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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九章 禮物

  船頭一場鬧劇,雷聲大雨點小。

  因為劍修祭出了本命飛劍,而且還是反常的兩把,到最后竟然不見血?

  看客們覺得不太過癮。

  渡船載了小兩百號人,一時間議論紛紛,對于青鸞國人氏而言,無論是下山游歷的譜牒仙師、為利奔波的山澤野修,還是攜帶家眷拓展視野的達官顯貴,乘坐仙家渡船,并不稀奇,云海滾滾、仙鶴翱翔之類的如畫美景,看多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反而不如親眼目睹這種沖突來得讓人精神一振,各持己見,相較于當事雙方的一個云淡風輕,一個藏頭露尾,他們聊得十分起勁,看法雜亂,到最后大致達成一致,都覺得那名年輕劍修,行事太霸道了,這么點小事,何至于出手傷人,擺明了劍修身份就能解決,非要一腳踹得那名漢子倒地不起,不是仗勢凌人是什么?

  只有一個被父母帶著游歷山河的小姑娘,懵懵懂懂說了句不是那個被打的家伙有錯在先嗎?

  附近看熱鬧說熱鬧的大人們,連同她那在青鸞國世族當中極為門當戶對的父母在內,都只當沒聽到這個孩子的天真言語。繼續猜測那位年輕劍修的來歷,是出了個李摶景的風雷園?還是劍氣沖霄的正陽山?要不就是冷嘲熱諷,說這傳說中的劍修就是了不起,年紀輕輕,脾氣真不小,說不定哪天碰上了更不講道理的地仙,遲早要吃苦頭。

  小姑娘又怯生生說,如果那個背劍穿白袍的大哥哥,沒有本事傍身,不就已經被那一大幫人欺負了嗎?

  大人們依舊沒理睬一個孩子的幼稚看法,屁大孩子,能懂什么。

  沒人搭理她,小姑娘有些氣憤,跑到一處人少的船頭欄桿附近,踮著腳尖使勁向外眺望,那些云朵,跟天底下最大的棉花糖似的,看得她眼饞,伸出手去,做了幾個抓取的手勢,然后往嘴里塞,拍了拍肚子,心滿意足,就不跟那些大人生悶氣了。她其實挺想找那個長得仿佛小黑炭的同齡人玩的,只是那會兒她不太好意思,而且爹娘叮囑過她,上了這艘船就不能像在自家那樣隨意,后來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她就更不敢湊過去。

  小姑娘突然發現不遠處的欄桿旁邊,那人長得特別好看,比之前護著黑炭丫頭的那個大哥哥,還要符合書上說的玉樹臨風。

  那人約莫而立之年,只是整個人依然給人一種模模糊糊的印象,年輕,朝氣。

  他轉頭與她對視一眼,小姑娘趕緊轉過頭,假裝賞景。

  那人笑了笑,學著小姑娘向渡船附近的形若山峰的一朵懸浮白云,伸手一探,然后那座雪白山巒微微晃動,之后有一條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的白線,游到了那人手中,給他雙手揉捏成一團線球,他笑著伸向小姑娘,像是在詢問要不要嘗嘗看,小姑娘使勁搖頭,那人便丟入自己嘴中。

  小姑娘大為贊嘆,張大嘴巴,佩服不已。

  是個長得好看的神仙唉。

  那人趴在欄桿上,無所事事。

  此次告假出門,他既是散心,也是想要近觀那位極有可能是法出同門的年輕人。

  他正是青鸞國大都督韋諒。

  既是當初設局圍剿黃牛、誘殺野修的地仙修士,也是本次青鸞國佛道之辯的京城看門人。

  佛道之辯尚未真正落幕,所以韋諒這位歲數比青鸞國祚還要大的大都督,青鸞國開國皇帝的左膀右臂,昔年的頭號謀士,這次跟現任皇帝陛下請辭,唐黎哪怕再不情愿,畢竟沒有韋諒坐鎮京城,如今青鸞國形勢復雜至極,臥榻之側皆虎狼,可這位唐氏皇帝仍是只能硬著頭皮答應。

  青鸞國太祖皇帝立國后,為二十四位開國功臣建造閣樓、懸掛畫像,“韋潛”排名其實不高,但是其余二十三位文臣武將孫子的孫子都死了,而韋潛不過是將名字換成了韋諒而已。

  這艘名為“青衣”的仙家渡船,與世俗王朝在那些巨湖大江上的戰船,模樣相仿,速度不快,還會繞路,為的就是讓半數渡船乘客去往那些仙家名山找樂子,在高出云海之上的某座釣魚臺,以奇木小煉特制而成魚竿,去垂釣價值千金的鳥雀、飛魚;去客棧林立的某座高山之巔欣賞日出日落的壯麗景象;去某座仙家門派收取重金購買種子、然后交由農家修士培育種植的一盆盆奇花異草,取回之后,是放在自家門庭欣賞,還是官場雅賄,都行。還有一些山頭,故意飼養一些山澤仙禽猛獸,會有修士負責帶著喜好狩獵之事的有錢人,全程隨侍陪同,上山下水,“涉險”捕獲它們。

  韋諒在青鸞國花團錦簇的歲月里,其實一直孑然一身。

  大都督府,每次明媒正娶的妻子,只是個幌子,故而也無子嗣。

  恍恍惚惚,這么多年了。

  韋諒蹲下身,笑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姑娘猶豫了一下,“我叫元言序。”

  韋諒點頭道:“言必有物、序,這么看來,你家中有長輩是當年桐城派‘義法說’的推崇者,這一脈學問已經沉寂好些年,那么我猜應該不是你爹取的名字,是你爺爺吧?”

  小姑娘瞪大眼睛,對這個人更加佩服了,這都猜得到?

  韋諒笑問道:“咱們聊聊?”

  小姑娘小跑幾步,蹲在他身邊,“先生你說,我聽好了。”

  遠處,小姑娘的娘親面有憂色,就要去將自己女兒帶回身邊。

  婦人的夫君,一位儒雅中年文士,也是這般打算,仙家渡船之上,就沒有誰是簡單人物。

只是他們身邊那  位隨行的家族老客卿,卻對中年儒士搖搖頭,輕聲說道:“說不定是一樁仙家機緣,我們最好靜觀其變。”

  夫婦二人這才稍稍放心,同時又有些期待。

  韋諒干脆盤腿而坐,雙手撐膝蓋上,這艘仙家渡船駛入一片云海上方,欄桿外如一條雪白長河,成了名副其實的渡船。

  韋諒先問了小姑娘元言序關于先前那場風波的看法,小姑娘便將自己的想法說了。

  看到這位神仙先生點頭,元言序就有些開心,終于有個認可自己看法的人了。

  韋諒緩緩道:“你們這些涉世未深的小孩子,都是…怎么講呢,就像是一件最漂亮卻有最脆弱的瓷器,未來是登大雅之堂,還是淪為井邊破罐,就看教得好不好,教得好,形制就正,教不好,就長歪了。”

  “言傳身教,又以后者更重要,言傳為虛,身教為實,因為孩子未必聽得懂大人的那些個道理,但是對世界最好奇,要孩子耳朵里聽得進、裝得下道理,很難,孩子眼睛里看見更多,更容易記住這個世道的大致模樣,比較淺顯,黑白分明,稚嫩卻尤為可貴,這么潛移默化下去,自己都渾然不覺,點點滴滴,年年月月,心目中的世界就定型了,再難更改。”

  “所以好些個看似長大成人后,有違旁人印象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舉措,其實早就有跡可循。在一個打磨器型的關鍵時刻,父母的言行,至關重要,一句做錯了事卻罵不到點子上的訓斥,或是做錯了,干脆就覺得自家孩子年紀太小,選擇視而不見,最后可不就是害人害己害子女嘛。所以要賞罰分明,父母要學會給子女立規矩。仁義,理之本也。刑罰,理之末也。”

  韋諒說得語速平穩,不急不緩。

  小姑娘聽得認真,偶爾眨眨眼睛。

  韋諒繼續道:“所以在小的時候,父母以身教子女仁義,稍大一些,學塾先生教弟子書本上的仁義。兩者相輔相成,前者往實處教,后者往高處教,缺一不可,相互拆臺更不行。”

  小姑娘始終默不作聲,也不知道聽不聽得懂。

  但是別人說話時,豎耳聆聽,不插話,小姑娘還是懂的。

  韋諒轉頭笑問道:“知道什么人相對比較愿意聽人講道理?”

  小姑娘搖搖頭。

  韋諒便自問自答,“一開始,孩子聽父母。隨后學生聽先生。長大后,弱者聽強者,貧者聽富者,臣子聽君王,又比如山下聽山上,山上聽山頂。那么問題來了,強者若是說的不對,弱者卻將強者的所有言語道理,死心塌地奉為圭臬,怎么辦?道德仁義,已經很難有效了,就需要有法,世上得有一種東西,比山上的所有仙家術法,更讓人感到敬畏,讓所謂的強者都束手束腳,讓這些人像犯錯的孩子畏懼父母的訓斥,像是教書先生的雞毛撣子和戒尺,一犯錯就會立即敲在手心,知道疼。”

  韋諒笑容燦爛,“聽不太懂,對吧?”

  她當然聽不懂,小腦袋瓜里一團漿糊呢,“嗯!”

  韋諒哈哈笑道:“你其實聽進去了,只是暫時不懂而已,可都放在了你心上,比好多大人都要厲害,他們往往吃過虧后,只是學了些為人處世的小聰明。小姑娘,你雖然修行資質一般,可如今家境好,衣食無憂,不太會有心性大變的事情出現,以后再嫁給好男人,這輩子不會差到哪里去。”

  元言序有些害羞。

  嫁人這種事情,過家家的時候,倒是跟同齡人玩過,每次都會找出一塊紅緞子,給“新娘”蓋在頭上,如果“夫君”是隔壁劉府的那個小書呆子,她就會笑得多些,若是馬府那個小胖墩,她可就不愿意笑了。

  韋諒伸出一根手指,“看在你這么聰明又懂事的份上,記住一件事。等你長大以后,如果遇上了你覺得家族無法應對的天大難關,記得去京城南邊的那座大都督府,找一個叫韋諒的人。嗯,如果事情緊急,寄一封信去也可以。”

  元言序怯生生道:“先生,那是好多年以后的事情呢,還是算了吧?”

  韋諒搖頭笑道:“可不能這么覺得,光陰如水嘩啦啦,一眨眼功夫,你就長大了,再一眨眼…”

  可能就已經老死了。

  只是這種不合時宜的言語,韋諒沒有說出口。

  韋諒微笑道:“人善被人欺,不做好人了嗎?惡人唯有惡人磨,就去當壞人了嗎?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就覺得欺負君子對嗎?這樣不對啊。”

  “只是論人之善惡,太復雜了,即便認定了對錯是非,怎么處置,還是天大的麻煩。就像今天渡船上那場風波,那個背劍的年輕人,若是與那伙人耐著性子講道理,人家聽嗎?嘴上說聽,心里認可嗎?那么說與不說,意義何在?因為那伙人愿意聽的,不是那些真正的道理,是當下的形勢,雙方分道揚鑣,形勢一去,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一切照舊。說不定坐下來好好說了道理,反而惹得一身腥臊…算了,不聊這些,咱們還是看看云海比較舒心。”

  這些其實更多算是韋諒的自言自語了,更不奢望小姑娘聽得明白。

  事實上,換成元言序的爹娘來聽,一樣沒用,不是聽不懂,而是覺得世道如此,聊這些,還不如已經夠離地萬里的清談玄理來得實在。

韋諒在兩百多年前就已經是一位地仙,但是為了推行自家學問,打算以一國之地風土人情的轉變,同時作為自身證道與觀道的契機。于是當時他化名“韋潛”,來到了寶瓶洲東南部,幫助青鸞國唐氏太祖開國,此后  輔佐一代又一代的唐氏皇帝,立法,在這這次佛道之辯之前,韋諒從未以地仙修士身份,針對廟堂官員和修行中人。

  如此一來,勞心勞力不說,而且進展緩慢,甚至在兩任皇帝期間,還走了一大截的回頭路。

  這讓韋諒很失望。

  韋諒最后笑著離去,只是提醒小姑娘在書信與都督府一事上,保守秘密。

  元言序的爹娘和家族客卿在韋諒身影消失后,才來到小姑娘身邊,開始詢問對話細節。

  小姑娘不敢隱瞞,但是一開始也想著要保密,答應那位先生不說都督府和書信的事情。

  只是不小心說漏了嘴,給那位家族客卿老先生抓住了蛛絲馬跡,一番神色和煦卻暗藏玄機盤問,元言序糾結許久,拗不過爹娘的殷切追問,只得和盤托出。

  老客卿開懷不已,與中年儒士竊竊私語,說那人必然是那座大都督的供奉修士!說不定還是韋大都督身邊的紅人!

  元家有福了!

  元家老客卿又叮囑那位儒士,這些山上神仙,性情難料,不可以常理揣度,所以切不可畫蛇添足,登門拜訪感謝什么的,萬萬不可做,元家就當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夫婦二人,激動萬分。

  只有小姑娘對那位神仙先生滿是愧疚,蹲在欄桿旁,覺得有些失落。

  已經走遠的韋諒嘆息一聲。

  這類小事,談不上讓韋諒失望,更不會因此就反悔,只是沒有驚喜罷了。以后在青鸞國京城只算二流世家的元家,一旦遇上麻煩,哪怕那封書信無法寄到都督府,他韋諒仍然會出手相助一次。

  不過那個名叫元言序的小姑娘,已經失去了一樁可以踏上修行路的仙家機緣。

  只是韋諒同樣知道,對于元言序而言,這未必就真是壞事。

  能在世間得一個安穩,已經殊為不易。

  上了山修了道,成了練氣士,一旦開始跟老天爺掰手腕,不提人道之善惡,只要是心志不堅者,往往難得善終。

  陳平安牽著裴錢的手返回渡船房間。

  裴錢破天荒說今天要多抄五百字。

  陳平安沒有阻攔,只是提醒今天多寫的,不能算是明天的。

  裴錢挺起胸膛,說那當然。

  抄書的時候,黃皮小葫蘆被她擱放在手邊。

  陳平安坐在桌對面,繼續翻看一本經由崔東山提醒后購買的法家書籍,不是什么孤本善本,但卻是屬于那類支撐起三教百家的根本“正經”之一,關于讀書一事,陸臺給了陳平安的建議,陳平安都記在心中。比如讀書之法的先厚再薄,以及“順藤摸瓜找親戚”,以及挑書的訣竅,別看諸子百家學問駁雜,汗牛充棟,書海無涯,其實便是書籍流傳最廣的儒釋道三教學問,真正需要當得起“開卷有益”四字的書籍,加在一起,不超過五十本,世間所有七十古稀年的凡夫俗子,都可以精讀細讀反復讀。

  所以陳平安所選三本法家典籍,也就只是確保版刻無誤而已。

  今日之事,裴錢最讓陳平安欣慰的地方,仍是先前陳平安與裴錢所說的“發乎本心”。

  做錯事,先與人由衷道歉。

  再就是如今的裴錢,跟當初在藕花福地初次見到的裴錢,天翻地覆,比如從風波起到風波落,裴錢唯一的念頭,就是抄書。

  而不是在轉身就咒罵那伙人不得好死之類的。

  陳平安問道:“裴錢,給那家伙按住腦袋,差點把你摔出去,你不生氣?”

  “氣啊。這不在來的路上,我就在肚子里罵死他們了,八個大壞蛋,每個人的死法都不一樣哩,比如被師父教訓了的家伙,出門不小心崴腳,掉下渡船,啪嘰一下,摔了個稀巴爛。那個按照老廚子交給我的面相說法,叫臥蠶厚而鼓者的臭娘們,突然跟人吵架,然后被人左一巴掌右一耳光,最后給人打得滿嘴牙都找不到,哈哈,還有那個尖嘴猴腮的,吃壞了肚子,渡船上沒有郎中救治,滿地打滾,嗷嗷叫…”

  裴錢忙著專心抄書,一不小心就說出了心里話,驀然驚醒,苦著臉,“師父,敲板栗,還是扯耳朵,看著辦。”

  陳平安沒有如何生氣,笑問道:“那如果…”

  裴錢好似曉得陳平安要問什么,挺直腰桿道:“師父你放心,我也就是想一想,讓自己樂呵樂呵,就算我哪天練成了絕世劍術和無敵拳法,碰到這些家伙,也不會真拿他們怎么樣的!至多就像師父這樣,踹他們一腳。”

  陳平安好奇問道:“為什么?”

  裴錢一臉天經地義的神色,“我是師父你的徒弟啊,還是開山大弟子!我跟他們一般見識,不是給師父丟臉嗎?再說了,多大事兒,小時候我給人揍啊給人踹啊的次數,多了去啦,我如今是有錢人哩,還是半個江湖人,度量可大了!”

  朱斂剛好帶著石柔推門而入,伸出大拇指,“裴女俠的馬屁功夫,愈發爐火純青了。”

  裴錢繼續埋頭抄書,今天她心情好得很,不跟老廚子一般見識。

  陳平安對朱斂說道:“等下那伙人肯定會登門道歉,你幫我攔著,讓他們滾蛋。”

  裴錢突然問道:“師父,為啥不見,與他們講講道理唄?”

  朱斂笑道:“你懂個屁。”

  裴錢破天荒沒有頂嘴,咧嘴偷笑。

  上次在離開獅子園的小路上,她就抓個屁給朱斂和石柔猜,所以老廚子你才是真懂個屁呢。

  朱斂站在裴錢身邊,看她抄書,寫字的章法,應該是跟陳平安學的,如今寫得勉強算是端正了。

朱斂一邊看她一  絲不茍寫字,一邊說道:“少爺與這種人好好說話,他們當面肯定心悅誠服,嘴上說些以后肯定不再犯的屁話。轉過身去,就蹬鼻子上臉,指不定就會引以為傲,逢人就說與少爺不打不相識,下了船,繼續混他們的江湖,就有了個一渡船人都可以證明的劍修朋友,如何不讓人忌憚,你以為是小事?”

  裴錢抬起頭,疑惑道:“咋就是朋友了,我們跟他們不是仇家嗎?”

  朱斂坐在一旁,淡然道:“我們知道,江湖不知道。”

  裴錢停下筆,氣得她另外一只手一拍桌子,“江湖咋這鳥樣呢!”

  陳平安笑道:“好好抄書,爭取要一鼓作氣寫完,中間最好不要磨磨蹭蹭。”

  裴錢哦了一聲,繼續抄書。

  果然。

  門外廊道響起一陣腳步聲,多是三四境的純粹武夫,只有一位五境。

  開始敲門。

  朱斂打開門后,一腳將其踹飛出去,“少來這邊打攪我家少爺的清凈,再來礙眼,我見一個拍死一個。”

  那伙人戰戰兢兢,低頭哈腰,一窩蜂告罪離去。

  這條廊道,附近房間差不多有半數打開,都很好奇接下來是一言不合的血濺三尺,還是書上所謂的江湖美談。

  結果是這么個光景,所有人都覺得有些無趣。

  不過有幾位山澤野修,倒是心中好受些。

  若是真給那幫莽夫因禍得福,攀附上了這么個深不見底的年輕劍修,他們還不得眼紅死。

  看著安安靜靜看著裴錢抄書、一筆一劃是否有紕漏的陳平安。

  石柔突然有一種感覺,自己數百年的鬼物歲月,都活到了狗身上。

  他不是還沒有二十歲嗎?

  對于人心細微,不該看得這么透徹吧。

  陳平安突然轉頭,笑問道:“你看我半天了,干嘛?”

  石柔有些羞赧,搖搖頭。

  見陳平安臉色古怪,石柔便害怕他想岔了,誤以為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石柔愈發不自在,猛然起身,擰轉腰肢,走了。

  陳平安一頭霧水。

  他就是覺得給一個“杜懋”這么盯著,他起雞皮疙瘩。

  朱斂幸災樂禍道:“少爺真是人中龍鳳,世間女子遇上了少爺這般人物,可不就是都要誤了終身?”

  陳平安嘆了口氣,“朱斂,有些時候,你的馬屁真不如裴錢順耳。”

  朱斂呵呵笑道:“畢竟拍馬屁這種事,裴錢天賦異稟,老奴只是后天努力。”

  裴錢抄書,頭也不抬,只是神色憤懣道:“老廚子,你等著,等我抄完書,還差一百二十五個字,到時候你就慘了。”

  朱斂笑道:“咋的,是跟我比吃屎啊,還是比罵人?”

  陳平安有些聽不下去了,干脆就取出那張價值連城的日夜游神真身符,和那塊篆刻龍宮的玉佩。

  因為被李寶箴“開門”,陳平安又不知道關門之法,所以兩者一直在靈氣流失,只是相較于符和玉佩本身的充沛靈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如獅子園外那座蘆葦蕩湖泊,有人以鋤頭鑿出一條小水溝放水。

  這就襯托出純粹武夫畫符的致命缺陷。

  一個烈火烹油,如四季輪轉,過時不候。

  一個細水流長,如仙家洞府,四季常青。

  朱斂嘖嘖稱奇道:“玉佩看不出名堂,但是李家二公子的這張寶貝符,應該算是…仙家法寶中的法寶?”

  陳平安點頭道:“符一脈,是道家一支大脈,千變萬化皆天機。運用純熟之后,足可以讓修士橫行四方。便是對上吃錢最多、殺力最大的劍修,一樣有井字符、鎖劍符可以針對,相對其他畏懼劍修如虎的練氣士而言,已經算是很好了。何況還能夠劾厭殺鬼神而使命之,所以一般修士都會隨身攜帶幾張符,以備不時之需,至于數量多寡、品秩高低,當然要看各自的錢袋子。”

  發現朱斂看向自己。

  獅子園一戰,陳平安除了以金漆畫符,可是還掏出一大把的上品珍稀符。

  陳平安笑道:“這里邊的故事,到了龍泉郡落魄山,到時候再說給你和裴錢,總之,這差不多就是我沒殺李寶箴的原因。”

  朱斂不再多問,搓搓手,“少爺,給個喂拳機會?”

  陳平安點點頭,站起身,“這次你下手重一點,不用擔心我能不能扛得住,你朱斂是不知道我當年是怎么給人喂拳的,見過了,才知道鄭大風當時在老龍城藥鋪給你們喂拳,真是…嗯,如果按照你朱斂的說法,就是男子給女子畫眉,手法溫柔。”

  朱斂笑道:“這敢情好。那會兒老奴就覺得不夠爽利,只是有隋右邊在,老奴不好意思多說什么。”

  裴錢已經抄完書。

  陳平安說道:“回自己屋子,不然你到時候肯定要大驚小叫。”

  裴錢朗聲保證道:“不會的!”

  陳平安先拿出一張祛穢符,貼在房內。

  結果一炷香后,裴錢只是觀看兩人切磋,就看得滿頭大汗,心驚膽戰。到后來干脆跑去墻角那邊,翻陳平安那個竹箱,將自己的多寶盒取出來。

  若是她也要這么練拳習武,才能成為心目中的絕世高手,裴錢一定會假裝江湖不存在,天底下么得江湖這東西,書上翻翻故事就好了。

  陳平安身穿法袍金醴,省去許多麻煩。

  與朱斂坐回桌旁,取出一壺從青鸞國京城買來的霧凇酒,給朱斂倒了一杯。

  朱斂一口痛飲而盡,不用陳平安倒酒,拿過酒壺給自己倒滿。

  裴錢提醒道:“老廚子你少喝些,酒喝多了傷身體,再說了一壺霧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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