
周米粒病懨懨的。
裴錢嬉笑道:“傻不傻的,還需要你說嗎?咱們心里有數就行了。”
周米粒笑逐顏開。
裴錢伸手摸著周米粒的小腦袋,微微彎腰,眼神慈祥道:“每天吃那么多米粒兒,一碗又一碗的,個兒怎么不長高嘞?”
周米粒以腳尖點地,挺起胸膛。
裴錢輕輕按下周米粒,安慰道:“有志不在個兒高。”
周米粒笑得合不攏嘴。
裴錢伸出雙手,按住周米粒的兩邊臉頰,啪一下合上啞巴湖大水怪的嘴巴,提醒道:“米粒啊,你現在已經是咱們落魄山的右護法了,上上下下,從山神宋老爺那邊,到山腳鄭大風那兒,還有騎龍巷兩間那么大的鋪子,都曉得了你的職務,名聲大了去,越是身居高位,你就越需要每天反省,不能翹小尾巴,不能給我師父丟臉,曉不得?”
陳如初望向北邊的灰蒙山,也屬于自家山頭,而且極大,如今螯魚背已經租借給了書簡湖珠釵島。
陳如初輕聲說道:“朱先生好像這次出門還要很久。”
裴錢點頭道:“要走好些地方,聽說最遠,要到咱們寶瓶洲最南邊的老龍城。”
裴錢從袖子里掏出一只錢囊,“與你們說過的,送我錢袋子的那位桂姨,就是老龍城的神仙前輩,她笑起來特別好看哩。”
周米粒問道:“能給我瞅瞅不?”
裴錢遞過去,“不許亂翻,里邊裝著的,可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
周米粒拿過錢袋子,“真沉。”
裴錢扯了扯嘴角,哼哼道:“這就叫家當!”
裴錢跳上了山巔欄桿,學自己師父,緩緩出拳,行云流水。
每次驟然停歇一振袖,如悶雷。
稍稍一跺腳,整條欄桿便瞬間灰塵震散。
只可惜石階那邊三人,已經下山去了。
一行人乘坐牛角山仙家渡船,剛剛離開舊大驪版圖,去往寶瓶洲中部地界。
如今的寶瓶洲,其實都姓宋了。
劉重潤覆了一張朱斂遞來的女子面皮,中人之姿,坐在屋內梳妝臺前,手指輕輕抹著鬢角,哭笑不得。
只是想起此次尋寶,依舊惴惴不安,畢竟水殿龍舟兩物,她作為昔年故國垂簾聽政的長公主,尋見容易,只是如何帶回龍泉郡,才是天大的麻煩,不過那個朱斂既然說山人自有妙計,劉重潤也就走一步看一步,相信那個青峽島的賬房先生,既然愿意將落魄山大權交予此人,不至于是那種夸夸其談之輩。
盧白象屋內,朱斂盤腿而坐,桌上一壺酒,一只瓷杯,一碟黃豆,小酌慢飲。
盧白象坐在對面,沒有喝酒的意思。
崔東山的那封回信上,提了一筆魏羨,說這家伙這些年從隨軍修士做起,給一個名叫曹峻的實職武將打下手,攢了不少軍功,已經得了大驪朝廷賜下的武散官,以后轉入清流官身,就有了臺階。
藕花福地畫卷四人,如今各有道路在腳下。
魏羨投軍,隋右邊在桐葉洲玉圭宗修行,當了個修道之人,盧白象在江湖上開宗立派,唯獨朱斂,留在落魄山。
盧白象先前收到朱斂的密信,就立即準備了三件山上寶物和一箱子神仙錢,都是幾撥朱熒王朝亡國遺民的買命錢,不過后來陳平安從龍宮洞天寄信回落魄山,朱斂不但沒收下盧白象辛苦積攢下來的家底,還反過來給了盧白象十顆谷雨錢。但是同時叮囑盧白象創建的門派,收攏各路兵馬沒關系,最好別摻和那幫遺老遺少的復國之舉,大驪鐵騎接下來要做的,肯定就是針對這撥試圖死灰復燃的漏網之魚。陳平安在信上只是建議,沒有一定要盧白象如何行事。
與劉重潤商議尋寶一事,盧白象在場,只不過都是朱斂在那邊運籌帷幄。
朱斂一舉三得。
幫著落魄山確定了劉重潤和珠釵島,值不值得成為長遠的盟友。
珠釵島欠了落魄山一份不小的香火情。
劉重潤欠了陳平安這位年輕山主的一成分賬。
當然落魄山和陳平安、朱斂,都不會貪圖這些香火情,劉重潤和珠釵島將來在生意上,若有表示,落魄山自有辦法在別處還回去。
相信劉重潤如今還不太清楚,珠釵島嫡傳弟子,先前能否留在螯魚背修行,就在她的一念之間。
若是利益熏心,在得知尋寶一事隱患重重之后,仍是執意要涉險行事,那么就不是當下的光景了。
盧白象笑問道:“若是劉重潤選錯了,你朱斂就屬于畫蛇添足,豈不是自找麻煩,被你試探出了劉重潤不是合適的盟友,那本該是落魄山囊中之物的水殿龍舟,到底取還是不取?不取,等于白白失去了五成分賬,取了,便要與劉重潤和珠釵島關系更深一層,落魄山后患無窮。”
朱斂捻起幾粒金黃燦燦的干炒黃豆,丟入嘴中,咬得嘎嘣脆,笑瞇瞇道:“若是?現在不是沒有這個若是嘛。”
盧白象搖搖頭,顯然不太認可朱斂此舉。
若是他來住持此事,在崔東山那封信寄到落魄山后,就大局已定,水殿、龍舟,必有一件,清清爽爽,搬運到落魄山。至于其它,此后劉重潤和珠釵島修士在未來歲月里的對與錯,其實都是小事。因為盧白象堅信落魄山的發展之快,很快就會讓珠釵島修士人人高山仰止,想犯錯都不敢,哪怕犯了珠釵島修士自認的天大錯,在落魄山這邊都只會是他盧白象隨手抹平的小錯。
朱斂舉杯抿了口酒,呲溜一聲,滿臉陶醉,捻起一粒黃豆,斜眼笑道:“安心當你的魔教教主去,莫要為我憂心這點黃豆小事。”
盧白象笑問道:“裴錢主動去竹樓練拳,為何不與陳平安直說?既然覺得事大,又為何由得崔老前輩那般摧殘裴錢本心?真不怕物極必反,裴錢的武學之路,早早到了斷頭路?”
朱斂放下舉到一半的酒杯,正色說道:“崔誠出拳,難道就只是錘煉武夫體魄?拳頭不落在裴錢心頭,意義何在?”
朱斂冷笑道:“裴丫頭這種武學天才,誰不能教?不能教好?我朱斂可以,你盧白象可以,估計就連岑鴛機都可以教,反正裴錢只要自己想要練拳,就會學得很快,快到當師父的都不敢相信。但是要說誰能教出一個當世最好,你我不行,甚至連少爺都不成!”
朱斂輕輕抬臂握拳,“這一拳打下去,要將丫頭的體魄與心弦,都打得只留下一絲生氣可活,其余皆死,不得不認命服輸,但就是憑著僅剩的這一口氣,還要讓裴錢站得起來,偏要輸了,還要多吃一拳,便是贏了我自己,這個道理,裴錢自己都不懂,是我家少爺一言一行,教給她的書外事,結結實實落在了她心上的,開了花結了果,剛好崔誠很懂,又做得到。你盧白象做得到?說句難聽的,裴錢面對你盧白象,根本不覺得你有資格傳授他拳法。裴丫頭只會裝傻,笑瞇瞇問,你誰啊?境界多高?十一境武夫有沒有啊?有的話,你咋個不去一拳開天?在我裴錢這兒耍個錘嘛。”
說到最后,朱斂自顧自笑了起來,便一口飲盡杯中酒。
盧白象笑著點頭。
那是一個極其聰明通透的小女孩。
朱斂又笑道:“你以為她清楚崔誠是什么境界?裴丫頭知道個屁,她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她師父的拳,是那個叫崔誠的老頭兒,一拳一拳打出來的,那么天底下唯二能夠傳授她拳法的,除了天大地大師父最大,就只有二樓那個老人有那么點資格,其他任何人,管你是什么境界,在裴丫頭這邊,都不行。”
朱斂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隨手畫了一個圈,“在這里邊,裴錢言行無忌。”
盧白象問道:“如果有一天裴錢的武學境界,超過了自己師父,又該如何?她還管得住心性嗎?”
朱斂嗤笑道:“我家少爺幾百年前就想到這個狀況了,需要你盧白象一個外人瞎操心?你當是你傳授那姐弟拳法?如此省心省力?丟幾個拳架拳招,隨他們練去,心情好,喂他們幾拳就完事了?盧白象,真不是我瞧不起你,一直這么下去,元寶元來兩人,將來僥幸能夠將拳練死,你這個當師父的,都該燒高香了。”
盧白象不以為意。
朱斂搖搖頭,“可憐兩孩子了,攤上了一個從未將武學視為畢生唯一追求的師父,師父自己都半點不純粹,弟子拳意如何求得純粹。”
盧白象笑問道:“真有需要他們姐弟死里求活的一天,勞煩你搭把手,幫個忙?”
朱斂呵呵笑道:“元寶將來如何,暫時不好說,元來欲想破大瓶頸,我還真有錦囊妙計。”
盧白象說道:“那三件山上寶物,我以私人身份贈送給你,至于你朱斂如何處置,是給落魄山添補家用,還是自己收藏,我都不管。”
朱斂抿了口酒,“說定了?”
盧白象點點頭。
朱斂這才給出答案,“將來當著元來的面,讓裴丫頭一拳打得岑鴛機半死,不就成了?”
盧白象爽朗大笑。
朱斂將那碟所剩不多的干炒黃豆推向盧白象,“老是掙自家人的錢,良心不安啊,好在盧教主仗義,讓我有機會拆東墻補西墻,回頭取出其中一件,送給陳靈均,這一年來,今天一把雪花錢,明天一顆小暑錢,他已經賭棋賭得快要精光了。”
盧白象想起那個每天都趾高氣昂的青衣小童,笑道:“死要面子活受罪。”
朱斂卻說道:“要點臉,是好事。”
盧白象望向這個家伙,眼神玩味。
朱斂理直氣壯道:“是魏大山神不要臉,關我什么事?”
盧白象笑著伸手去捻起一粒干炒黃豆。
朱斂突然改口道:“這么說便不仗義了,真計較起來,還是大風兄弟臉皮厚,我與魏兄弟,到底是臉皮薄兒的,每天都要臊得慌。”
一位耳垂金環的白衣神人笑容迷人,站在朱斂身后,伸手按住朱斂肩膀,另外那只手輕輕往桌上一探,有一副仿佛字帖大小的山水畫卷,上邊有個坐在山門口小板凳上,正在曬太陽摳腳丫的佝僂漢子,朝朱斂伸出中指。朱斂哎呦喂一聲,身體前傾,趴桌上,趕緊舉起酒壺,笑容諂媚道:“大風兄弟也在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小弟老想你啦。來來來,借此機會,咱哥倆好好喝一壺。”
鄭大風繼續豎著中指,好像說了個滾字。
朱斂視而不見,置若罔聞,轉頭埋怨魏檗,“咋個也不運轉神通,給大風兄弟送壺酒?”
魏檗一拂袖,便有一壺酒從落魄山落在鄭大風頭上,被鄭大風一手接住。
朱斂一手持畫卷,一手持酒壺,起身離開,一邊走一邊飲酒,與鄭大風一敘別情,哥倆隔著千萬里山河,一人一口酒。
盧白象笑著伸手示意這位山神落座。
魏檗沒有離去,卻也沒有坐下,伸手按住椅把手,笑道:“遠親不如近鄰,我要去趟中岳拜訪一下新山君,與你們順路。”
盧白象疑惑道:“這不合山水規矩吧?”
世俗王朝的五岳山君正神,一般而言是不會輕易碰頭的。
魏檗笑道:“三場夜游宴,中岳山君地界邊境,與我北岳多有接壤,怎么都該參加一場才合乎規矩,既然對方事務繁忙,我便登門拜訪。再就是以前的龍泉郡父母官吳鳶,如今在中岳山腳附近,擔任一郡太守,我可以去敘敘舊。還有位墨家許先生,如今跟中岳山君毗鄰,我與許先生是舊識,先前夜游宴。許先生便托人贈禮披云山,我應該當面道謝一番。”
盧白象點點頭,這么講也說得通。
大驪鐵騎一路南下,覆滅王朝藩屬無數,在各地禁絕大小淫祠更是多達數千座,搗毀金身神像無數。
而北岳魏檗,是如今唯一收到大驪戶部贈送百余顆金精銅錢的山君正神。
其余四位寶瓶洲新山君,暫時都無此殊榮待遇。
在自己屋子那邊,朱斂與鄭大風各自飲酒,哪怕渡船如今還位于北岳地界,可這幅魏檗打造出來的山水畫卷,仍是無法維持太久。
朱斂問道:“有事?”
鄭大風點點頭,說道:“崔老爺子突然想要帶著裴錢走一趟蓮藕福地,我沒說不行,但也沒立即答應。只能推說如今魏檗不在披云山,有那桐葉傘,也進不去。”
朱斂思慮片刻,沉聲道:“答應得越晚越好,一定要拖到少爺返回落魄山再說。若是走過了這一遭,老爺子的那口心氣,就徹底撐不住了。”
鄭大風撓撓頭,感慨道:“一定要陳平安見上最后一面嗎?我怎么覺得只會徒增離愁。崔老爺子故意在這個時候開口,其實也有自己的意愿在里邊。”
朱斂無奈道:“還是見一面吧。”
鄭大風問道:“賠錢貨那邊?”
朱斂搖頭道:“一個字都別提。”
鄭大風坐在小板凳上,瞧著不遠處的山門,春暖花開,和煦日頭,喝著小酒,別有滋味。
山上何物最動人,二月杏花次第開。
一路瘸拐登頂,眺望東邊的小鎮,北邊的郡城,又有稀稀疏疏的三更燈火伴月明。
鄭大風就喜歡在這樣寡淡的日子里邊,一天又過一天。
而且他也期待將來的落魄山,住下更多的人。
若是水靈女子多一些,當然就更好了。
朱斂笑道:“山上那邊,你多看著點。”
鄭大風提起酒壺,指了指山門那邊,說道:“這不正看著的嘛。溜上山一只母蒼蠅,都算我鄭大風不務正業!”
獅子峰,神仙洞府內。
陳平安一身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躺在小舟上,李二撐蒿返回渡口,說道:“你出拳差不多夠快了,但是力道方面,還是差了火候,估摸著是以前太過追求一拳事了,武夫之爭,聽著爽利,其實沒那么簡單,別總想著三兩拳遞出,就分出了生死。一旦陷入僵持局面,你就一直是在走下坡路,這怎么成。”
陳平安微微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其實第一次喂拳之后,李二就察覺到了陳平安的拳意瑕疵,第二次,就由著陳平安先出拳百次,他不還手,然后只出一拳,也不打得太重,要求只有一個,撐得住不倒下即可,隨后陳平安那一口純粹真氣不能墜,下一個百拳,拳意更不能往下減少太多,他李二一些個故意露出的破綻,若是陳平安無法強提一口氣,循著破綻迅猛出拳,那他李二就不客氣了,那一拳,挨在身上,任你是遠游境武夫,都要覺得生不如死。
今天是第三場喂拳,李二又換了一種路數,各自出拳,陳平安傾力,他拳出一半,停拳之時,詢問陳平安死了幾次。
陳平安給出確切答案后,李二點頭說對,便打賞了對方十境一拳,直接將陳平安從鏡面一頭打到另外一端,說生死之戰,做不到舍生忘死,去記住這些有的沒的,不是找死是什么。所幸這一拳,與上次一般無二,只砸在了陳平安肩頭。浸泡在藥水桶當中,白骨生肉,算得了什么遭罪,碎骨彌合,才勉強算是吃了點疼,在此期間,純粹武夫守得住心神,必須故意放大感知,去深切體會那種筋骨血肉的生長,才算有了登堂入室的一點小本事。
渡口建造了一棟粗糙茅屋,陳平安如今就在那邊療傷。
李二覺得自己喂拳,還是很收著了,不會一次就打得陳平安需要修養好幾天,每天給陳平安哪怕療傷完畢,還是攢下了一份疼痛“余著”,第二次喂拳,傷上加傷,要求陳平安每次都穩住拳意,這就等于是以逐漸殘破的武夫體魄,維持原先的巔峰拳意不墜絲毫。
李二沒說做不到會如何。
反正陳平安做到了。
天底下沒那么多復雜的事情。
至于換成別人,如此喂拳行不行,李二從來不想這些問題。
一來他懶得教,再則同樣一拳下去,陳平安可以沒有大礙,不耽誤下一次喂拳,尋常人就是個死,還教什么教。
李二沒有說陳平安做得好與不好。
反正最終能吃下多少拳,都是陳平安的自家本事。
李二撐船到了渡口,陳平安已經掙扎起身。
李二說喂拳告一段落,欲速則不達,不用一味求多求重,隔個三兩天再說。
何況他得下山去鋪子那邊看看。
陳平安詢問自己休養過后,能不能去山腳住個一兩天。
李二笑著說這有什么行不行的,就當是自己家好了。
李二率先下山。
陳平安蹲在渡口旁邊,忍著不止在體魄傷勢更在于神魂激蕩的疼痛,輕輕一掌拍在船頭,小船驟然沉入水中,然后砰然浮出水面,這一去一返,船內血跡便已經清洗干凈。
這才去往茅屋,還得提水燒水,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陳平安第二天清晨時分,換上一身潔凈衣衫,也下了獅子峰。
布店剛剛開門,陳平安去吃過了一頓早餐,便幫著柳嬸嬸招徠生意。
看得婦人大開眼界,竟是與一個晚輩學到了好些生意經。
一些個原本與婦人吵過架黑過臉的街坊鄰居,如今路上瞧見了婦人,竟是多了些笑臉。
婦人一邊喜歡,一邊憂愁。
這么好的一個后生,怎么就不是自家女婿呢?
于是當李柳姍姍來遲,回到家中,就看到了那個正與客人們熱絡賣布的年輕人。
李柳愣了一下。
她剛跨過門檻,就給她娘親偷偷伸出兩根手指,在李柳那纖細腰肢上輕輕一擰,倒也沒舍得用力,到底是女兒,不是自己男人,婦人埋怨道:“你個沒用的東西。”
李柳笑瞇起眼,柔柔弱弱,到了家中,從來是那逆來順受的李槐姐姐。
有了陳平安幫忙攬生意,又有李柳坐鎮鋪子,婦人也就放心去后院灶房做飯,李二坐小凳上,拿著竹筒吹火。
趁著店里邊暫時沒客人了,陳平安走到柜臺旁邊,對那個站在后邊打算盤的李柳,輕聲說道:“好像讓柳嬸嬸誤會了,對不住啊。不過李叔叔已經幫著解釋清楚了。”
李柳抬起頭,笑道:“沒事。”
陳平安松了口氣。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放低嗓音,笑問道:“能不能問個事兒?”
李柳輕輕打著算盤,對著她娘親筆下好似一部鬼畫符的賬本,算著布店這些日子的收支細目,抬頭微笑道:“林守一和董水井,我都不喜歡。”
陳平安有些驚訝,本以為兩個人當中,李柳怎么都會喜歡一個。
只不過喜歡誰不喜歡誰,還真沒道理可講。
李柳笑問道:“之所以沒有留在獅子峰上,是不是覺得好像這么座誰也不認得你的市井,更像小時候的家鄉?覺得如今的家鄉小鎮,反而很陌生了?”
陳平安斜靠柜臺,望向門外的街道,點點頭。
李柳不再說話。
沉默片刻,李柳合上賬本,笑道:“多掙了三兩銀子。”
陳平安依舊斜靠著柜臺,雙手籠袖,微笑道:“做生意這種事情,我比燒瓷更有天賦。”
李柳問道:“清涼宗的變故,聽說了?”
陳平安點點頭,“乘坐渡船趕來獅子峰的路上,在邸報上見過了。”
吃過了晚飯。
陳平安就告辭上山,沒有選擇在李槐屋子休息過夜。
婦人幽幽嘆息,轉頭見李柳沒個動靜,用手指一戳閨女額頭,“犯什么愣,送人家一程啊。”
李柳望向李二。
李二不動如山。
婦人哀嘆一聲,念叨著罷了罷了,強扭的瓜不甜。
李柳嫣然一笑,李二咧嘴一笑。
婦人瞪了李柳一眼,“李槐隨我,你隨你爹。”
陳平安到了獅子峰之巔,走過了山水禁制,來到茅屋,閉目養神靜坐片刻,便起身去往渡口,獨自撐蒿去往湖上鏡面,脫了靴子留在小船上,卷了袖子褲管,學那張山峰打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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