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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二章 夜游水神廟

  裴錢盯著那座金色長橋,背誦圣賢教誨,朱斂在想心事。

  橫跨埋河的長橋漸漸消失,裴錢有些口渴,便也沒了讀書的心氣,她倒是想要學習拳法和劍術,只可惜陳平安不愿意教她,至于朱斂這些人,就算他們愿意教,裴錢她還不愿意學呢。

  陳平安依舊處于坐忘的玄妙狀態中,更奇怪的是他發現自己飄蕩而出,神魂離開了身軀,懸在空中,看著盤腿而坐的自己,心中感覺很是怪誕。不同于之前對峙丁嬰和蟒服宦官的魂魄分離,一分為三,此次出竅離體的,有些像是傳說中的陰神,就是客棧那晚君子鐘魁的那種,只不過鐘魁同時修成了陽神和陰神,“陳平安”此時隨著埋河江風中蘊含靈氣和罡風,身形不穩,飄忽不定,遠遠比不得鐘魁兩尊陰神陽神的凝練穩重。

  如果說這個“陳平安”只是個學步稚童,那么鐘魁已是登山涉水、如履平地的青壯漢子。

  此等異象,裴錢和朱斂都未能有絲毫察覺。

  兩個陳平安幾乎同時心念微動,心頭泛起一個想法,揮之不去,飄蕩不已的陳平安轉頭望了一眼埋河下游,然后盤腿而坐的陳平安睜開眼睛,輕聲道:“我需要在這里練習劍爐立樁,今晚情況不太一樣,無法細說,裴錢,朱斂,你們可能需要幫我守夜幾個時辰。”

  朱斂點頭笑道:“老奴的本分事。”

  裴錢一跺腳,哀嘆一聲,“早說啊,我該拿些點心來當宵夜的。”

  出竅離身的那個陳平安,向埋河一步跨出,瞬間就掠出十數丈,直接來到了埋河水面上,像一截木頭在“水中”浮浮沉沉,陳平安停下身形后,適應了這種高蹈虛空的詭異環境,腳尖一點,便會飄蕩向前出極遠,陳平安身體前傾,在埋河水面蜻蜓點水,仿佛是那御風凌空的山上神仙,或是純粹武夫第八境的遠游境。

  雙袖飄搖,御風遠游。

  陳平安當下還不清楚,種種機緣巧合之下,這是練氣士的陰神雛形。

  脫胎換骨,神氣凝合,身外有身,是為陽神,喜光明。

  一念清靈,出幽入冥,無拘無束,是為陰神,喜夜游。

  夜訪水神廟。

  陳平安覺得哪怕只是看一眼都行,去去就回。

  至于河畔那個陳平安,閉上眼睛,雙手掐劍爐訣。

  雖然一坐一神游,可是兩者渾然一體。

  出竅陰神所見所感,修習劍爐立樁的閉眼陳平安,一清二楚,完全身臨其境。

  大道之玄,玄之又玄。

  陳平安直到這一刻,才有些明白為何修行之人,為何會紛紛遠離人間,潛心修道,登高望遠,想來這些練氣士眼中的風景,都已是世外高處了。

  此刻河畔陳平安看似在修習劍爐,實則繼續閉眼觀想心中那座長橋。

  比起藕花福地那兩次,穩固了許多,雖然冥冥之中,依然覺得無法行走其中,渡河而過。

  但是登橋觀河,應該已經做得到了,如果不是身邊有朱斂,陳平安會走上去試試看。

  今夜有此觀想,既是因為想到了君子救與不救,還想到了渡人與渡己的關系。

  將裴錢帶在身邊,陳平安只是要她讀書背書,并未說過任何一個自己琢磨出來的道理,可是只要看著裴錢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如對鏡自照,陳平安不由自主就會自省。許多書上內容,陳平安自己往往感觸不深,不得真意,可裴錢在,陳平安就會想得更多一些,比如君子日三省乎己,克己復禮,慎獨…

  讀書萬卷始通神。

  妙哉。

  裴錢已經將第一本書背誦得滾瓜爛熟,看來今日夜游水神廟之后,大概可以讓裴錢開始看第二本書了。

  讀書不在多,只看讀進自己肚子有幾字。

  這個不是道理的道理,倒是可以與裴錢說上一說,不過估計她多半只會當做耳旁風吧。

  相傳曾經有個僧人,識字不多,結果只讀了一部經書,就讀成了佛。

  埋河之畔,有兩人長掠如虹,身影模糊,一閃而逝,往下游急急而去。

  他們看到了河邊三人后,輕輕點頭,就算是打過了招呼。

  等他們消逝于夜幕,朱斂才收回視線。

  原來是回了驛館后,換上道袍的師徒二人,只與姚鎮說今夜有事外出,天亮之前就能返回驛站。

  姚鎮不會阻攔,事實上也攔不住。兩位駐扎在邊境的劉氏供奉,就連身為姚家鐵騎家主的姚鎮,都不清楚兩人根腳背景、師門淵源,姚鎮甚至懷疑,這對道門師徒,是不是直接聽命于皇帝陛下,既防止北晉大修士刺殺自己,引發邊軍動亂,同時監督姚家邊軍的動向,畢竟他還有個剛剛卸任吏部尚書的親家。

  為此姚鎮私底下還詢問過姚近之,是否要與那兩位供奉刻意交好,不奢望他們庇護未來要在蜃景城開枝散葉的姚氏,好歹趁機結下一樁善緣。

  她并不贊同,說兩人身份特殊,決不可擅自籠絡。臣子服侍帝王,若是君主英明,為臣者的頭等聰明,就是連揣摩帝心的念頭都不要有,多想無益,不過這只是說姚家這類疆臣,天子身側的近臣,另當別論。姚鎮便有些不服氣,家族兩次命懸一線,若非陳平安兩次相救,早就沒了,說不得還要被按上一個私通敵國、謀逆篡位的名頭,要是如今還想著潔身自好,到了蜃景城,身邊已無邊軍壓陣,豈不是更加兇險難測?

  姚鎮想起了那位下了馬背當文官的郡守門生,一時間心中別扭不已,難不成如孫女所說,以后要經常跟這類小王八蛋打交道?

  姚近之笑言恰好相反,小姑姑當年嫁入京城后,咱們姚家還想著自掃門前雪,事事恪守祖宗家法,是錯了,到了蜃景城,在朝廷接納爺爺的前提下,繼續明哲保身,則是對的,若是與那些豪閥、勛貴比拼山頭和手腕,姚家根本別想在京城站穩腳跟,但也不是什么都不做,任人拿捏。

  姚近之說了一句名士禪語,“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姚鎮唏噓不已。

  當初姚近之年紀尚小,對于小姑姑嫁給那個大雪天跪在姚家祠堂外邊的李錫齡,就假借父親之口,跟爺爺姚鎮提過異議,大致意思是說姚氏遵守數百年的祖宗規矩,一旦破例,姚氏上下知道是兩人真情可鑒,可外人不管這些,蜃景城不管,皇帝陛下也不會管,姚氏子女不可與豪閥聯姻的祖訓,既然破例一次,那么對劉氏忠心耿耿的姚氏邊軍,會不會再破例一次?

  沒有一,便無二。可有了一,二三四便會接踵而來,這才是常理。

  爺爺,我姚近之若是外人,都要懷疑姚氏是不是覺得偏居一隅,太憋屈了。

  老將軍聽到這里,滿臉惱火,心胸之間更多還是悲憤。

  姚近之神色自若,遞給了爺爺一杯茶,笑道:“將軍飲酒,能夠助長豪氣,可到了蜃景城,爺爺當了官,就改喝茶吧。”

  姚鎮氣呼呼接過茶杯,一飲而盡,仍是喝酒的路數。

  姚近之嫣然一笑。

  河畔兩位道人身影,飄忽如兩縷青煙,遠遠快于奔馬的速度。

  這對道門師徒,老者出身道家一座旁門,名為金頂觀,別覺得旁門二字不中聽,其實已經很了不起,宗字頭之外的道家洞府門派,有資格躋身旁門之列的,一洲之內都不算多。

  金頂觀道士喜歡入世修心,人數不多,不足百人,而且一旦入世,往往隱姓埋名,不喜歡依仗靠山和祖師爺。

  金頂觀現任觀主,已經五百歲高齡,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元嬰地仙,在桐葉洲北部有很大的名聲。

  老者俗名尹妙峰,道號為葆真道人,取自“長生久視,全性葆真”一說,屬于金頂觀觀主一脈。

  唯一的嫡傳弟子邵淵然,是尹妙峰下山入世后,偶然遇見少年邵淵然后,整整花費了十四年光陰,才決定收入門下,期間葆真道人設立了三次大考,邵淵然皆過關,心性和天資無疑都是人上人。

  邵淵然跟隨葆真道人去了一趟金頂觀,覲見觀主,拜謁祖師堂掛像,姓名載入師門譜牒,從此正式成為金頂觀的一位潛字輩弟子。最后又跟隨師父來到大泉王朝,師徒二人聯袂成為劉氏供奉,負責盯著南疆邊境,已有十年之久。

  別看玉樹臨風的邵淵然,如今面容不過及冠之齡,其實已經是不惑之年。

  師徒二人都是龍門境修士,葆真道人自認此生金丹無望,邵淵然資質遠勝于他,如此年紀就成為觀海之上的龍門境,實為修道天才,觀主聽聞邵淵然在大泉邊境破境后,專程讓人下山,賜下一件師門法器,還許諾邵淵然只要成功躋身金丹境,更有一件傳承千年的鎮門重寶,等他邵淵然回山拿取,作為慶賀之禮。

  所以尹妙峰希望能夠借助大泉劉氏的雄厚底蘊,幫助邵淵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結成金丹客,方是神仙人。

  金丹之下練氣士,猶在大小兩牢籠。

  關于大將軍姚鎮赴京任職一事,邵淵然隱忍許久,今夜終于還是開口問道:“師父,姚氏真就這么逃過一劫了?”

  尹妙峰問道:“怎么,很失望?姚氏得以全身而退,姚近之就可以繼續過她的安穩日子,說不定到了蜃景城,很快就會嫁入某個豪閥世族,侯門深似海,再難相見,所以你心里不太痛快?”

  邵淵然搖頭笑道:“失落難免,不過修行修心,順其自然而已,姚氏若是覆滅,弟子自會保下姚近之,護在羽翼之下,可既然姚氏渡過了難關,說明我與姚近之緣分未到,無須強求,以后有以后的機緣。”

  尹妙峰笑道:“深山常有千年樹,人間少有百歲人。姚近之不是修行中人,如今美艷動人,你心動很正常,可二十年后,即便機緣來了,她已是人老珠黃的婦人,你那會兒,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已是一位陸地神仙,還會對一個顏色凋零的凡俗女子動心?”

  邵淵然微笑道:“那就到時候再說。”

  邵淵然沉默片刻,耳畔呼嘯成風,問道:“師父,我們此次突然拜訪碧游府,是何事?與昨天收到的京城飛劍傳訊有關?”

  尹妙峰淡然笑道:“總之不是小事情。”

  邵淵然無奈一笑,既然師父不愿多說,只好按下心中好奇。

  碧游府正是那位埋河水神的府邸,類似先前三皇子押送囚犯的那座金璜府邸。

  只不過金璜府邸沒了主人,如今多半是山精鬼怪扎堆了。

  經此一役,北晉國的山水氣運可謂大傷,金璜山神府君很快就會被押送到蜃景城,與之針鋒相對數百年的松針湖水神廟,垮得更早,水神廟余孽,只剩下一些蝦兵蟹將,不成氣候,能夠不擾亂地方就算北晉幸運了。

  不過邵淵然想起一事,啞然失笑,剛剛被金璜府君娶進家門,轉瞬間就變成階下囚的那位山神夫人,這位女子可真是不走運,本以為能夠夫妻恩愛數百年,遠勝人間鴛鴦男女,哪里想到是這么個結局,就是不知道蜃景城會如何處置她。

  不過這些狗屁倒灶的世間瑣碎,不過是修行路上的趣事樂事而已。

  邵淵然眼中所見,是地仙前輩們的大道逍遙,心中所想,是長生不朽,與天地同壽。

  邵淵然心中豪氣盈胸,埋河兩岸四下無人,便大笑道:“師父,我去學那大蛟走江了!”

  這位金頂觀年輕道士飄到河面,踩水而下,每一次踩在河水上,都濺起巨大的水花,只是道袍之上滴水不沾。

  尹妙峰依舊在江畔飄掠,看了眼得意弟子的江上豐姿,低聲笑罵道:“臭小子,以后成了陸地神仙,還了得?!”

  陳平安只是大概知道水神廟的距離和方位,不過所幸只需要沿著江水盯住兩邊就行。

  按照姚鎮和姚近之的各自說法,驛館三百里外的下游,那座埋河水神廟,建造在河邊一座無名小山之上,山坡平緩,廟會在每年的三月初一到十五,酬神獻藝的香會多達百余個,熱鬧非凡,附近州郡的達官顯貴,都會在廟會期間施粥舍茶。

  姚鎮當時感慨了一句,山水神靈,開府是第一大門檻,若是能夠將府邸升為宮,那才是真正得道了。

  無異于某個山上仙家,獲得那個宗字。

  姚近之著重說了水神廟的另外一奇,偏殿供奉有一尊靈感娘娘神像,求子之靈驗,名動四方,幾乎每天都有遠道而來的婦人,多是出身富貴門戶,生養艱難,便來水神廟的這座偏殿,磕頭燒香,施舍一些銀錢,就能跟廟祝老嫗請回一個腰纏紅線的小泥娃娃,拴系在手腕上,返鄉后一旦成功生育,不用回去還愿,只是抱回家的泥娃娃不能扔掉,要供奉起來,當做是遙遙酬謝靈感娘娘的恩德。

  不過陳平安真正想要看的東西,是那水神廟前,立有兩百多塊白玉大碑,多是歷史上埋河水神幫助大泉劉氏平定旱災后,朝廷和文人對埋河水神歌功頌德的美文。

  約莫不到兩個時辰,不斷左右張望的陳平安,沿著埋河之水,一路“飄蕩”終于到了那座河邊山。

  夜幕深沉,水神廟大門關閉,但是陳平安依舊遙遙看到那邊的燈火輝煌,這也是陳平安一眼看到水神廟的原因。

  陳平安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幅模樣,雖然裴錢和朱斂看不到,可若是水神祠廟那邊有中五境的練氣士?會不會一眼看穿,將自己視為夜間出沒的作祟妖魔?

  這讓陳平安有些猶豫。

  難不成要白跑這三百里水路?加上回去的路,可就是六百里。

  不過思來想去,飄懸在埋河河心的陳平安還是打算靠岸試試看,最壞的結果,就是遠遠瞥一眼水神廟門,然后驚動廟祝或是此地修士,被追殺三百里,只好讓驛館那邊的老將軍姚鎮出面解釋。

  就在此時,一個熟悉嗓音在耳邊響起,“陰神夜游?陳平安,你不是純粹武夫嗎?還能不能講一點道理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哭笑不得。

  離著三十步遠,有個青衫書生蹲在河面上,雙手使勁攥著一大把頭發,像是要將誰從埋河里頭拔出來。

  正是鐘魁。

  陳平安來到鐘魁身邊,問道:“這是?”

  鐘魁抬起頭,笑道:“我方才正在水神廟那邊跟人搶占地盤呢,想著天亮之后,好燒個頭香,求著神靈保佑,能夠讓九娘對我順眼一些。”

  陳平安指了指鐘魁手中頭發,“我說這個。”

  鐘魁白眼道:“埋河里邊的冤死水鬼,還能是什么,應該是給你的陰神引來的,把你吃了,保準修為暴漲。我見它探頭探腦的,一張臉竟然不似尋常水鬼那般稀爛丑陋,還挺水靈俊俏的,我就想跟這女鬼打個商量,出來陪我聊聊天。”

  因為鐘魁不是那晚的陰神陽神出竅遠游,一身浩然氣,肆意流瀉,今夜他就像客棧平時,刻意遮掩了氣機,所以河底水鬼,沒有像那晚,一頭頭沉入水底最深處瑟瑟發抖。不然的話,鐘魁哪怕只是靠近了水神廟,估計埋河水鬼就要魂飛魄散了。

  鐘魁那兩只袖子里頭裝著的肅殺秋風,可不管你是冤死的水鬼,還是遭了報應的惡鬼。

  陳平安看著鐘魁手中的女鬼青絲,再看著與女鬼拔河的鐘魁。

  陳平安問道:“好玩嗎?”

  鐘魁點點頭。

  陳平安轉頭望向遠處那座水神廟。

  鐘魁松開手中頭發,河面下陰影如獲大赦,一閃而逝。

  鐘魁站起身,伸手按在陳平安陰神肩頭,笑道:“仔細看清楚了,就知道好不好玩了。”

  兩人猛然墜入河水。

  陰神夜游,看待世間萬物,亮如白晝。

  即便是在河水中,一眼望去,依舊視線毫無阻礙,眼力與陳平安真身的武道修為持平。

  陳平安算是見識過許許多多的鬼魅精怪了,還是第一次感到…惡心。

  不遠處就是那座水神廟和燈火百姓。

  可就是這樣,埋河水底之下,陳平安和鐘魁四周,“站”著密密麻麻的水鬼,它們靜止不動,多是身穿雪白衣裳,尤為漆黑的頭發遮住面孔,直直落下到腰間,像是矜持的大家閨秀出門上街,戴了一頂俗稱室女笠的冪籬。

  不僅如此,陳平安低頭望去,看到了一雙大如燈籠銀白眼眸,冰冷異常,死死盯住他們兩人卻看不清它的身軀。

  雙方隔著最少有一里路,那雙眼眸依舊如此碩大,可想而知,若是近觀,此物何等龐然。

  鐘魁笑道:“它和水鬼們,都是給你引來的,只是不敢下嘴,一來你這陰神雖然只是個雛形胚子,可還是有些不同尋常的,它們便不敢妄動,只是實在眼饞,就不斷匯聚在一起,再者它們包藏禍心,希冀著你能夠驚動河底那頭妖物,廝殺一番,它們好分一杯羹。結果你剛好在水神廟這邊停下,就不再挪窩了,底下那頭妖物估計都快要氣炸了,不敢輕舉妄動,畢竟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座碧游府,離這里可不算遠。”

  既來之則安之。

  陳平安環顧四周,就當是欣賞風景了。

  鐘魁也在張望,喊道:“剛才那位長得很好看的水鬼姑娘,你還在嗎?你要是不愿繼續做這水鬼了,我可以一巴掌拍死你的,至于能不能投胎,我不敢保證,但是幫你脫離河底那頭妖物的束縛,不用再幫它作惡害人,不難。”

  那對燈籠稍稍變大了幾分。

  陳平安下意識瞇眼望去。

  就像小時候在田邊去釣黃鱔,偶然見到一條,頭顱和身軀緩緩游曳而出。

  這頭埋河妖物,粗略估算一下,竟是比棋墩山那兩條黑白蛇蟒還要巨大。

  陳平安問道:“那位埋河水神不管它嗎?”

  鐘魁笑道:“不管?怎么不管,這位脾氣暴躁的水神娘娘,之所以不愛現身露面,就是一次次試圖搏殺此妖,已經有三次傷及金身根本,幾乎每三四十年,都要教訓一次這頭妖物,一百年中,甚至還會有一次真正的生死廝殺,最慘的一次,水神廟金身都出現裂縫了,碧游府也給淹沒了大半。”

  陳平安更奇怪了,“朝廷不盡力圍剿它?大泉朝廷做不到的話,你們書院不管?”

  鐘魁雙手抱住后腦勺,“世事不簡單嘛。這頭水妖能夠活到今天,除了道行之外,還是靠它的腦子多些。再說了,桐葉洲中部這么大,大伏書院就那么點人,能夠打得死這條妖物的,就更少了。書院讀書人要修身養氣,每天讀書做學問,很忙的,爭取做賢人,做君子,做圣人,做能夠在中土神洲那座文廟里頭塑像的大圣人,讀書之外,事情就更多了。再說了,大泉王朝本就有一位君子待著的。”

  陳平安點點頭,心中了然。

  藕花福地那一趟游歷,人間百態,盡收眼底。

  鐘魁只需要說早有書院君子坐鎮大泉王朝,陳平安一點就透,想來那門戶之爭,書院亦有。

  但是鐘魁接下來讓陳平安大開眼界,指著河底那對燈籠說道:“你再瞪我一眼試試看?信不信我把你剝皮抽筋,送去給埋河水神當賀禮?”

  那頭水妖緩緩退去。

  那些水鬼隨之散去。

  陳平安問道:“賀禮?”

  鐘魁點頭道:“我之所以來此,是得到消息,埋河碧游府要破格升為碧游宮,大泉劉氏這個決定,我們書院默認了。其實本來大泉王朝是沒這個資格敕封‘宮’的,估計是蜃景城那位君子用以亡羊補牢的手筆吧。”

  一位獲得“正統”二字的江河水神,必須先要獲得朝廷認可,君主頒旨冊封,禮部賜下金書玉牒、銀簽鐵券,載入一國朝廷譜牒后,便有資格立祠廟、塑金身,受人間香火,與此同時,還要獲得一洲臨近書院的點頭認可,不然依舊屬于一國正廟、卻是一洲淫祠之列,一些個地方水神的小廟可以不在乎,但是大的水神廟,卻會視為大道不全,會竭力懇請皇帝向儒家書院求來一部圣賢典籍,供奉起來,共受香火。

  至于那部儒家書籍是哪位圣人的著作,可以酌情而定,一般都是書院看著給,但也有極少數腰桿硬、犟脾氣的水神,會自己挑明了討要某位圣人的某部典籍。

  不過這種情況屈指可數,在桐葉洲更是千年難遇,敢跟浩然天下七十二座書院一根筋較勁的水神,怎么可能多?

  鐘魁沒有告訴陳平安所有的真相,他之所以湊這個熱鬧,暫時離開狐兒鎮,就在于碧游府那個出了名暴躁的水神娘娘,非但沒有因為即將由府升宮而受寵若驚,對大泉劉氏和大伏書院感激涕零,反而揚言她要某本圣人書籍坐鎮水神宮,不然她繼續懸掛那塊“碧游府”匾額就行了。

  而那本圣賢書籍,如今可與“圣賢”半點不沾邊了。

  這才是最讓大泉劉氏崩潰的地方。

  因為那本書,出自昔年文圣之手。

  鐘魁一聽是這么場鬧劇,就覺得這趟碧游府,自己是非來不可了。

  只是他沒有想到會遇上陰神遠游的陳平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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