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尚真趕緊抹了抹嘴,苦兮兮道:“就算在這仙府遺址當中,直呼圣人名諱,也不妥當的。”
陳平安笑道:“有些恩怨,多罵幾句少罵幾句,改變不了什么。”
“陳平安,你與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抬了抬屁股,指了指頭頂,“那位,是一定要弄死你?”
陳平安搖搖頭,“沒那么夸張,舊賬差不多已經了清,人家那么大一位管著一座天下蒼生的掌教老爺,也沒那么多閑工夫搭理我。不過肯定看我不順眼就是了。所以將來要不要去青冥天下游歷,我很猶豫。”
浩然天下的九洲,還有其余三座天下,陳平安都是想要走一遍的。
姜尚真這才坐回欄桿,要是陸沉鐵了心要針對陳平安,他就乖乖跑回寶瓶洲書簡湖當縮頭烏龜了,反正那邊湖大水深的,不當烏龜王八,難道還當出林鳥?荀老兒可是念叨一萬遍了,到了書簡湖,要趕緊入鄉隨俗,當一條地頭蛇,別把自己當什么過江龍。
陳平安說道:“知道有些事情你不會摻和,那你只就說點能說的?”
姜尚真抿了一口酒,點頭道:“高承野心很大,是能夠嚇死人的那種野心勃勃,竟然想要在鬼蜮谷打造出一座介于陽間、陰間之間的酆都冥府,人之生死循環,都在此地產生。一旦做成了,有兩個天大的利好,一是將鬼蜮谷逆轉風水,升成為一座類似完整洞天福地的奇境,再不是什么小天地,天地人三道齊備,真正誕生出日升月落、四時有序、節氣循環的大千氣象,他高承就是這里名副其實的老天爺,比那坐鎮一方小天地的所有圣人,還要高出一籌。說不定可以一步登天,高承要直接從玉璞境迅速跨過仙人境,躋身飛升境。到時候高承,就類似…世間那幾位屈指可數的古怪存在了,真正得到一份大逍遙,破開了天地牢籠,能殺死他的,極有可能因為看得太高太遠,未必出手,真正想要殺死高承的,則做不到。”
“再就是此后任何戰事殺伐,即便被披麻宗死死壓制在鬼蜮谷內,高承和京觀城都算穩穩立于不敗之地,甚至每戰死一位披麻宗修士,就等于為鬼蜮谷多出一份底蘊。若是被木衣山祖師堂那邊再出點狀況,不小心被高承率軍殺出骸骨灘,殃及北方搖曳河沿途王朝、藩屬,到時候別說修士不足兩百人的披麻宗,就是南方幾座宗字頭仙家聯手,也討不到半點便宜。”
姜尚真雙指擰住酒壺脖子,輕輕晃蕩,緩緩道:“所以,高承此舉,這是很犯忌諱的事情。但是高承能夠從一個籍籍無名的普通步卒,走到今天這一步,自然不是傻子,行事會極有分寸,步步為營,我猜測百年之內,只會極其克制,吃掉一個披麻宗就收手,囊括了骸骨灘版圖,高承就會止步,然后在千年之內,遠交近攻,縱橫捭闔,爭取再吞并掉一個宗字頭仙家,徐徐圖之,京觀城就能夠越來越名正言順。儒家書院到底會如何做,難說,規矩實在太多,經常自己打架,一來二去,很多局面,就會木已成舟。”
“故而在這期間,真正會與高承死磕的勢力,其實就兩個,一個是上上下下一根筋的披麻宗,再就是佛家的禿驢了,畢竟別人在人間打造酆都,擅自開辟六道輪回,是佛家絕對不愿意見到的。至于北俱蘆洲的道家,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宮楊氏,以及天君謝實,未必就那么憎惡高承的所作所為,前者估計會坐山觀虎斗,任由高承和北俱蘆洲的佛家勢力相互消磨,尤其是后者,至于緣由,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就不多說了。”
姜尚真笑道:“那句‘飛劍留下’,是高承自己喊出口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低頭看了眼養劍葫,想起之前的一個細節,“明白了,我這叫稚子抱金過市,剛好撞到京觀城高承的懷里去了,難怪高承如此惱火,如果不是木衣山祖師堂啟動了護山大陣,估計我即便逃出了鬼蜮谷,一樣無法活著離開骸骨灘。”
姜尚真擺手道:“什么稚子,你無需如此瞧不起自己,換成匹夫懷璧這個說法,更準確一些。”
陳平安問道:“你說現在高承打算做什么?”
姜尚真笑道:“估計在京觀城扎草人吧。福緣一旦錯過,再想抓住,比登天還難。這種事情,很難用道理講清楚,不過山上人,不信不行,越老越信。所以你現在反而不用太過擔心,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陳平安苦笑道:“我現在都不敢離開木衣山,更不敢穿過骸骨灘往北走,天曉得高承會不會偷偷溜出鬼蜮谷,給我來上一刀。”
姜尚真正要解釋一二。
陳平安突然望向遠方,眼神晦暗,“如果換成我是高承,陳平安只要還敢游歷俱蘆洲,肯定會死。”
姜尚真一時間有些無話可說。
說多了,勸著陳平安繼續游歷俱蘆洲,好像是自己心懷叵測。
陳平安轉頭笑道:“姜尚真,你在鬼蜮谷內,為何要多此一舉,故意與高承結仇?如果我沒有猜錯,按照你的說法,高承既然如此梟雄心性,極有可能會跟你和玉圭宗做買賣,你就可以順勢成為京觀城的座上賓。”
姜尚真微笑道:“那應該就是我意氣用事了。我這人最見不得女子受人欺負,也最聽不得蒲禳那種教人毛發悚立的豪言壯語。”
陳平安遞過酒壺,姜尚真拿酒壺與之輕輕磕碰,各飲一口酒。
姜尚真突然說道:“你覺得竺泉為人如何,蒲禳為人又如何?還有這披麻宗,脾氣如何?”
陳平安說道:“心神往之。”
姜尚真點點頭,“如果,我是說如果,你還要繼續游歷北俱蘆洲,就一定要小心了,這塊地方,確實就是有竺泉、蒲禳這樣的存在,可也有為人看似與竺泉蒲禳如出一轍、實則比我姜尚真還要油滑、險惡許多的厲害貨色。”
姜尚真緩緩喝酒,“我在北俱蘆洲吃過兩次最大的虧,其中一次,就是如此,差點送了命還幫人數錢,轉頭一看,原來戳刀之人,竟是在北俱蘆洲最要好的那個朋友。那種我至今記憶猶新的糟糕感覺,怎么說呢,很窩囊,當時腦子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不是什么絕望啊憤怒啊,竟是我姜尚真是不是哪兒做錯了,才讓你這個朋友如此作為。”
陳平安說道:“我會注意的。”
姜尚真嘆了口氣,苦著臉,可憐巴巴道:“如果早點知道你與那位是有仇的,我打死都不會跑這趟鬼蜮谷,我干嘛來了。”
陳平安有些想笑,但覺得未免太不厚道,就趕緊喝了口酒,將笑意與酒一起喝進肚子。
姜尚真晃了晃腦袋,想起一事,“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那個云霄宮的天生道種楊凝性,他以斬三尸手段最后留下的那粒惡念芥子,書生雖然在你這邊是一路吃癟,可是人家沒沒耽誤正事,小玄都觀的老道人應該是幫著他護道一程了,而且最后還拿到了老龍窟的那對相當值錢的金色蠃魚,在老黿手上飼養千年,之前又最少存活千年,是一樁不算小的機緣。你可別覺得無所謂,能讓我姜尚真評價為‘相當值錢’的玩意兒,那是真值錢。看這小子的運道,可謂正值鼎盛時期,你如果離開了鬼蜮谷,她已不在,然后你繼續獨自北游,在大源王朝,你如果又遇上那書生,應付起來,就會更加吃力了。”
陳平安說道:“相較于京觀城高承,這些都不算什么。”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是如何知曉楊凝性的根腳?你都多少年沒來北俱蘆洲了?”
姜尚真哈哈笑道:“陳平安,你知道在這北俱蘆洲,我有多少紅顏知己嗎?幾乎每隔百年,就會有那么一兩個去我玉圭宗找我,用各種由頭找我敘舊,甚至還有一位,專門跑到了云窟福地,最難消瘦美人恩,莫過于此。所以北俱蘆洲的事情,我了如指掌。”
陳平安斜瞥他一眼,“男子被很多女子喜歡,當然是一種本事,可男子如果能夠用心專一,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姜尚真擺擺手,“道不同不相為謀,天底下能夠讓我姜尚真專一不移的事情,這輩子唯有花錢而已。”
陳平安一想到自己這趟鬼蜮谷,回頭來看,真是拼了小命在四處逛蕩撿漏,比那野修還將腦袋拴褲腰帶掙錢了,結果你姜尚真跟我講這個?
陳平安想起一事,從咫尺物當中取出那件從楊凝性身上扒下來的百睛饕餮法袍,姜尚真所謂的小玄都觀老道人護道一事,應該就是當時楊凝性在鐵索橋崖畔退回心神之前,那一下古怪的眼神偏移,當時陳平安就覺得不對勁,多半是楊凝性已經察覺到老道人的存在,估計當時楊凝性也覺得福禍不定,不太敢篤定老道人的初衷是善是惡。
姜尚真瞥了眼法袍,點點頭,大概是還算入了他姜尚真的法眼,緩緩道:“暫時比你身上穿著的這件青衫法袍,品相略好些,但是底子好了無數,因為手上這件黑不溜秋的法袍,丑是丑了點,但是可以成長,如那世間草木逢甘霖便可生長,這就算靈器當中最值錢的那一小撮了,你當年在桐葉洲穿的那件,還有隋右邊手中的那把劍,皆是如此,不過又各有高低,如修士升境差不多,有些資質撐死了就是烏龜爬到金丹,有些卻是元嬰,甚至是成為上五境,三者之中,你當年那件雪白法袍潛力最大,半仙兵往上走,隋右邊的劍隨后,有機會成為半仙兵里邊好的,這件你順來的法袍,至多半仙兵,而且還慢,消耗還大。”
意外之喜。
本以為這件法袍與春草法袍和雪花法袍差不多,不曾想品秩還能往上走。
以后行走江湖,覆了面皮,穿上這件,估計當起野修來就更得心順手了。
陳平安從法袍袖中袖中掏出那三張符箓,笑道:“我只看得出來是云霄宮的秘制符箓,篆文認得,但是真實淵源和具體用處,以及威力大小,一概不知。你給掂量掂量,大概能值多少錢?”
姜尚真將那三張金色材質的云霄宮符箓接過手去,“碧霄府符,山岳符旁支,是崇玄署的拿手好戲之一。玉清光明符,氣勢很足,范圍不小,只不過殺力平平,如果只是拿來嚇唬人,很不錯。最后這張云霄斬勘符,才是真正的好東西,符膽蘊含四粒神性光芒。便是我也有些心動。不過呢,好的符箓,不是落在誰手里都能用的,需要一道道‘開門’的秘訣,尤其是這斬勘符,更是云霄宮楊氏秘傳中的秘傳,巧了,我與云霄宮一位女冠姐姐,當然那是情比金堅一般,雙方日夜坦誠相見…”
姜尚真突然轉頭望去,臉色古怪。
陳平安沒有拿回去的意思,小口飲酒,“知道三張符箓,肯定還是比不得你那張網值錢,你就當是聊勝于無吧。”
姜尚真一巴掌將三張符箓拍在欄桿上,哈哈笑道:“省省吧,拿走拿走,我姜尚真掙錢花錢,天地無拘束!豪杰本色,半點不比那蒲骨頭遜色了。”
陳平安轉頭望向姜尚真,“真不要?我可是盡了最大的誠意了,不比你姜尚真家大業大,從來是恨不得一顆銅錢掰成八瓣花銷的。”
姜尚真哀嘆道:“天地良心。”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取回三張符箓,連同法袍一并收入咫尺物,微笑道:“那就好人做到底,將這幾張符箓的開門口訣,細細說來。”
姜尚真也無任何不快神色,反而笑意更濃,一五一十將那符箓開門之術,以心湖漣漪詳細告知陳平安。
陳平安又取出一根從積霄山挖掘而來的金色雷鞭,手臂長短,“此物品相、價值如何?”
姜尚真說道:“雷池外溢的脈絡顯化之物,適宜煉化為打鬼鞭,跟青神山竹子打造而成的打鬼鞭,并稱世間雙絕,天生壓勝成道于地底的精怪鬼魅。只不過也看雷池與青神山綠竹的自身品秩,積霄山雷池還是差了點,換成倒懸山那座的話,你手中此物無需煉化,就是一件先天法寶了,現在嘛,只是品秩較好的先天靈器而已,再者物件還是小了點,換成我,都不太樂意彎腰從地上撿起來。”
陳平安心中大致有數了,有機會將那根最長的雷池脈絡金鞭,煉化成一根行山杖,自己先用一段時間,以后返回寶瓶洲,剛好送給自己的那位開山大弟子,金燦燦的,瞧著就討喜,師父喜歡,弟子哪有不喜歡的道理?
姜尚真笑瞇瞇道:“在這鬼蜮谷,你還有哪些最近得手的物件,一并拿出來讓我幫你掌掌眼?”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避暑娘娘珍藏懸掛在閨房墻壁上的那幾幅春宮圖,取出交給姜尚真。
姜尚真起先眼神玩味,最后瞧見那幅寫滿注解的道侶修行圖后,點頭道:“算是一種旁門左道了,尋常精于雙修之法的地仙修士,都能夠以此作為開山立派的根基之一,幫著下五境修士躋身中五境,屬于方便法門,所以這一幅是值點錢的,其余那幾幅,平日里夜深人靜,孤枕難眠,也就是看個樂子而已…”
陳平安驚訝道:“這一幅,如此珍貴?”
姜尚真點頭道:“那月宮種眼拙而已,不得其門而入,白瞎了一份道緣在眼前,這幅春畫,是十二幅‘山中道侶叩仙圖’之一的摹本,應該是中土神洲那座媚兒宗某位叛逃修士的手筆,碰到識貨的,隨便賣個二三十顆谷雨錢,輕輕松松。”
說到這里。
姜尚真心中喟嘆不已。
那個賀小涼。
真是個厲害角色。福緣深厚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所以姜尚真原本對這幅價格不貴的山中圖,是有些眼熱的,卻也不敢跟陳平安開口討要或是購買。
陳平安收起了這幾幅畫卷后,也開始沉默不語。
姜尚真開始轉移話題,“你知不知道青冥天下有座真正的玄都觀?”
陳平安搖頭道:“不曾聽說。”
姜尚真破天荒流露出一抹神往,喝完了酒,隨手將酒壺跑向遠處,“那可真是一處仙家洞府,老觀主擁有一座桃樹洞天,道法極高,被譽為地祖之一。”
陳平安問道:“那鬼蜮谷那座桃林中的小玄都觀?”
姜尚真壓低嗓音,笑道:“相當于玄都觀遺留在浩然天下的下宗吧,不過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具體的傳承,我也不太清楚。我當年著急趕路去往俱蘆洲的北方,所以沒進入鬼蜮谷,畢竟披麻宗可沒啥傾國傾城的美人,若是竺泉姿色好一些,我肯定是要走一遭鬼蜮谷的。”
陳平安瞥了眼木衣山和此地接壤的“天門云海”,已經沉寂許久,但是總覺得不是那位女子宗主放棄了,而是在醞釀最后一擊。
姜尚真繼續道:“小玄都觀沒什么大嚼頭,可是那座大圓月寺,可不簡單。那位老僧,在骸骨灘出現之前,很早就是名動一洲的高僧,佛法精深,傳言是一位在三教之辯中落敗的佛子,自己在一座寺廟內畫地為牢。而那蒲骨頭…哈哈哈,你陳平安無比佩服的蒲禳,是一位…”
姜尚真捧腹大笑,差點笑出了眼淚,“其實是一位女子!這樁密事,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花了大錢買來的,整個披麻宗都未必知道,鬼蜮谷內,多半只有高承清楚這點。”
陳平安沒好氣道:“女子劍仙怎么了。”
姜尚真好不容易止住笑,唏噓道:“可惜喜歡上了一位和尚,這就很頭疼了。”
陳平安這才滿臉驚訝,小聲問道:“是大圓月寺那位老僧?”
姜尚真點點頭,“所以蒲禳她才會戰死在沙場上,拼死護住了那座寺廟不受半點兵災,只是世間因果如此玄妙,她若是不死,老和尚可能反而早就證得菩薩了。這里邊的對與錯,得與失,誰說得清楚呢。”
陳平安有些明悟。
通過姜尚真的言語,老僧先前為何要說那個四字,那條脈絡長線,就已經浮出水面了,加上蒲禳后,便更加清晰。
姜尚真突然說道:“你的心境,有些問題。若只是察覺到危機,依照你陳平安以前的作風,只會更加果斷,最后一趟銅臭城,我一個外人,都看得出來,你走得很不對勁。”
陳平安點點頭,“源頭活水,不夠清澈,心田自然渾濁。”
姜尚真笑道:“這可不是小事。”
陳平安說道:“慢慢來吧。”
姜尚真問道:“還是打算涉險北游俱蘆洲?”
陳平安說道:“事情可以作退一步想,但是雙腳走路,還是要迎難而上的。”
姜尚真不再言語。
陳平安問道:“那玄都觀有一座桃林洞天,你也有一座云窟福地,是不是打理起來,很勞心勞力?”
姜尚真雙手抱住后腦勺,“如果鉆牛角尖,那真是想不完的難題,做不完的難事。”
陳平安嗯了一聲,望向遠方。
姜尚真翹起一條腿,“八位壁畫神女離開后,這里就成了一座品秩比較差的洞天福地,但是對于披麻宗而言,已經是一塊重中之重的地盤,打理得好,就等于多出一位玉璞境修士,打理得不好,還會耽誤一兩位元嬰修士,歸根結底,還是要看竺泉的手段了,畢竟天底下所有的洞天福地以及大小秘境,真想要養育得當,就是無底洞,比那劍修還要吃銀子。說不得你陳平安以后也會有的,記住一點,等你有了那么一天,千萬千萬別當那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不然好事就變成了禍事,在商言商,認錢不認人,都是在所難免的。例如我那云窟福地,巔峰時期,螻蟻五千萬,如那竹林,還迎來了一場千年不遇的大年份,雨后春筍,地仙一股腦涌現,我便得意忘形了,結果下去一趟游歷,差點就死在里邊,一怒之下,給我狠狠收割了一茬,這才有了如今的家業。”
陳平安不置可否。
姜尚真開始收攏法寶,將封禁八幅壁畫門扉的物件,陸陸續續全部收入袖中。
只余下云海大門那邊,依舊雷打不動,姜尚真想要看一看,竺泉最后一刀的風采,就當是給自己離開北俱蘆洲的離別禮了。
陳平安說道:“如果哪天我真心把你當成了朋友,是不是很可怕。”
姜尚真笑道:“覺得有違本心?變得太多?可能對你陳平安來說是壞事,這興許就是大道不同帶來的利弊,我姜尚真是求變與順勢,只需心有船錨墜于湖底,任由風吹雨打、萬丈波瀾,是無需理會湖上洶涌的,故而大道修行,一路上還算愜意,再者活了這么久,什么人事沒見過,就愈發應對嫻熟。你陳平安約莫是求個不動,加上歲數還小,所以見到了此處善那處惡,都會覺得需要小心翼翼,以至于處處束手束腳,磕磕碰碰,修行一事,當然很難了,反過來說,只要你守得住,就是一次次砥礪,一次次裨益。你我雙方,兩者談不上高低、好壞,各有各的緣法罷了。其實不光是你我如此,換做他人,高承,竺泉,老僧老道,也一樣,我一直覺得修道一事,腳下所走的道路本身,無高低貴賤之分,斷頭路什么的,我一直是不太信的。”
陳平安笑道:“從頭到尾,你這些話,萬金難買。”
姜尚真頗為得意,臉色一變,微笑道:“那隋右邊?”
陳平安有些疑惑。
姜尚真一臉古怪,伸出雙手握拳,拇指晃動,“就沒點啥?”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懶得廢話半句。
姜尚真搖搖頭,“暴殄天物!”
砰然一聲。
云海之中,一道刀光劈砍而出,幾件流光溢彩的堵門法寶頓時崩碎流散,姜尚真仰頭望去,哈哈大笑,“小泉兒好刀法,看得你家周肥哥哥目眩神搖,小鹿亂撞!”
陳平安瞥了眼那幾件徹底毀壞的法寶,真是都要替姜尚真感到心肝疼,這才是暴殄天物吧?
“走也!小泉兒不用送我!”
姜尚真站起身,一卷袖子,將剩余法寶悉數收起,與此同時,以本命物柳葉劈開一道壁畫城門扉,整個人化作一道長虹遠遁逃離,速度之快,風馳電掣,足可媲美劍仙飛劍。
陳平安有些羨慕,自己若是有這跑路的本事,再去一趟鬼蜮谷,就算是去趟京觀城逛蕩一圈都未必有事吧?
竺泉手持長刀落在欄桿上,氣勢洶洶,一身煞氣,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去壁畫城追殺姜尚真,高聲道:“姓姜的,再敢來我披麻宗,砍掉你三條腿!”
姜尚真突然從掛硯神女的壁畫門扉那邊探出腦袋,“別用那把法刀,手刀成不成?”
竺泉持刀轟然殺去。
足足半個時辰后,陳平安才等到竺泉返回這座洞府,女子宗主身上還帶著淡淡的海風氣息,肯定是一路追殺到了海上。
竺泉有些氣悶,收刀在鞘,坐在欄桿上,一伸手。
陳平安拋過去一壺米酒。
竺泉仰頭痛飲,臉色不太好看,問道:“你跟姜尚真是朋友?”
陳平安臉不紅心不跳,大義凜然道:“曾經在桐葉洲一座福地內,是生死之敵,當時他就叫周肥。”
竺泉瞥了眼陳平安,嗤笑道:“男人嘴邊話,就他娘是騙人的鬼。”
陳平安喝酒壓驚。
竺泉冷哼道:“能夠跟姜尚真尿到一壺去,我看你也不是個好東西。”
陳平安只是默默喝酒。
竺泉怒道:“默認了?”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
竺泉這才臉色緩和,“若不是你先前說了那句用心專一,還算是人說的話,我這會兒都要忍不住給你一刀。”
陳平安苦笑不已。
竺泉說道:“你接下來只管北游,我會死死盯住那座京觀城,高承只要再敢露頭,這一次就絕不是要他折損百年修為了。放心,鬼蜮谷和骸骨灘,高承想要悄然出入,極難,接下來披麻宗的護山大陣會一直處于半開狀態,高承除了舍得丟掉半條命,至少跌回元嬰境,你就沒有半點危險,大搖大擺走出骸骨灘都無妨。”
陳平安稍稍松了口氣。
竺泉笑道:“我若是你,就站在骸骨灘和鬼蜮谷接壤的牌坊樓那邊,在那邊對高承罵個三天三夜,只要他一露頭,你就仗著咱們木衣山的那尊祖山神靈逃唄,高承一走,你就冒頭,來來回回的,氣死高承,豈不痛快?反正花錢的,也是我們披麻宗,何況我們披麻宗也樂得花這筆錢。”
陳平安說道:“我還是乘坐一艘仙家渡船繞出骸骨灘吧,出了骸骨灘幾千里后,我再下船游歷。”
竺泉瞪眼道:“你連姜尚真都不如啊?換成是他,吃了這么個大虧,他對付那高承,肯定比我還要過分,這家伙別的不說,惡心人的本事,是這個。”
竺泉伸出大拇指,“當年一座宗門與他結了大仇,結果被他堵了十年,害得所有地仙以下修士都不敢單獨下山游歷,姜尚真在最后臨走之前,又送了一份大禮,他在山腳四周,一夜之間樹起了七八塊寫滿臟話的碑文,胡編亂造,將所有宗門老祖和地仙修士,無論男女都給編排了一通艷史。內容極其污穢下作,倒是還有幾分文采,至今山上還流傳著那些艷情小本子。”
陳平安無奈道:“我干嘛跟姜尚真比這些。”
竺泉想了想,“也對。什么都莫學這色胚才好。”
陳平安如釋重負。
跟這位女子宗主打交道,比跟人捉對廝殺、打生打死還累人。
桃林外,一位青衫仗劍的白骨鬼物,站在兩塊石碑旁,沒有走入桃林。
一位身披寬大袈裟的瘦弱老僧出現在它眼前。
正是白籠城城主蒲禳的白骨鬼物,嗓音沙啞道:“終于敢出來見我了?”
老僧雙手合十,默然無聲。
蒲禳按住劍柄,整把劍頓時劍氣彌漫,如霧籠罩蒲禳,轉瞬之后。
蒲禳依舊青山仗劍,但不再是那副骨架,而是一位…英氣勃發的女子。
她緩緩道:“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我再不懂佛法,如何會不知曉這些。我知道,是我耽誤了你破除最后一障,怪我。這么多年,我故意以白骨行走鬼蜮谷,便是要你心懷愧疚!”
曾經生是如此明爽,如今死后為鬼,仍是這般果決。
遙想當年初見,一位年輕僧人云游四方,偶見一位鄉野少女在那田間勞作,一手持秧,一手擦汗。
陽光下,明明不算太好看的少女不但動人,還晃了晃年輕僧人心中的不動佛法。
如夢如幻,如露亦如電。
此刻老僧視線低斂,始終雙手合十,輕聲道:“蒲施主無需如此自責,是貧僧自己心魔作祟。蒲施主只需潛心大道,可證長生不朽。”
蒲禳慘然笑道:“從來都是這樣。”
她就此轉身離去。
老僧佛唱一聲,亦是轉身而行。
在大圓月寺和小玄都觀的道路岔口處。
老道人憑空出現,老僧駐足不前。
老道人似乎想要與這位老鄰居問一個問題。
老僧顯然早已猜出,緩緩道:“那位小施主當時在黑河之畔,曾言‘能證此果,當有此心’,貧僧其實也有一語未曾與他言說,‘能有此心,當證此果’。”
老道人問道:“為何不說?”
老僧微笑道:“佛在靈山莫遠求,更無需外求。”
老道人搖搖頭,一閃而逝。
老僧依舊站在原地,彎腰伸手,如掬起一捧水,喃喃道:“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一艘骸骨灘仙家渡船,沒有筆直往北,而是去往東南沿海某地。
夜幕中,陳平安在燈火下,翻看一本兵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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