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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二十三章 憧憬

  當陳平安走下高樓,返回座位的時候,竟然已經錯過了兩場大戰。

  隔壁椅子上的道士張山見到了陳平安,連忙起身拱手道謝,陳平安只得抱拳還禮,接過了玉牌。

  這場公開的死敵之戰,公平起見,戰場沒有設置在風雷園或者正陽山,而是風雪廟六脈之一的神仙臺,風雪廟作為兵家圣地,相較于真武山,更加交友廣泛,加上行事風格遠比真武山低調,宗門弟子下山,多游俠而非沙場武將,所以與兩家關系都不錯,不會偏袒任何一方。

  至于風雪廟為何選擇神仙臺,一來是神仙臺位于高峰之巔,視野開闊,風景宜人,僅就觀感而言,是風雪廟仙氣最盛的一處風水寶地,二來神仙臺弟子稀少,香火凋零,幾乎只靠著魏晉一人支撐,而魏晉因為恩師的關系,又對宗門并不親近,想必風雪廟也有借此機會,希冀著為神仙臺增加香火。

  陳平安從秋實嘴里得到結果后,大吃一驚,先前兩場大戰,風雷園竟然都輸了,一位祖師和一位輩分居中的著名劍修,先后死在了正陽山對手的劍下,第二場祖師大戰,其實是同歸于盡,但因為正陽山老祖拼著最后一口氣,比風雷園劍修更晚咽下,風雪廟按照規矩判定正陽山獲勝。

  占地廣袤的神仙臺上,并沒有出現人頭攢動的景象,數量稀少的建筑密集擁簇在東北角,只有身份地位和修為實力兼備的寶瓶洲練氣士,才有資格登樓觀戰,其余修士,只能在風雪廟別處山峰遠觀。

  偌大一座神仙臺,仿佛只留給交戰雙方。

  經過交談之后,陳平安才發現道士張山之在這前,甚至從未聽說過正陽山和風雷園,這并不奇怪,俱蘆洲練氣士向來自視甚高,對于九洲之中最小的寶瓶洲,一直看不起,可能也只有山崖書院、觀湖書院、大驪崔瀺、武夫宋長鏡和劍仙魏晉,這些個地名人名,能夠入得了俱蘆洲修士的法眼。

  再者以道士張山的修為和眼界,又不在一個大洲,熟稔寶瓶洲的風土人情才是怪事。

  風雷園和正陽山是世仇,舉洲皆知,源于風雷園的園子最深處,那座試劍場上,有一具正陽山女子祖師的尸體,戰死后被曝曬至今,風雷園當初非但不愿歸還尸體,讓正陽山弟子幫著入土為安,甚至連那把刺入頭顱的風雷園制式長劍,都不曾拔出來,就那么任由門內弟子和入園客人任意觀看,已經三百年。

  何謂奇恥大辱?這就是!

  正陽山作為一洲劍道頂點,劍氣凌霄,最近三百年,蒸蒸日上,僅就最年輕三代子弟的優秀程度而言,其實已經勝過風雷園。

  正陽山在那之后,幾乎每一甲子就會有人前往風雷園挑戰,試圖“請”回祖師尸骨,讓她死而瞑目。但是當時斬殺正陽山女子劍修的風雷園園主,在那之后又活了三百年,哪怕正陽山三百年間,天才輩出,但是在他面前,仍是無法取勝,他對于后來的挑戰之人,倒是沒有那般出手狠辣,但也算不得仁慈,或斷長生橋,或毀本命劍,可能對于正陽山劍修來說,其實生不如死,還不如壯烈戰死來得痛快。

  這就是東寶瓶洲“風雷園以一人壓一山”的典故由來。

  如今風雷園的園主總算死了,就在新年春,傳聞悄悄兵解轉世,又恰逢約定俗成的甲子之戰,雖然風雷園已經嚴防死守,希望這個秘密不要外泄,但是正陽山不知從何處得知,一山數峰俱是震動,群情激奮,有人拖家帶口上墳燒香敬酒,有茍延殘喘的腐朽老人大醉酩酊,正陽山的年輕劍修,更是戰意昂然,三百年屈辱憤懣,終于有機會一吐而空了。

  事實上,兩場大戰之后,正陽山的的確確贏了,而且贏得很漂亮,面子里子都掙了個盆滿缽盈,以至于最后那場最年輕一輩的分勝負,打與不打,都成了多余。

  婢女秋實有些擔心,覺得最后一場多半是打不成了,那個叫風雷園的門派,已經輸掉兩場,好歹第二場風雷園的老祖,只是差了一口氣,好歹挽回些許顏面,若是第三場再輸,那就是連輸三場,傳出去風雷園的名聲就算徹底毀了。

  風雷園現在止步,還能撈一個愿賭服輸的安慰。

  陳平安想起那個一同入山尋找楷樹的劍修劉灞橋,突然說道:“第三場,風雷園一定會打。”

  劉灞橋對陳平安來說,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在那撥外來神仙當中,留給陳平安很深的印象。

  陳平安單純覺得能夠教出劉灞橋的宗門,不會就這么退縮。

  果不其然。

  風雪廟、正陽山和風雪廟三方,一番秘密交涉之后,面若稚童、身材矮小的那位風雪廟宗主,帶著一男一女走到神仙臺中央,宣布第三場大戰即將開始。

  正陽山出戰一方,為蘇稼,女子懸佩長劍,腰別一枚養劍葫,英姿颯爽,可謂傾國之姿。

  風雷園出戰一方,為園主關門弟子,名叫黃河,背負一只巨大劍匣,不知是藏有大劍,還是擁有多把長劍。

  在幾乎所有人都在關注兩位年輕劍修的時候,陳平安卻在悄然運轉體內真氣,凝神望去,尋找那些閣樓內某個身影,雖然長幅畫卷就那么大,但是此事之所以風靡天下,就在于練氣士和純粹武夫的眼力都遠遠超乎常人,世人見芥子即是芥子,道祖卻像是看到了一座天下,凡俗看一花一葉即是花葉,佛祖卻可以看到一個小千世界。

  陳平安眼神一下子晦暗起來,抓了幾片雀舌茶放入嘴中,輕輕咀嚼。

  一棟高樓的頂樓廊道中,一位白衣魁梧老者,雙臂環胸,正在俯瞰神仙臺廣場,有相貌精致的女童騎在老人頭上。

  老者位置居中偏右,欄桿之后的這一層,俱是正陽山的祖師爺,男女皆有,一個個器宇不凡,劍氣匯聚,如江河入海,氣沖斗牛。

  陳平安死死盯住那個白衣老人,片刻之后,轉移視線,另外一棟高樓,是神仙臺留給風雷園的觀景點,從上到下,所站劍修數量稀少,比起正陽山中五境劍修的傾巢出動,風雷園這趟隨行之人,屈指可數,而且多是容貌年輕的晚輩,例如吊兒郎當坐在欄桿上的劉灞橋,坐姿不雅,但是兩戰皆輸后,劉灞橋神色凝重。

  窮酸道士看得神情專注,喃喃道:“開始了。”

  秋實笑道:“先前兩場的比劍,都是奔著打死對手去的,這一場架不用分勝負,而且無關大局,我估計會打得你來我往,不會再像先前那么血腥了。”

  陳平安不做點評。

  他的心思,主要還是放在那頭正陽山搬山猿身上。

  陳平安默默記住正陽山所在閣樓的一張張容顏,知己知彼,才能有的放矢。比起將來的旁敲側擊和道聽途說,現在眼中所見的這幅畫面,最為直觀真實,將來這些人,說不定就會是攔阻自己登山說理的潛在對手,當然距離那一天,還很遙遠,當下陳平你才三境武夫,畢竟再強的三境,也僅僅是三境。

  頭頂貂帽的儒衫老人,嘖嘖道:“這位名叫蘇稼的女娃娃,有點懸嘍。”

  一語中的。

  最右邊的年輕劍修習慣性輕輕拍打劍鞘,“她輸了,可惜了那只養劍葫,遇人不淑,恐怕俱蘆洲都找不出第三只。”

  一語成讖。

  三招而已,蘇稼出了佩劍,出了養劍葫里的本命飛劍,仍是被對方那個名叫黃河的年輕劍修,打得倒地不起,原來男子背后大匣內,裝滿了小劍,跟背著一個馬蜂窩差不多,并非什么本命飛劍,只是擅長分心駕馭飛劍,打得蘇稼根本就無從反擊,一次被飛劍洞穿持劍之手的胳膊,一次被切斷腰間懸掛養劍葫的紅繩,最后一次被兩把飛劍釘入左右手腕,倒在血泊中的正陽山仙子,已經昏厥過去。

  寶瓶洲真正讓人服眾的仙子,其實數量不多,神誥宗玉女賀小涼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之后就是蘇稼與三四人并稱于寶瓶洲,是無數年輕練氣士心目中的神女,愛慕已久。甚至有人戲言,在蘇稼成名之后,正陽山每十年收取的弟子數目,比起先前多了三成之多。

  劍修黃河站在蘇稼身旁,抬起一只腳,踩在那只品相極佳的養劍葫之上,腳底板輕輕捻動。

  這位風雷園年輕劍修,嘴角扯起一個弧度,環顧四周,最后轉頭望向正陽山祖師爺并排而立的那棟高樓。

  從他眉心處,掠出一柄漆黑如墨的本命飛劍,嗡嗡作響,當這把飛劍顫鳴之后,整座神仙臺周邊的云海山風,從云淡風輕變得無比絮亂。

  公然示威挑釁之后,年輕人收回本命飛劍,往那座高樓朗聲道:“六十年后,我黃河會登頂正陽山試劍,再摘走一顆頭顱放于風雷園。”

  頂樓一位白發蒼蒼的正陽山祖師,須發張揚,怒目相向,忍不住就要下去捶死這個口出狂言的小王八蛋。

  風雷園劍修所在的高樓頂層,突然大門打開,走出一位容貌俊美的黑衣劍修,笑望向那位蠢蠢欲動的正陽山祖師,“周鶴,倚老賣老,很不好,不然我來陪你玩玩?”

  在這個劍修走出大門后,不單單是白發祖師爺,正陽山那棟高樓上下,皆為之愕然,震撼之余,還夾雜有一絲不愿承認的絕望。

  此人正是風雷園園主李摶景,驚才絕艷,四十歲的時候就躋身十境,但是之后漫長的數百年歲月當中,一直不曾破境,匪夷所思,但是哪怕沒有躋身上五境,李摶景是公認東寶瓶洲最強的十境劍修,沒有之一!

  魏晉在破境躋身十一境陸地劍仙之前,一樣自認無法匹敵此人。

  不是說好了李摶景兵解身亡了嗎?

  李摶景不再理睬那些驚疑不定的正陽山老祖,抬起頭,像是在微笑望著所有觀看此戰的幕后人,他一手負后,一手雙指并攏,輕輕一旋,一縷清風縈繞之間,手腕一抖,李摶景微笑著說出一個字:“斬。”

  那一縷清風離開黑衣劍修之后,瞬間化作一道氣勢磅礴的巨大劍氣,在神仙臺上空,旋轉一圈,當場斬斷了風雪廟神仙臺與外界的聯系。

  畫卷中人,目瞪口呆。

  畫卷之外,面面相覷。

  畫卷內,神仙臺,高樓上,李摶景既沒有找誰的麻煩,也沒有撂下狠話,就那么站著怔怔出神,眺望遠方恢復舒卷姿態的云海。

  這讓風雪廟如釋重負。

  李摶景作為最強十境劍修,殺力之大,有目共睹。

  當一名練氣士被譽為某個“最”時,尤其是在一洲范圍內,必然是十分可怕的存在。

  比如最年輕的九境純粹武夫,大驪藩王宋長鏡,在京城圍剿一戰當中,已經展露出傳說中十境武夫的實力。

  打破李摶景的記錄,成為最年輕的十境劍修,魏晉,如今已是上五境神仙,高高在上。

  背負劍匣的風雪廟黃河緩緩返回高樓。

  正陽山那邊則開始讓人趕緊營救蘇稼。

  李摶景雙手負后,面帶笑意。

  哪怕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也要掐住你們正陽山的脖子,哪怕讓你的尸骨,隨后會被徒子徒孫們帶離風雷園,可以后仍是半點痛快不得。

  你看看。

  三百年前,你負我一人真心,我便教你們整個正陽山,整整三百年抬不起頭來。

  你害得那些個僥幸成為劍仙的山門晚輩,都沒有臉皮召開慶典,只能躲在山頂云海里,唉聲嘆氣。

  哪怕我如今要死了,又如何?

  這下子,你滿意了吧?

  李摶景收回思緒,轉身走向下樓的樓梯,手掌輕輕拍遍欄桿。

  李摶景走到下一樓,來到一位年輕人身旁。

  好不容易等到了大戰落幕的劉灞橋,嘴唇顫抖。

  李摶景笑道:“灞橋,看到心愛女子受辱,眼睜睜看著她劍心崩潰,因為敵對陣營無法出手相救,又感同身受,情難自禁,是不是很難受?”

  劉灞橋猛然回神,就要跳下欄桿,卻被李摶景伸手攔下,“坐著便是。”

  劉灞橋愧疚道:“園主…”

  李摶景微笑道:“沒事沒事,喜歡上一個最不該喜歡的女子而已,不算什么,天塌不下來。更不用為此愧疚。”

  劉灞橋不知如何作答,既不愿說違心欺人的言語,又覺得愧對宗門愧對園主。

  李摶景問道:“蘇稼從此沉淪,估計養劍葫都要被正陽山收走,劍心一毀,這位本來讓你們這些娃兒自慚形穢的仙子,整個人的精神氣就算垮掉了,以后可就不是什么仙子嘍,說不定連正陽山的記名女修都不如。灞橋,我只想知道,你還會喜歡她嗎?”

  劉灞橋嗚咽道:“這輩子都喜歡。園主,我是不是很沒有出息?”

  李摶景感慨道:“傻小子,很好啊。”

  “那就這么一直喜歡下去吧。但是別耽誤了練劍啊。要知道你一直是我很看好的人,不比黃河差。以前不跟你說這些,是說了沒用,之所以現在可以講了,也是因為沒有以后機會了。”

  劉灞橋轉過頭,“園主?”

  李摶景突然問道:“好好練劍,以后爭取將我的尸骨,與那具尸骨葬在一起。灞橋,若是風水輪流轉,正陽山那個時候如日中天,壓得咱們風雷園一個個夾著尾巴做人,你應該如何做?”

  劉灞橋再沒有臉皮和膽子坐在欄桿上,站在廊道中,肅容道:“劍修當然以劍說道理。”

  李摶景打趣道:“呦,像極了年輕時候的我。”

  隨后李摶景眺望遠方,呵呵笑道:“記住,男女之間,這套行不通,以后可莫要覺得自己劍術高,便事事如此。與心愛女子說話,還是要…”

  “要溫柔啊,還是需要說一些情話的。”

  李摶景轉過頭,望向從樓梯口緩緩走來的閉關弟子,黃河。

  望向兩位年輕人,這位寶瓶洲最強十境練氣士,灑然笑道:“我死之后,以后風雷園,就交由你們兩個去扛起大梁了。”

  黃河臉色冷漠,“師父,我一人足矣。”

  劉灞橋嬉皮笑臉道:“這感情好,能者多勞,不用我挑擔子。”

  李摶景開懷大笑,伸手指向黃河,“劍修之殺力無窮,名動天下,歸你。”

  然后手指轉向劉灞橋,“劍修之瀟灑絕倫,醇酒美人,歸你。”

  李摶景最后悠然自得道:“總之,都歸我們風雷園。”

  去往南澗國的鯤船之上,婦人身邊的魁梧男子譏諷道:“除了最后出場的那個黑衣劍修,還算有點真本事,其余三場大戰打得一般,若是放在咱們俱蘆洲,哪里有臉皮擺出這么大的陣仗。”

  婦人點頭笑道:“那只養劍葫是真不錯,不知有沒有機會買下來。”

  拱手肅立的老嬤嬤微笑道:“夫人只需報上門號,想必不難拿下養劍葫。”

  最左邊座位,那個頭戴貂帽的儒衫老人,實在受不了隔壁那份聒噪,以及沒個盡頭的指點江山,從第一場大戰起,附近那些家伙就在吹毛求疵,這里不行那里不好,煩得要死,老人便歪了歪腦袋,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濃痰,“三人劍術,是比不得咱們俱蘆洲的劍仙,可三場大戰,打得意氣十足,酣暢淋漓,還要咋樣?”

  高大男子厲色道:“老家伙找死?”

  老人冷笑道:“找死又如何?不如訂個生死狀,看完了風雷園和正陽山的熱鬧,咱們也讓別人看個熱鬧?輸了,老子認栽。贏了,我干你那姘頭三天三夜,咋樣?”

  絕不叨叨,說干就干。

  婦人身邊那個斯文儒雅的怯懦男人,當起了搗糨糊的和事老,“有話好好說,好好說…出門在外,大家又都是俱蘆洲人氏,何必傷了和氣…”

  身材干癟的瘦高婦人,非但沒有動怒,反而饒有興致地轉頭望去,笑道:“可惜老了點,估計就你那老腰,經不起老娘三兩下折騰。床下打架跟床上打架,大不一樣哦。對吧,老臘肉?”

  “我呸!”

  老人又吐了一口唾沫,“別說是你這竹竿娘們,老子連你那個小白臉男人一起干!”

  陳平安聽得目瞪口呆。

  怎么感覺像是重新回到了泥瓶巷杏花巷?

  最右邊的年輕劍修轉過頭,不耐煩道:“要打就趕緊打,少在那里磨嘴皮子,別臟了我們的耳朵!”

  好嘛,又來個脾氣暴躁的,非但不勸架,還往死里火上澆油。

  陳平安有點頭疼,該不會真打起來吧?

  以小劍別發髻的女子劍修,對此無動于衷,只是抬頭望向畫卷,似乎在回味三場死戰蘊含的精氣神。

  好在那位先前與魏檗打過交道的船主,笑著走過去,視線掃過眾人,從儒衫老人作為起始,每看到一人,便抱拳喊出一個稱呼:“劍甕先生,青骨夫人,斛律公子,能否賣我一個面子,今天就這么算了?”

  三方大可以不賣這位船主的面子,甚至賣不賣給打醮山一點薄面,都無所謂,但是當船主報出簡簡單單的三個名號后,事情就簡單了。

  綽號劍甕的儒衫老人,是俱蘆洲南方一位極其有名的怪誕劍修,境界不算太高,金丹境,無門無派,但是擅長養劍于古甕中,而且經常無償幫助中五境劍修溫養飛劍,故而交友遍天下。

  青骨夫人,不是劍修,卻有一個十境劍修的干爹,護犢子至極,而且擁有一把極其不講道理的神兵利器,加上婦人本身亦是七境武道宗師,精通近身廝殺,兇名赫赫。

  至于年輕劍修的復姓斛律,在俱蘆洲更是鼎鼎大名,獨此一家別無分店。

  家族內有一位陸地劍仙的玉璞境老祖宗,正是先前帶隊前往倒懸山的劍仙之一,性格耿直,與一洲道主謝實是相交莫逆的好友。斛律當代家主,是俱蘆洲東部一個最大王朝的大都督,由于先天不適合修行,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卻最終手握三十萬雄兵,麾下收攏了近千余劍修,有“千劍文帥”的美譽。

  打醮山倒是談不上害怕三方,不是說實力足夠跟斛律家族掰手腕,而是天高地遠,鞭長莫及。至于喜歡豢養面首的青骨夫人,和一介散修的劍甕先生,打醮山當然就更不怕了,但是來者是客,哪里有做生意做成仇家的道理。

  老人哎呦一聲,身體前傾,探出身子,扭頭望向那名年輕劍修,大聲問道:“姓斛律的小子,斛律銀子是你什么人?”

  年輕劍修沒好氣道:“是我小叔,閉關很多年了。你認識?”

  老人一巴掌拍在腿上,“哈哈,斛律銀子年輕時候,賊沒勁一木頭疙瘩,頭回上妓院開葷,還是老子帶著他去的!那之后,嘖嘖嘖,三天兩頭跟在老子屁股后頭,他娘的只聽說天底下有蹭吃蹭喝的,像你小叔這般蹭嫖的,老夫活到一大把歲數,生平所遇僅一人!”

  年輕劍修漲紅了臉,趕緊小心翼翼瞥了眼身旁女子劍修,并無異樣后,才略微松口氣,對那個糟老頭義正辭嚴道:“我小叔不是這種人!”

  儒衫老人翻了個白眼,“老子跟你小叔,那是相互幫著推屁股的瓷實交情,你個雛兒懂個屁!”

  年輕劍修如遭雷擊。

  女子劍修終于忍無可忍,怒喝道:“閉嘴!”

  老人嬉笑道:“哇,好兇的小婆娘,得嘞,你小子有的苦頭吃嘍。”

  年輕劍修心知要遭,只是根本來不及出聲提醒。

  女子劍修已經面若寒霜,“出言不遜,口無遮攔,就打碎你的狗牙!”

  用以綰住青絲,那柄本就已經極小的“釵子”飛劍,劍身無鋒,玲瓏纖細。

  但是離開主人頭頂青絲之際,劍尾就綻放出一絲雪亮白芒,飛劍軌跡,在空中拉伸出一條極長的刺眼白線。

  世間飛劍,本就以迅猛疾速、難以防御著稱于世,但是這名女子的小劍,更是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太快了!

  大開眼界。

  陳平安心思微動。

  “哎呦媽呀,疼死老子了!”

  儒衫老人捂住嘴巴,鮮血直流,言語含糊不清。

  原來飛劍刺破嘴皮,直接打碎了老人一顆門牙。

  老人不怒反笑,痛快至極,雙手拍腿,噴著一嘴的鮮血唾沫,使勁嚷嚷道:“好一柄‘電掣’,不愧是我俱蘆洲最快的飛劍之一,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啊!”

  便是青骨夫人都有些悚然。

  又是一位老祖身為不世出劍仙的后代。

  而且比起勢力龐大的斛律家族,那柄“電掣”的上任主人,屬于勢單力不薄,戰力極其強橫無匹。

  曾經獨自仗劍行走于藏龍臥虎的中土神洲,佩劍名為“虎兕”,飛劍為“電掣”。

  雖然陳平安不知道那些俱蘆洲山頂處的機密內幕,何況他們都用俱蘆洲雅言對話,陳平安根本聽不懂,但這是一場風雨欲來的神仙打架,毋庸置疑。

  所以他老老實實坐在原地,做好了見機不妙就隨時跑路的準備。

  好在這段時日的閑聊,經過春水秋實的講解之后,也清楚在這艘跨越三洲的鯤船之上,遇到什么神仙都不用太奇怪。

  至于鯤船底下,那座寶瓶洲的市井江湖,其實沒這么多驚世駭俗的存在,不但是小小的東寶瓶洲是如此,哪怕是地大物博、江湖劍客多如牛毛的俱蘆洲,也一樣。

  女子劍修在飛劍歸鞘之后,對打醮山船主歉意一笑,后者心中大定。

  其實有她幫著一錘定音,事情反而不會復雜,只會早早落幕。

  果不其然,三方各自安靜下去,沒了先前劍拔弩張的緊張氛圍。

  這一刻,陳平安在小鎮或是落魄山,其實都沒覺得如何江湖險惡,遠遠沒有青衣小童那種絕望到麻木的心境。

  但是看過了花鳥條幅之中的劍修之戰,又看著近在咫尺的神仙過招,陳平安在內心告訴自己:陳平安,別光顧著喝酒,練拳再勤勉一些才行啊,早點練劍。

  陳平安下意識轉頭望向鯤船之外的天空,御劍飛行,穿云過雨,與飛鳥作伴,這讓他十分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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