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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大風愣了半天,大概是怎么都沒有把眼前這個年輕人,跟當年陪自己蹲在樹墩子旁的黑炭少年,印象重疊在一起,最后抹了把臉,冒出一句,“說話就說話,你噴我一臉唾沫星子做什么?”
可鄭大風到底還是接過了那瓶坐忘丹,如果陳平安沒有吹牛不打草稿,那么兩顆足矣,能夠壓下傷勢,至于祛除病根子,依舊很難,已經不是多吃幾顆靈丹妙藥的事情了。
裴錢早就在門檻那邊探頭探腦,提起手中的行山杖,氣壞了,“你這人,怎么不分好歹呢,再這么說,小心我生氣了啊…”
鄭大風收起了瓷瓶,轉頭笑嘻嘻道:“嚇死我了,這位風華絕代的小女俠,何方人氏啊?”
裴錢咳嗽一聲,立定站好,以行山杖重重拄地,“聽好了,我叫裴錢,是一位落難民間的公主殿下,陳平安是我…師父!我是咱們這一派的開山大弟子!”
是她爹這種挨揍的話,裴錢在陳平安面前從來不說。
鄭大風咽了口唾沫,轉頭望向陳平安,大概是想問你陳平安這種木頭疙瘩,上哪兒找來這么個丫頭片子?
陳平安說道:“進屋子談正事。”
鄭大風疑惑道:“不是談完了嗎?”
陳平安氣笑道:“我愿意插手此事,又不是一心找死?對手陣營有哪些勢力,各自擁有幾名金丹、元嬰地仙?哪些勢力是坐山觀虎斗,哪些地仙會下場廝殺,各自身后會不會有伺機而動的上五境修士,我不得了解一下?老龍城的堪輿形勢,以及登龍臺附近的路線,我不得知道一點?你跟苻家、方家和丁家的三次交手,我難道不要聽一聽?”
鄭大風一陣頭疼,掏出瓷瓶,“拿回去拿回去,咱們真不是一條道上的,尿不到一壺里去!”
陳平安沒理鄭大風,徑直跨過門檻。
趙姓陰神已經出現在鋪子里邊,微笑道:“我可以與你詳細說清楚。”
鄭大風哀嘆一聲,習慣性掏了掏褲襠,拎著板凳返回藥鋪,跟著陳平安一起回了后院,在鄭大風正屋里邊,陳平安和趙姓陰神相對而坐,裴錢沒敢去那坐北朝南的主位放下屁股,坐在了背對屋門的長凳上,主位還是留給了鄭大風。陳平安還讓魏羨盧白象四人各自拎了椅凳,坐在這座正屋內旁聽。
鄭大風落座前,總算還有點主人家的派頭,抓了一大把瓜子在小菜碟里,放在了裴錢身前,她瞥了眼陳平安,跟鄭大風不情不愿地道了聲謝。
然后鄭大風給自己拿了兩大碟鹽水花生和醬牛肉干。
裴錢看了看自己小碟里的瓜子,再看了看對面鄭大風的,竟然就連碟子都比她大啊,這就有點過分了吧?
裴錢豎起大拇指,“你這待客之道,我服氣!”
鄭大風伸手虛壓了兩下,“記在心里,別掛在嘴上。”
裴錢盤腿坐在凳子上,狠狠嗑著瓜子。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在桌上,問道:“能不能喝一點兒?”
鄭大風剝了顆鹽水花生,搖頭道:“滴酒不沾,最近喝不了。”
趙姓陰神緩緩道:“六天后,節氣大寒,在苻家的那座登龍臺,鄭大風會跟苻畦有一場不死不休的大戰,也就是說最后能夠活著走下來的人,只有一個。如果鄭大風死了,倒也簡單了,我們上去幫著收尸就行,沒什么危險,苻家既然打殺了一位九境武夫,面子掙夠了,樂得大度些,不會再跟一座灰塵鋪子過意不去。”
看陳平安望向自己,陰神苦笑道:“自然,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鄭大風死在登龍臺上,他死了,我就連陰神都當不成,何談庇蔭子孫。所以哪怕登龍臺到時候布滿術法禁制,我仍有法子闖入其中,不過一旦如此作為,無非是讓鄭大風晚死片刻,到時候你陳平安一旦選擇執意出手相助,就會是一場大亂戰,不說金丹元嬰,恐怕只要是個中五境修士,除了范家,老龍城五大姓氏都會來踩上一腳。”
陳平安點頭道:“這是最糟糕的結果,我已經知道了,再說說最好的情況。”
陰神心中略有訝異,這趟倒懸山往返之行,陳平安似乎變了許多。只是陰神本就形象縹緲,面容模糊,繼續說道:“鄭大風三拳打倒老龍城第一金丹修士楚陽后,與手持一件半仙兵的苻家元嬰老祖,大戰了一場,苻家經營老龍城這么久,府邸那塊,早已被打造成類似書院、道觀的小洞天福地,所以那場架,打得不輕松。”
鄭大風嗤笑道:“示敵以弱,我要干倒的,從一開始就是老龍城城主苻畦,如果不是我故意壓著境界,那個拿把破鐵槍瞎晃悠的老家伙,早給我撂倒,往他老臉上吐口水了。”
陳平安不太相信鄭大風的言辭,陰神笑著點頭道:“鄭大風說得不算太扯,他那會兒,確實是不愿意過早暴露真實境界。”
陳平安心中了然,這符合鄭大風的性格脾氣。
換成李槐他爹,李二,可能就不會這般藏掖。
事實上在當年的驪珠洞天,除了齊先生和楊老頭,以及李寶瓶的哥哥李希圣,恐怕這條老光棍看門人,才是那個學問最大的人物。懂的越多,所求越高,一身拳意反而不如李二純粹,畢竟欲多則心窄。所以鄭大風當初的破鏡,才如此艱辛。以至于需要陳平安和那《精誠篇》,來當他的傳道人。
陳平安問道:“那就是丁家的女婿,那個帶著媳婦回娘家的桐葉宗嫡傳弟子,害得鄭大風受傷這么重?為何會談崩,以至于大打出手?”
鄭大風臉色陰沉,只是撕了一塊醬牛肉丟進嘴里。
趙姓陰神笑道:“好家伙,來頭還真不小,一到灰塵藥鋪就開門見山說了一大通,大致意思就兩點,一個他叫杜儼,是桐葉宗那位中興老祖的嫡長孫,再一個他杜儼當年在老龍城遮掩身份四處晃蕩,那個姓方年輕人的祖輩,當年是他屁股后頭的小跟班,到了年輕人這一輩,是獨苗,所以希望鄭大風賣他一個面子,別讓人家斷了香火。只要鄭大風點頭答應,他許諾桐葉宗會站在灰塵藥鋪這邊。”
陰神瞥了眼一直偷瞄那只養劍葫的鄭大風,冷笑道:“九境武夫,就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明知道杜儼身邊站著個玉璞境修士,還不當回事,還敢笑話人家上五境修士,竟然樂意給人當狗亂吠,鄭大風,現在如何,想不想喝酒啊?想喝就喝嘛,反正你是天下無敵,一個十境元嬰巔峰、外加最少一把仙兵、再又有登龍臺地利的苻畦而已,還不是照樣給咱們鄭大爺一拳撂倒的事情?”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一只腳踩在長凳上,勾著肩膀,渾然沒當回事,就是喝不了酒,確實有些難熬。關鍵是陳平安這小子不厚道,自己明明說了滴酒不沾,你陳平安也不喝酒,那就拿回去老老實實別在腰間啊,你還揭開葫蘆的酒塞算哪門子事?
陳平安點了點頭,好奇問道:“范二只跟我說鄭大風之前去方家,撂了句話給那個年輕人,是什么?”
鄭大風丟了手中花生殼在地上,眼神淡漠,“要那家伙生不如死。老趙會些邪門歪道的禁忌手段,到時候那小子有得享福了。”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轉頭,對身后魏羨四人笑道:“忘了介紹,這家伙叫鄭大風,是我老鄉,九境武夫。看大門的,不過那會兒,我跟他做過幾文錢的生意,我還是念他情的。”
鄭大風笑著向四人抱拳,“九境而已,見笑見笑。”
陳平安繼續道:“我那把飛劍十五,原先主人就是他的師父。他師父在這幾十年里頭,好像就收了兩個徒弟,鄭大風九境,他師兄順順當當一路進的十境,就跟咱們吃飯喝水沒兩樣。”
裴錢眼睛一亮,這路數適合自己哇!吃飯喝水就上了那啥武道十境,自己每天還讀書抄書呢,要是再偷偷喝個酒,還了得?!
鄭大風伸手抹了把臉,悶悶道:“你大爺啊…”
屋內畫卷四人,心境各異。
趙姓陰神刺了幾句鄭大風后,繼續說道:“最好的結果,就是鄭大風勝了占盡天時地利的苻畦,接下來就看我們如何帶著鄭大風,一起活著走到這里,從城外登龍臺,回到內城這座灰塵藥鋪!懸,得看天意嘍。不過回頭來看,云林姜氏的存在,既是最大的危險,而云林姜氏祖上數位‘大祝’積攢下來的豪閥臉面,也算是我們的一線生機所在。畢竟在場面上,若是鄭大風僥幸活著走下登龍臺,沒誰敢畫蛇添足,為云林姜氏或是苻家強出頭,連苻家都不敢明著毀約。至于私底下,也就是登龍臺到鋪子之間的這條路上…”
趙姓陰神說到這里,莫名其妙問道:“那個人真不愿意出手?”
畢竟那個人,是他和鄭大風離開驪珠洞天入駐老龍城,最大的原因。
鄭大風撇撇嘴,“范家那家伙在我出手前就挑明了,最多讓范家不坑我,再就是使得苻家沒辦法駕馭老龍城上邊的云海,其他的,我鄭大風愿意找死,她就親眼看著我死好了。”
那位綠袍年輕女子的話語,鄭大風略有改動,那個之前來鋪子喝著酒就躋身了元嬰境的范峻茂,那個一劍丟擲出云海、直接毀掉玉圭宗姜氏元嬰供奉一件上品法袍的范氏女子,對鄭大風說的完整言語,是“過再多年,還是這副做不成大事的爛泥德行,那我就再看你給人釘死一次好了”。
鄭大風當然不會原封不動說給陳平安聽,太晦氣,也太丟人現眼。
事實上這番話,趙姓陰神當初都沒辦法聽到。范峻茂的境界攀升,到如今的那個元嬰境界,都透著極大古怪。
整個老龍城,恐怕除了城主苻畦之外,所有人打破腦袋都想不出為何苻家會逆勢而行,為何最后沒有直接乖乖依附苻家?
在范家,有人說話比范二他爹更管用,甚至比范氏祠堂所有人嗓門加在一起,都要大。不是什么隱世不出的元嬰老祖宗,元嬰倒是元嬰境,祖宗就算不上了,是范二同父異母的姐姐,那個名聲不顯的大家閨秀范峻茂,只是她卻沒有站在鄭大風這邊,坦言此次只看戲,不趟渾水,由著鄭大風慷慨赴死。
鄭大風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
趙姓陰神隨后詳細介紹了范家之外,老龍城五大姓氏的金丹、元嬰地仙,以及各自的大致神通法寶。
比起范二當初在車廂上所說,只是略多出三人而已,而且沒有從石頭縫里隨便蹦出個元嬰,算是個不小的好消息。
陰神笑道:“老龍城和登龍臺堪輿圖我今晚就可以找來。”
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
陰神瞥了眼鄭大風,竟是破天荒爆了粗口,“娘希匹,換成保護陳平安多好!就算有大戰,也不需要事事我來擦屁股,一場死戰那也打得教人心里頭舒坦,哪里需要如此想著法子縫縫補補,提心吊膽?!”
鄭大風斜眼道:“哎呦,陪著老子每天曬太陽的舒坦光景,給忘啦?”
陰神冷哼一聲。
陳平安又問了一遍,“有沒有玉璞境大修士躲在幕后,有的話,是幾個?”
鄭大風笑道:“咱們寶瓶洲,玉璞境很多嗎?我給你掰手指算一算?”
鄭大風開始翹起一根根手指頭,“咱們驪珠洞天,阮邛算一個,大驪宋氏牛氣吧,如今吞并了寶瓶洲將近半壁江山,一樣恨不得把那鐵匠當菩薩供奉起來,對吧?大隋高氏老祖宗,喜歡當個說書先生,算一個,對上我師兄李二,都沒敢下場跟李二對一拳。風雪廟有個魏晉,那是千年一出的劍修天才。真武山肯定有一個,只是從來不愿意露頭。神誥宗宗主,剛剛躋身仙人境,才得了個天君頭銜,觀湖書院山主,則未必是上五境。你數一數,一洲之內,這才幾個玉璞境?當然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還有南婆娑洲的劍仙曹曦,墨家游俠許弱,這些不算,歸根結底,就不算咱們寶瓶洲修士。”
陳平安笑道:“天君謝實和劍仙曹曦怎么就不算了,這兩位就是咱們驪珠洞天走出去的,好不好,只不過墻里開花墻外香罷了,在別洲闖蕩出來的修為和名頭,根子還是咱們老鄉,尤其是那個曹曦,祖宅跟我一條巷子,上次我還在泥瓶巷跟這位老劍仙碰了頭,曹曦為人不太厚道,在我家門神上動了手腳,不過被李寶瓶她大哥看出了端倪,隨手破掉了。”
鄭大風沒得反駁,只好手撕牛肉干,狠狠嚼著。
畫卷四人。
從頭到尾,盡量讓自己神色自若的他們,已經快要繃不住臉色了。
陳平安的“家鄉”,是不是太邪乎了點?
看門的,是個九境武夫?然后有個十境武夫的師兄?那什么泥瓶巷就有個名叫曹曦的劍仙,稍遠,是位道家天君的“龍興之地”?
鄭大風想要找回場子,道:“可是寶瓶洲才幾個十境武夫?就兩個,李二,宋長鏡,接下來,就輪到我了吧?教你拳法的那個,總不會也是十境吧?”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道:“待在我家的這位,應該也是十境。”
鄭大風揉了把臉,“老子當初差點也直接從八境巔峰直奔十境去了,好不好!”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這會兒再跑幾步給我來個十境看看,豈不是就萬事大吉了?我都不用去登龍臺,待在灰塵藥鋪,給鄭大風你做一大桌子慶功宴的飯菜,如何?”
鄭大風吃癟。
躋身十境若是簡單,李二為何要離開驪珠洞天。
純粹武夫的九十之別,與劍修的十二十三之差,有些相似。
至于傳說中的武道十一境,與劍修十四境,想一想就行了。
這兩個門檻,比起尋常練氣士的五六、十和十一這兩條鴻溝天塹,更加難以想象。
自認已經心比天高的鄭大風,都不敢奢望那虛無縹緲的武神境。
斷頭路,何謂斷頭?
跟著楊老頭這位驪珠洞天歷任圣人都要先拜山頭的“神君”這么多年,鄭大風知道一些內幕。
趙姓陰神心情大為舒暢,果然還是需要陳平安這個傳道人,才能讓鄭大風難受。
陳平安望向對面那尊陰神,問道:“按照前輩的說法,這座灰塵藥鋪有玄機?”
陰神笑道:“當然,神君讓我選擇此地作為落腳地,并非是鄭大風隨便跟范家討要的尋常地方,一旦開啟陣法,我在此地,可以發揮出玉璞境的修為。”
鄭大風嘆氣道:“那也是以折損陰德作為代價提升境界的下乘手段,撐不了太久。”
陰神臉色如常,“真當我隨你走這趟老龍城,就是每天陪著你曬太陽看月亮,等著哪位仙子御風從你頭頂掠過?只要撐過了一個月,形勢興許就有變化了。”
“明白了。”
陳平安笑道:“那現在開始算一算我們這邊的實力。”
鄭大風吃著鹽水花生,“你說有哪些?不都在這間屋子里頭了?”
裴錢指了指自己,開心笑道:“我也算?可我距離練成絕世劍術還差一個‘明天’哩。”
黑炭似的小丫頭,難得還有些難為情。
鄭大風一本正經,“裴小女俠,你其實才是我們的頂梁柱,主心骨,不可妄自菲薄!”
裴錢笑納了,伸手推了推空碟子,“再來些瓜子。”
鄭大風還真起身去偏房抓了一大把瓜子,丟裴錢身前的小碟子里,碟子不大的緣故,就顯得那把瓜子分量十足,極有誠意。
裴錢看這家伙,就稍稍順眼了些。
陳平安終于喝上了第一口酒,放下養劍葫后,飛劍十五掠出,然后陳平安又取出鄭大風贈送的那塊咫尺物玉牌,微笑道:“老龍城不是很多人覺得有錢就了不起嗎?我如今錢沒幾個了,可我多少還是攢下些家當的。我身上這件法袍,名為金醴,是上古仙人遺物,鄭大風,你能不能穿?還有條用蛟龍溝元嬰老蛟龍須制成的縛妖索,你能不能用?”
鄭大風搖頭道:“等你躋身了武道煉神三境,就會知道這些所謂的仙家外物,只會束手束腳。你穿可以保命,我穿了,只會愈發送死。”
陳平安點點頭,拿出一大摞已經畫好的符,“陽氣挑燈符應該用不著,登龍臺既然類似苻家打造出來的洞天福地,破障符未必沒機會,還有這寶塔鎮妖符…斬鎖符,蛟龍之屬。至于這張我一個朋友親筆書寫的鎮劍符,品相極高,元嬰劍修的本命飛劍,都能夠壓勝片刻…”
陳平安僅僅是取出那疊符,對面趙姓陰神就已經微微察覺到一股壓迫感,尤其是那張青色材質的鎮劍符,雖說是專門針對地仙劍修,仍是讓它覺得如芒在背。
鄭大風震驚道:“陳平安,你這趟倒懸山之行,就每天忙著打家劫舍?”
陳平安沒搭理鄭大風,繼續拿出一件件東西,接連三只瓷瓶,“一頭桐葉洲埋河水妖的不成熟金丹,蛟龍溝那條老蛟的元嬰金丹,還有一顆…十二境大妖的金丹!”
鄭大風轉頭望向趙姓陰神,指了指最后那只半臂高的大瓷瓶,“你信嗎?”
趙姓陰神搖頭又點頭,“一般人我不信,陳平安說了,我就信…一半吧。”
陳平安問道:“有哪些東西,可以救急嗎?”
鄭大風說了句“讓我緩緩”,就陷入沉思。
趙姓陰神問道:“早知道你有這么多家當,就不該讓你陳平安進這屋子,何必呢?”
陰神竟是重復問道:“何必呢?!”
陳平安神色平靜道:“你可以當做我是在跟藥鋪那位楊神君,做一筆大買賣。要么輸個底朝天,要么賺個撐死人。”
陰神只是搖頭不語,顯然不信這種說辭。
陳平安轉頭,歉意道:“你們怎么說?”
魏羨淡然道:“么得法子,還能咋樣。”
隋右邊橫劍在膝,眼神熠熠,“我除了一顆青虎宮坐忘丹,還要多要一對火龍丹和布雨丹。”
朱斂呵呵笑道:“殺那山上神仙,快哉快哉。”
“如果我說話管用,自然是希望立即離開老龍城,只是既然已經決定了留下。”
盧白象最務實,“那么我也要兩顆火龍丹和布雨丹,拿到了老龍城形勢圖后,我可以幫著謀劃具體路線。”
陳平安對四人一抱拳,“謝了!”
轉過頭,對鄭大風問道:“你覺得他們四人的武道境界,服下丹藥之外,短時間還能不能提升?”
鄭大風點頭道:“一個七境金身境,三個六境巔峰,人人都是真正意義上的純粹武夫,我都不知道你從哪里招徠的家伙,金身境穩固境界一事不難,其余三人,想要這幾天破境,還是很難,但是磨一磨,肯定能再將六境巔峰的高度,順勢拔高一截。只要這次他們能活下來,對于以后的武道修行,大有裨益。畢竟巔峰不過是‘無瑕’,距離能夠爭奪那最強二字,差得老遠,這兩天我可以給他們四人喂拳,我這九境武夫的拳意,他們能吃進肚子多少,各憑本事。”
畫卷四人面無表情。
鄭大風一挑眉,陳平安身邊這四名扈從,架子真不小啊。
不過四人各自氣魄,是真不俗氣。
純粹武夫,各有各的純粹法門。
魏羨是沙場萬人敵,深陷敵陣,四面八風皆鐵甲,鑿陣而已。
盧白象是才情驚艷,除了武道之外,琴棋書畫,事事都要做那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
隋右邊是一心追求劍道極致,做那千古未有的飛升壯舉。
朱斂和顏悅色的面皮下邊,就藏著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任你們天下武夫加在一起,敵不過我朱斂一人雙拳。
鄭大風對于自己接下來的喂拳,有些期待。
陳平安神色凝重起來,問道:“我想要煉化一件本命物,灰塵藥鋪這邊如今能不能找人購買?而且必須保證不在天材地寶上邊動手腳。如果成了,我等于多出一條命。”
趙姓陰神轉頭望向鄭大風。
鄭大風想了想,“我得問一個人,如果她點頭,就可以。”
鄭大風突然笑問道:“我信她,你信我嗎?”
陳平安回了一句,“我信你師父。”
鄭大風再次吃癟無言。
陰神起身笑道:“我去多找幾幅堪輿圖。”
陳平安轉頭對裴錢說道:“你跟隋右邊睡一間屋子,魏羨三人擠一擠。我可以在前邊的藥鋪打地鋪,不過如果材料能夠收集齊整…”
不等陳平安說完,裴錢大義凜然道:“那我就跟神仙姐姐去打地鋪!”
隋右邊四人并無異議。
這些瑣碎,大戰在即,終究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夜幕降臨,陳平安端了條長凳子,隋右邊和魏羨三人分別從兩間屋子服下丹藥,走到院子。
鄭大風一手負后,一手放在腹部,微笑道:“面對同境修士,十丈之內,純粹武夫務求一拳而已。你們四人,我雖不知根腳來歷,卻也可以暫時當四位七境練氣士來看待,最少。你們只管一起上,咱們節省時間。”
無一人向前走出一步。
鄭大風無奈道:“怎么,不把我這個九境武夫當盤菜?嫌棄四人聯手圍毆一人,跌份兒?”
裴錢搬了條小板凳坐在陳平安腳邊。
鄭大風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掌,示意鄭大風只管盡情出拳。
“既然你們這么客氣,那我就不客氣了。”
鄭大風腳尖一擰,身形不見。
砰然沉悶一聲。
四拳卻幾乎同時遞出。
站在兩側屋檐下臺階頂部的隋右邊和魏羨、盧白象、朱斂,分別向后退出去一步到三步不等。
鄭大風嘖嘖道:“底子打得不錯啊,陳平安,你到底上哪找來的這么些扈從和婢女?我也想要幾個,尤其是像這位姐姐這般模樣的…”
隋右邊率先出劍了。
朱斂身形佝僂,一躍而去。
魏羨和盧白象幾乎同時向兩側挪步散開,隨時策應院中隋右邊和朱斂兩人。
根本無需言語,既已心有靈犀。
這就是藕花福地四位天下第一該有的境界。
陳平安輕聲問道:“有興趣的話,可以仔細看看。”
裴錢抬起手,滿滿的瓜子,陳平安搖搖頭,她這才收回手,嗑著瓜子搖頭道:“不感興趣哩,跟…師父你差遠了。”
私底下喊爹,當著陳平安的面就喊師父,裴錢覺得自己真是讀書讀開竅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
陳平安說道:“你錯了,如果只是比拼武道的境界的高低,我其實暫時還不如他們四人,我如今才武道五境,不過接連幾場大戰苦戰死戰,我的五境底子打得…很好,所以隨時可以破開六境瓶頸。”
能夠讓陳平安覺得他自己在某件事上做得很好。
恐怕不比崔姓老人說陳平安某一境武道底子打得“還不錯”遜色了。
裴錢揚起腦袋,笑臉燦爛道:“師父你反正是最厲害的。”
院中四人,在鄭大風手底下吃足了苦頭。
這還是鄭大風故意將境界壓在八境遠游境的關系。
不然更沒法打。
喂拳就成了欺負人。
武道修為不比練氣士境界,一境之差,天壤之別。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教陳平安練拳的崔姓老人,寶瓶洲唯一一位十境巔峰的純粹武夫,當年在竹樓外,就輕輕松松以五境之拳,打死了那個想要拜師學藝的六境武人。
可這樣的例外,哪怕不是孤例,也差不多了。
陳平安想起了劍氣長城那個在墻頭走樁、一身拳意硬生生壓過城頭近身劍意的白衣少年,曹慈。
陳平安很想知道,如今兩人同樣是五境,自己會不會依舊毫無懸念地連輸曹慈三場。
陳平安輕輕拋開雜亂思緒,眼睛盯著院中的對戰,卻對裴錢說道:“那次進入清境山地界前,咱們經過那座郡城,我其實忘了跟你說聲對不起。”
裴錢嗑著瓜子,抬起頭,疑惑道:“是說那個烙餅的事情嗎?為啥跟我說對不起?”
當時裴錢拉著半個朋友的老魏去買吃的,陳平安和盧白象三人在逛書鋪,等到陳平安找到裴錢的時候,發現這丫頭正大口大口啃著一張烙餅,有位衣飾華貴的婦人正在指指點點,對著黑炭小丫頭破口大罵,婦人身邊還有個一臉鼻涕眼淚的孩子,婦人罵得不算太粗鄙,大概是書香門第出身的緣故,只是一個勁說裴錢這野丫頭沒家教,怎么可以如此蠻橫無理,爹娘也不管管之類的。
陳平安第一印象就是裴錢又闖禍了,就板著臉走過去。
他很怕裴錢在自己身邊,非但沒有學會了書上的道理,卻反而與自己還有朱斂四人相處久了,沾惹上了一身跋扈氣息。
所以走到裴錢身邊后,第一句話的語氣就很重,雖然沒有直接訓斥,可到底是偏向婦人小孩那邊些。
裴錢也委實是怕極了陳平安,二話不說就把剩下半張大餅遞向那婦人,說她不要了,送給那孩子好了。
婦人勃然大怒,愈發生氣,覺得受到了羞辱,把陳平安當做了裴錢的家族長輩,一起給教訓了一通,大概是見陳平安穿著打扮,是殷實門戶里走出的有錢子弟,婦人頓時收斂些許,罵得含蓄了許多。
陳平安等到魏羨說了幾句,才明白其中緣由,竟是裴錢買到了鋪子最后一張烙餅,剛好有個孩子過來,實在嘴饞,就要裴錢把餅給他。
裴錢哪里肯,就開始搖頭晃腦啃了起來,故意嚷嚷著哎呦好吃真好吃,孩子立即氣哭了,婦人便開始罵人。只是裴錢全然不在乎,只是開開心心吃餅,婦人越罵裴錢越高興,而魏羨就在旁邊看著,只要那婦人不動手,他就不插手。
陳平安得知真相后,就牽著裴錢的手,要婦人給裴錢道歉。
婦人氣瘋了,叫囂著要讓陳平安出不了郡城。
陳平安就讓她做做看。
婦人撂下狠話后,要陳平安走著瞧,然后就氣咻咻帶著孩子走了。
結果就沒有了然后,等了一時半刻,陳平安見沒有下文了,就帶著一行人離開了那座郡城。
陳平安摸了摸裴錢的腦袋,“應該要跟你說對不起的。”
裴錢就奇了怪了,連瓜子也不磕了,從小板凳坐在陳平安身邊的長凳上,忐忑不安道:“老魏說天底下就數斷頭飯最好吃了,爹,你該不會是又想把我丟下不管了吧?所以先把這些話騙我?”
一時間竟然直接喊了爹,裴錢更加手忙腳亂,丟了瓜子,伸手死死攥住陳平安的袖口。
陳平安一板栗敲下去,裴錢立即破涕為笑。
得嘞,沒事了。
裴錢松了手,雙手撐在長凳上,腳丫一晃一晃的,“恁大點事兒,師父你還跟我道歉,真是嚇死我啦。用老魏的話家鄉土話講,屁大事兒,那就是毛毛雨,洗個頭都嫌不夠唉。”
陳平安同樣雙手撐在長凳上,笑道:“還記得上次我們登上天闕峰山頂嗎?是不是覺得我很怪?”
裴錢使勁點頭:“記得很清楚哩,你當時做了件怪事,站著筆直筆直的,還扶了扶頭頂的玉簪子,可不就是書上講的正衣冠嘛,青虎宮那些個家伙,你又不認識,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為啥要這么做呢?我想了很久,沒能想明白,后來就不去想了。”
陳平安眼神恍惚,抬頭望向遠方,輕聲道:“在早些年,在家鄉小鎮的大門口,第一次遇見了外鄉的神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我當時就站在鄭大風身邊,隔著一道木柵欄大門,我從小就眼力好,記性也不錯,所以一直到現在,就記得很清楚,當時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他們的神態…”
陳平安停頓許久,輕聲笑道:“所以我練拳以后,就一直想,以后我如果自己也成了山上人,就一定不可以變成那些人,不可以用那種眼神看待別人,不可以高高在上,用看螻蟻的眼光,看待我們這座人間。”
這可能是陳平安第一次這么認認真真,跟眼前這個黑炭小丫頭說著書本之外的道理,屬于陳平安自己的道理。
陳平安蹲下身,撿起那些瓜子,放在自己手心,重新坐好,自己抓了一顆,然后伸向裴錢那邊,看似隨意道:“我們每個人的坐姿,言行,信奉的道理…怎么說呢,就像是在告訴這個世界,你讀過多少書,知道多少道理,受過多少苦難,記住了多少父母無聲的教誨。所以我不希望別人看到我的時候,會覺得原來陳平安的爹娘,還有那個陳平安打心底敬佩的那些人,最后就只教出了這么個人。”
陳平安對裴錢笑道:“現在不懂沒關系,年紀小嘛,我想你這么大歲數…”
陳平安啞然,有點說不下去了。
笑了笑,陳平安將所有瓜子交到裴錢手上,自言自語道:“齊先生的先生,說得對,小小年紀要有朝氣,我做不到,過了歲數了嘛,所以我就希望你可以做到,山崖書院的小寶瓶,藕花福地的曹晴朗,都可以做到。一個肩上有楊柳依依,一個肩上有草長鶯飛,一個肩上有,多好,我一想到這個清風明月,就會很開心。”
裴錢哇了一聲,嘿嘿笑道:“爹,像你這樣的好人,我要是以后一個人出門在外,上哪兒找去哦。”
然后小女孩也開始憂愁起來,“前不久吧,在渡船上干瞪眼,沒辦法去渡口那邊玩耍,我就偷偷有了個想法,想著哪天我長大了,練成了絕世劍術,就會跟爹你開口,說‘爹,給我一匹馬唄,我就去闖蕩江湖啦!’不過我后來又一想,估計馬有點貴,爹你未必樂意送給我唉,那就驢也行,騾子也行啊!外邊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等著我呢!”
小女孩唉聲嘆氣起來,“現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么得意思,全是壞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陳平安也晃著雙腳,笑道:“可你不就是在江湖里遇上我的?對吧?”
一大一小,一起晃蕩著雙腿,裴錢想了半天,輕輕說道:“可我不想遇到別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