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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八章 秋狩時分,請君入甕

  秋風起蟹黃肥,這會兒是池水城吃金衣蟹最好的時分,一到吃飯的點,滿城都飄著那股獨有香味。

  甚至會有一些千里迢迢從朱熒王朝趕來的老饕清饞,在各色關系交好的臨水宅邸和酒樓,推杯換盞,不過距離書簡湖最近的石毫國,今年少有人來此享口福,畢竟命都快沒了。

  書簡湖島主會盟還有十來天就要舉辦,到時候會有百余位島主,登上那座主人不在多年的宮柳島,選舉出一位江湖君主。

  青峽島的截江真君劉志茂,自然是眾望所歸的人選。

  但這里是書簡湖,是觥籌交錯其樂融融的酒宴才散盡,馬上就有四百多位野修聯殺那元嬰和金丹劍修的書簡湖。

  這兩天池水城傳出消息,那個顧小魔頭要來城中吃蟹了,池水城少城主范彥,已經開始重金購買書簡湖最肥美的金衣蟹,是金衣蟹中最罕見的“竹枝”,個頭極大,蘊含充沛的水運精華,尋常漁夫一輩子都別奢望能夠捕捉到一只,見都見不到,那是洞府境修士才能碰運氣抓到的寶貝。

  如今如日中天的青峽島,劉志茂最近一年開始停止擴張,就像一個瘋狂進食的人,有點吃撐到了,得緩緩,先消化,不然看似大好局面,實則還是一盤人心不穩的散沙,劉志茂在這一點上,始終保持清醒,對于前來投靠青峽島的山澤野修,篩選得極為嚴格,具體事務,都是弟子中一個名叫田湖君的女修在打理。

  她最早是顧璨的二師姐,這會兒順理成章地變成了大師姐,大師兄已經給小師弟顧璨打死了嘛,總不能空著位置,不像話,傳出去也不好聽。

  如今圍繞在顧璨身邊,有一大幫身份不俗的年輕修士和豪閥子弟,比如要舉辦酒宴款待“顧大哥”的池水城少城主范彥,是城主的獨苗兒,給夫人寵溺得天王老子都不怕,號稱這輩子不服什么陸地神仙,只佩服英雄好漢。

  簡而言之,就是個沒腦子的。

  快三十的人了,還喜歡稱呼顧璨為顧大哥。池水城都喜歡把這位少城主當個笑話看待。

  除此之外,還有青峽島四師兄秦傕,六師兄晁轍,都是書簡湖很出挑的修士,天資好,殺人從不手軟,是截江真君四處征伐的得力干將。

  還有黃鸝島島主的小師弟呂采桑,與島主師兄歲數差了好幾百歲,因為是一位老祖閉關前收取的弟子,輩分奇高。

  黃鸝島是青峽島鼎盛之前,少數幾個可以與青峽島掰掰手腕子的大島,當然如今聲勢是絕對比不上青峽島了。

  鼓鳴島少島主元袁,昵稱圓圓,父母是鼓鳴島一對修士道侶,兩位金丹修士,婦人姓元,男人姓袁,是個倒插門,元袁的母親,是一個潑辣蠻橫到讓劉志茂都頭疼的存在,關鍵是這位女修,據說來頭很大,早年是朱熒王朝一位元嬰劍修的寵妾。

  石毫國皇子韓靖靈,大將軍之子黃鶴。

  顧璨,紈绔子弟范彥,秦傕,晁轍,呂采桑,元袁,韓靖靈,黃鶴,再加上那個不愛拋頭露面、卻唯顧璨馬首是瞻的大師姐田湖君。

  除了田湖君是被顧璨強拉硬扯進來,其余八人,意氣相投,據說在顧璨的提議下,不知從哪里抓來一只大公雞,歃血為盟,結為兄弟,號稱書簡湖十雄杰。

  不說書簡湖,其實連這其余八人都犯嘀咕,明明是九個人,為何對外宣稱十雄杰?

  當時小魔頭顧璨只是光著腳,站在第二把交椅上,蹦蹦跳跳,指了那把空缺的頭把交椅,咧嘴笑,說這個位置先留著。

  這顧璨年紀不大,可是到了書簡湖后,個頭跟雨后春筍似的,一年竄一大截,十來歲的孩子,就已經是十四五歲的少年身高。

  有小道消息,說是那條喜好以練氣士作為食物的蛟龍,能夠反哺顧小魔頭的肉身,青峽島上,唯一一次距離成功最接近的刺殺,就是刺客一刀劈重重砍在了顧小魔頭的背脊上,若是凡夫俗子,肯定當場斃命,哪怕是下五境的練氣士,估計沒個三兩年修養都別想下床,可不過半個月功夫,那小魔頭就重新出山,又開始坐在那條被他稱呼為“小泥鰍”的蛟龍頭顱上,快活游蕩書簡湖。

  這天,從池水城高樓眺望書簡湖,就能夠看到一艘巨大樓船緩緩駛來,樓船之大,與池水城城墻等高。

  樓船四周,除了船身碾壓出來的水浪,在樓船百余丈外的湖面上,泛起一圈圈的細微漣漪,不易察覺。

  有個少年模樣的家伙,竟然身穿一襲合身的墨青色蟒袍,光腳坐在船頭欄桿上,晃蕩著雙腿,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習慣性抽一抽鼻子,好像歲月長了,個頭高了,可臉上還掛著兩條鼻涕,得將那兩條小青龍收回洞府。

  他身后站著三人,大師姐田湖君,她如今管著青峽島和藩屬島嶼近萬人的生殺大權,已經有了幾分類似截江真君的威嚴氣勢,一左一右,站著她的兩位師弟秦傕和晁轍。

  再之后,是一排十數位姿容秀美、氣態各異的開襟小娘,只是出門游玩,換上了一身含蓄得體的衣裳而已。

  而樓船四周的湖水底下。

  是一條身長數百丈的“小泥鰍”。

岸邊渡口,早已被池水城少城主范彥霸占,驅逐了所有閑雜人等,鼓鳴島少島主元袁,黃鸝島一大群白發蒼蒼老修士嘴里的小師祖呂采桑,還有來此避難已經長達半年的石毫國皇子韓靖靈,正在岸邊談笑風生。唯獨少了一個石毫國大將軍之子黃鶴,沒辦法,黃鶴那個手握石毫國東南六萬精銳邊軍  的老子,據說剛剛在背后捅了一刀石毫國皇帝,投靠了大驪宋氏鐵騎,還打算扶植皇子韓靖靈為新帝,忙得很,黃鶴也脫不開身,只是讓人寄來密信到池水城,要兄弟韓靖靈等著好消息。

  池水城城墻輪廓越來越清晰。

  田湖君走到船欄旁,小聲道:“真要改變進城路線,故意給那撥刺客機會?”

  那少年雙手抱胸,咧嘴笑道:“不然你真以為我來這兒吃螃蟹啊?都他娘的快吃吐了的玩意兒,吃起來還賊煩,還不如家鄉小溪里邊的油炸螃蟹好吃,一口一個嘎嘣脆,筷子都不需要,那種滋味,才叫好。你們這幫書簡湖的土鱉,懂個屁!兜里有幾個臭錢,就瞎嘚瑟,你看我身上需要帶銀子嗎?需要帶一大幫子扈從嗎?”

  田湖君笑了笑,“小師弟是人中龍鳳,我們這幫俗人自然不好比。”

  少年身體后仰,扭過頭,嘿嘿笑道:“大師姐啊,你就算這么說好話,也沒資格當那開襟小娘,長得太丑,胸脯那兒又太小,真可憐,隨便一把普通鏡子,對你們這些姿容平平的女子而言,就是把照妖鏡。”

  田湖君尷尬一笑,她心底沒覺得這是壞事。

  渡口遠處的一條湖邊幽靜小徑,柳樹泛黃,有個中年男人站在一棵柳樹旁,遠望書簡湖那艘樓船,摘下了酒葫蘆,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就是不喝酒。

  隨著龍泉郡當地百姓,越來越熟悉所謂的山上神仙,便有些人嚼出余味來,曉得了原來不是天底下所有的郎中,都能造出讓人毫無痛覺、在難熬大病中安然合眼的藥膏。尤其是不斷有人被收入龍泉劍宗,就連盧氏王朝的刑徒遺民里頭,都有兩個孩子一步登天,成了神秀山上的小神仙。

  楊家鋪子就熱鬧了。七大媽八大姑,都拎著自家晚輩孩子往藥鋪串門,一個個削尖了腦袋,尋訪神仙,坐鎮后院的楊老頭,當然“嫌疑”最大。如此一來,害得楊家鋪子差點關門,代代有一句祖訓相傳的現任楊氏家主,更是差點愧疚得給楊老頭跪地磕頭賠罪。

  都是附近的街坊鄰居,要不然就是鎮上的熟悉面孔,七拐八彎的,總能攀上些關系。楊氏在小鎮不在那四大姓十大族之列,就是尋常有錢的殷實門戶,總不好讓店里伙計趕人,再說除非狠下心見血,否則真趕不走。

  實在不行,藥鋪只好找人守在門口,苦口婆心勸說,老楊頭根本不是什么老神仙,就是個懷揣著幾張祖傳秘方的老人。

  這種騙鬼的屁話,誰信啊。越是這樣,越讓人起疑心,越來越覺得那個喜歡吞云吐霧的楊老頭,是位隱世高人。

  所幸楊老頭好像不太在乎這些,也沒讓楊氏家主直接關了鋪子,反而讓藥鋪放話出去,他會些相面之術和摸骨稱斤兩,但是每次給孩子勘驗是否有變成神仙的資質,得收錢,而且不便宜,一枚雪花錢。

  小鎮百姓到底是窮習慣了的,便是突然有了銀子的門戶,能夠想到要給家族子孫謀一條山上路的人家,也不會是那種不把錢當錢的人,有人砸鍋賣鐵,攢足一千兩銀子,有人跟靠著向販賣祖傳之物而驟然富貴的朋友借錢,好在有不少人選擇觀望,第一天帶著錢去藥鋪的人,不算太多,楊老頭說了一通云遮霧繞的神仙言語,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楊老頭只是搖頭,沒看中任何一個人。

  等到登門的人少了后,藥鋪又開始傳出話,不收雪花錢了,只要在楊家鋪子買包藥,就成,大家都是街坊鄰里的,一顆雪花錢確實貴了些。

  如此一來,登門的人驟減。

  楊家藥鋪是想錢想瘋了吧。

  然后不斷有人反悔,去楊家鋪子討要那顆雪花錢,撒潑打滾,無所不用其極。

  鋪子在這件事上異常堅決,寸步不讓,別說是一顆雪花錢,就是一顆銅錢都休想。天底下你情我愿的買賣,還有退錢的理由?真當楊家鋪子是做善事的?

  所有人都碰了壁,結果突然有天,一個與楊家鋪子關系親近的家伙,醉酒后,說自己靠著關系,要回了那顆神仙錢,而且楊家鋪子自己人都說了,那個楊老頭,其實就是生搬硬套一本破爛相術書籍的騙子,就連起先的風言風語,也是楊家鋪子故意傳出去的言語,為的就是給藥鋪掙錢。

  炸窩了。

  楊家鋪子一夜之間,名聲狼藉,楊氏子弟,個個過街老鼠似的,埋怨不已,要求楊氏家主,讓那個沒本事就敢裝神弄鬼的老家伙,從藥鋪卷鋪蓋滾蛋。

  楊氏家主磨破了嘴皮子,好不容易才安撫家族眾人。

  在那之后,藥鋪總算是清凈了。

  估計藥鋪和楊老頭求著要給人摸骨看相,都沒人樂意,不收錢都懶得搭理,除非給錢還差不多。

  以至于藥鋪更換了兩個店伙計,一個出身騎龍巷的窯工少女,一個來自桃葉巷的孩子,已經沒有人在乎了。

  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有緣之人,看大道。

  一個消失了幾年又出現了的小鎮男人,那個看大門的鄭大風,除了變成了個駝背,既沒有帶回個媳婦,也沒從外鄉帶回些銀錢,鄭大風雖然不是店鋪伙計,這段時間卻經常端板凳坐在藥鋪大門口,不攔著誰,就是看熱鬧,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眼神賊兮兮的,一個勁往婦人胸脯、屁股上貼,愈發給小鎮女子們瞧不起。

鄭大風返回小鎮后,除了看到這場鬧劇,還看到了很多橫財暴富的,通宵達旦,聚眾賭博的一窩窩,天天廝混那幾座新建青樓的  ,昂首挺胸進去,腿有些軟地走出來,

  還有兜里銀子算是多到有些數不清了的,腰桿比當年的那棵老槐樹還要硬,以往走在福祿街、桃葉巷都不敢喘大氣的漢子和老光棍,都有膽兒開始跟那些管事喝酒,商量著有沒有可能,買一兩個模樣周正的婢女丫鬟,最好是識得字、看得書的女子,更好,若是妙齡少女,那就最好了。以前做夢都不敢能在床鋪上壓著個身上帶著書香的娘們,這輩子,才不算虧!以往一袋子銅錢就是大爺,現如今銀子都是咱的孫子,錢什么的,就是個屁!

  錢如流水,嘩啦啦在不同的人手上流轉。

  人心一樣。

  入秋之后,鄭大風有些憂愁。

  曬著秋天的和煦日頭,鄭大風低頭瞥了眼褲襠,更愁了,總覺得對不住自己這位小兄弟,難道真要從一位英俊瀟灑的年輕光棍,變成老光棍?

  沒來由想到灰塵藥鋪外邊街上,那個最后自稱姓姜的女子,體重估計能有兩個鄭大風,鄭大風打了個激靈,姑娘是好姑娘,可有些事情,真不是關了燈就可以對付過去的,那么大一只的姑娘,性情再好,再愿意做朋友,鄭大風也寧愿虧待了小兄弟,也不能虧待自己!

  在鄭大風對為自己這種念頭,而對那位姜姑娘滿懷愧疚的時候,今天阮邛突然出現在藥鋪后院,楊老頭今兒破天荒沒有抽旱煙,在那兒曬太陽打盹,撐開眼皮子,瞥了眼阮邛,“稀客。”

  阮邛拎了兩壺酒,揚起手臂。

  楊老頭搖頭笑道:“不好這一口。”

  阮邛搬了條長凳坐在正屋對面,與楊老頭隔著一座天井院子。

  楊老頭問道:“難得阮圣人心神不寧,怎么,擔心阮秀?”

  阮邛點了點頭。

  楊老頭難得開玩笑,“收陳平安當女婿,就那么難嗎?”

  阮邛喝了口酒,“陳平安,人不差,我雖然不愿收他為弟子,卻非不認可陳平安的人品,如果阮秀不是阮秀,換成是個尋常的閨女,就由著她去了。說不定…我還會經常跟這個女婿喝個小酒兒,想來不壞。而且還不用擔心自己女兒受委屈,只有害怕自己女兒過于蠻橫、女婿跑了的份。可我女兒,是秀秀。”

  楊老頭點了點頭,“事情太好,也有煩憂。我能理解。”

  阮邛喝著名副其實的愁酒,一大口酒水下肚后,抹了把嘴,悶悶道:“因為先前老神君就聊過些,所以此次崔瀺大致的謀劃,我猜得出一點苗頭,只是其中具體的怎么個用心險惡,怎么個環環相扣、精心設置,我是猜不出,這本就不是我的強項,也懶得去想。不過修行一事,最忌諱拖泥帶水,我家秀秀,如果越陷越深,遲早要出事,所以這趟就讓秀秀去了書簡湖。”

  楊老頭道:“你肯投桃,崔瀺那么頂聰明的人,肯定會報李,放心好了。會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天衣無縫,最少不至于適得其反。”

說到這里,楊老頭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一事  ,“投桃報李,李代桃僵,嗯,都有些嚼頭,至于是嚼出了黃連滋味,還是糖水味道,就看人了。”

  阮邛一樣不在這類啞謎上作心思糾纏,別說是他,恐怕除了齊靜春之外,所有坐鎮驪珠洞天的三教人物,都猜不出這位老神君的所思所想、所謀所求。阮邛從來不做無謂的較勁,大好光陰,打鐵鑄劍已經足夠忙碌,還要憂心秀秀的前程,哪里那么多閑散功夫來跟人打機鋒。

  楊老頭本就是隨口一說,轉回正題,“你想要做個了斷,借助泥瓶巷顧璨,再假借那頭繡虎不為人知的謀劃,讓阮秀和陳平安之間心生間隙,兩個人,心境越通透,就越喜歡鉆牛角尖,犟起來,芝麻大小的瑕疵,就比天大了,所以我沒攔著阮秀離開龍泉郡,這也是你阮邛為人父的人之常情。”

  阮邛沒來由感慨了一句,“這個崔瀺,真是厲害。”

  他阮邛希望女兒阮秀,不再在男女情愛一事上多做糾纏,安心修行。早日躋身上五境,好歹先擁有自保之力。

  想要睡覺就有人遞過來枕頭了。

  阮邛與崔瀺沒有任何接觸,崔瀺更沒有暗示什么。

  一切都是阮邛自愿投身棋盤,與女兒阮邛一同擔任崔瀺棋盤上的棋子之一。

  這就是崔瀺在人心上的精準算計和正確預測,這才是一位國手在棋盤外的棋力。

  楊老頭笑道:“可別不把昔年的文圣首徒不當根蔥,那場決定整個浩然天下文脈走勢的三四之爭,一半的規矩,都等于是崔瀺制定的,你說能不厲害?只不過那會兒崔瀺已經是驚弓之鳥,又有些心虛,躲來躲去,很是辛苦,死活不敢現身,所以才失去了修補師徒關系的最后機會,當然了,這未嘗不是文圣對崔瀺的一種無形庇護,你看我這大弟子如此欺師滅祖了,混得比至圣先師當年還要像條喪家犬,你們亞圣一脈還好意思對他糾纏不休嗎?你們不是自己嚷嚷著要有惻隱之心嗎,那就把崔瀺當個屁放了吧。于是崔瀺就安然無恙跑到了咱們寶瓶洲。阮邛,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這種耍無賴的事情,文圣是做得出來的。所以那么多陪祀圣人,我就只看這位先生順眼一些。”

  阮邛扯了扯嘴角,“讀書人的彎彎腸子,估摸著比浩然天下的所有山脈還要繞。”

  楊老頭呵呵笑道:“加上道家的青冥天下、佛家的蓮花天下和妖族的蠻荒天下,一樣比不上。”

  阮邛是第一次覺得跟這位老神君喝酒聊天,比想象中要好不少,以后可以常來?反正女大不中留,

  就算留在了身邊,也不太把他這個爹放心上,每次想到這個,阮邛就恨不得自己在小鎮上開家酒鋪,省得每次去那鋪子買酒,還要給一個市井婦人揩油和取笑。

  阮邛走后,鄭大風走入后院。

  作為徒弟,鄭大風回到小鎮第一件事,當然就是拜訪師父。

  那次見面,是鄭大風這輩子頭一次膽敢正視楊老頭,心平氣和說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語,比如說這輩子就算是沒出息了,以后要么繼續去驛站混碗飯吃,要么去給陳平安的落魄山,繼續當個看大門的,而且他鄭大風沒覺得有啥丟人,安安穩穩,挺好的。

  楊老頭就在那邊吞云吐霧,既不說好,也不罵人。

  鄭大風說完了心里話,就離開藥鋪后院,雖然還是有點心虛,可心中有著從未有過的輕松。

  繼而覺得有些可笑,以前好歹是個八境武夫,都不敢跟師父這么講話,每次講話,師父說出口的言語,從來不會超過十個字。鄭大風就害怕師父誤以為自己是破罐子破摔,更看不起他。只是思來想去,鄭大風覺得這樣也好,留在小鎮,隔三岔五,來藥鋪找找老頭兒,管老頭兒見著自己會不會煩。

  鄭大風進了后院,坐在板凳上,也沒說話,打算就是陪著師父坐會兒,然后就走。

  雖然憋了一肚子的話,可是師父的脾氣,鄭大風一清二楚,只要做了決定,別說是他,李二,恐怕天底下任何人,都改變不了師父的心意。

  楊老頭抽著旱煙,吐出一口煙圈,緩緩道:“回家的時候,不是帶了把煙桿嗎,怎么丟掉了?見不得人?”

  鄭大風給天雷劈得外焦里嫩,第一件事就是開始掰手指頭,驚喜道:“師父,你今天一口氣說了二十二個字!”

  楊老頭問道:“一個見著了師父都不敢正眼看的弟子,值得當師父的,說幾個字?當年的你,配嗎?”

  鄭大風正襟危坐,“是弟子讓師父失望了。”

  楊老頭接下來的言語,就一如既往的尖酸刻薄了,“沒抱希望,何來失望。”

  八個字。

  這才是鄭大風離鄉之前,最正常的師徒對話。

  鄭大風沒覺著委屈,還是挺樂呵的,再加上這八個字,今天師父已經講了三十個字,以后見著了李二,一定要吹噓吹噓!

  楊老頭伸手一拋,是那被鄭大風偷偷丟在小鎮外邊的煙桿,鄭大風接在手中,發現竟是連煙草都裝了。

  楊老頭說道:“我只問你一句話,其他人,配這么被崔瀺算計嗎?”

  鄭大風嘆了口氣,雙指隨手一搓,點燃煙草,如今這點能耐還是有的。

  楊老頭說道:“陳平安如果沒有被打碎本命瓷,本就是地仙資質,不好不壞,只是算不得拔尖。如今他陳平安便是本心崩碎,斷了練氣士的前程,還有武道一途可以走,最不濟,徹底心灰意冷,在落魄山當個失魂落魄卻日子安穩的富家翁,有什么不好?”

  師徒二人都在吞云吐霧,鄭大風突然說道:“這樣不好。”

  楊老頭譏笑道:“哦?”

  鄭大風抬起頭,鼓起勇氣道:“他是陳平安!”

  楊老頭在臺階上敲了敲煙桿,隨口道:“之所以選中陳平安,真正的關鍵,是齊靜春的一句話,才說動了那個存在,選擇去賭一賭那個一,你真以為是陳平安的資質、性情、天賦和境遇?”

  鄭大風針鋒相對,“齊靜春,會挑選馬苦玄,或是謝家長眉兒,去說服那個存在嗎?我看齊靜春都不好意思開這個口!所以按照陳平安的學說,想要弄清楚一個結果如何,要步步回推,齊靜春的那句話,當然至關重要,可難道陳平安的資質、性情、天賦和境遇,就可以忽略嗎?走出去,我才愈發知道,外邊的世道,原來比小鎮百姓,更信奉世間苦難,只要某人得到了回報,那就不再是苦難,那些身處苦難之中的漫長煎熬,那些人心起伏,原來都比不得他們眼中的一個境界、一件法寶、一把飛劍、一份機緣。”

  楊老頭笑了笑,眼神冰冷,“這些蠢人,也配你我去掛在嘴邊?一群螻蟻爭搶食物的那點碎屑,你要如何與它們對話?趴在地上跟它們講嗎?看來你這趟出門遠游,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鄭大風嬉皮笑臉,趕緊轉移話題,“師父押了不少在陳平安身上,就不擔心血本無歸?”

  楊老頭搖頭道:“自己眼光差,做買賣虧了,就別怨天怨地。”

  鄭大風嘆了口氣。

  自個兒已經仁至義盡了,再為陳平安嘮叨些有的沒的,恐怕就會適得其反。

  楊老頭瞥了眼有些怔怔出神的佝僂漢子,一語道破天機,“崔瀺這些的所為所求,暗地里的那些學問,給出了一些好東西,讓我大受裨益。以前絞盡腦汁,想了九千多年還是沒能破開癥結,想了很多,收效甚微,還不如跟崔瀺兩次聊天,來得多。這份額外收獲,我得還給崔瀺。”

  “所以哪怕押注在陳平安身上的那點東西,賠了個底朝天,仍是關系不大。”

  鄭大風問道:“師父,我很好奇,你收了那么多弟子當中,會有人讓你特別開心或者特別傷心嗎?比如說師兄李二,有望躋身十境中的‘神到’,師父會不會比較滿意?”

  楊老頭搖頭道:“沒有。”

  鄭大風用手指著自己,笑嘻嘻,“我呢?弟子都這么慘了,就沒丁點兒傷心。”

  楊老頭只有譏笑。

  鄭大風眼神哀怨,“師父,雖然早有準備,可真知道了答案,徒弟還是有點小傷心唉。”

楊老頭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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