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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先生有事當如何

  李長英看到向自己走來的高大少年,雖然內心充滿警惕,體內一股浩然氣油然而生,充沛雙袖,微微鼓蕩,這位大隋最年輕的儒家賢人,仍是和顏悅色道:“我知道你與李槐他們是一起遠游的同鄉學子,你如果是為他們打抱不平,可以,但是能否說完道理再打?你若是說贏了我,我便是不還手,任你打上兩拳,也心甘情愿。”

  但是于祿依舊腳步不停,笑臉不變,不過說了一些讓李長英莫名其妙的言語,“負笈游學時的守夜,向來是我守后半夜,所以說道理這件事,先放著,以后你若是有機會,遇見了李寶瓶的小師叔,自己問他,我今夜不跟你講這些。”

  僅有五步之隔。

  于祿一步踩出,步伐稍大,同時笑道:“開打了,小心點,別給我輕輕松松一拳打得半死,到時候害我賒賬太多,跟某個家伙借錢,想要不還,得是他很要好的朋友才行,我還不夠格。”

  跋扈至極的話音剛落,隨著于祿第二步重重踏出,李長英感覺到地面傳來一下沉悶聲響,由于勁道只往地底下滲透,全然不在地面流散,所以顯得臺面上的氣勢并不驚人,但越是如此,李長英越感到震撼,這一步,就看得出眼前高大少年的斤兩了,絕對是一位最低四境的純粹武夫,不容小覷。

  雖然心思流轉,不耽誤李長英體內氣機如洪水決堤,迅猛傾瀉,練氣士養氣、煉氣兩者合一,天生擁有武道內家拳的優勢,兼具修身養氣,故而遠比武人長壽。尤其李長英自幼便有一樁大福緣,嶄露崢嶸后,很快得到一位大隋練氣士宗師的青睞,授以長生秘術,境界攀升一日千里,如今尚未及冠,已是第六境洞府境的卓然修為,如果說山崖學院內的林守一,只是一塊尚待驗證、仍需雕琢的上好璞玉,那么李長英就是一塊已經成形的玉璧,內外晶瑩。

  練氣士的五六、九十之差,武夫的三四、六七之別,皆是巨大的鴻溝。

  眼見著于祿殺至眼前,李長英先做了個隱蔽手勢,然后瀟灑后退數步,雙指并攏,立于胸前,如劍修擺出立劍式,簡簡單單一個手勢,李長英用出來之后,隱約之間,已經有了幾分宗師風范,給人感覺,正大光明。

  不但如此,書樓之內,絲絲縷縷的淡青之氣,突然之間活了過來,如魚得水,瘋狂涌向李長英。

  第六境洞府境,即是府門洞開,即開竅納氣,開始從天地間汲取靈氣,人體三百六十五個竅穴,就像三百六十五座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這也是為何說人是萬靈之長。為何世間精魅妖怪,個個削尖了腦袋先變幻人形,才繼續修行?

  根源在此。

  除去人誕生之際就自然而然開竅的“七竅”,男子只需要再開九個竅穴就可以躋身下一個境界,女子卻需要開竅十二才能進階,很多女子修士境界不會太高,中五境靠后的數量相對稀少,就因為很多人被擋在這里,不過福禍相依,女子一旦在此境界開竅多,在之后中五境的收益就越豐。

  李長英輕聲道:“起陣。”

  隨著這位書院賢人的出聲,年輕人四周出現一把把晶瑩剔透的無鞘長劍,環繞一圈,高低不同,十數道劍氣緩緩旋轉,這些“三尺青峰”由李長英的靈氣凝聚而成,雖然尚未凝為實質,但已是槍戟森然,令人望而生畏。

  于祿的應對既簡單又霸道,拳走直線。

  如鐵騎鑿陣。

  李長英一笑置之,雙指指向于祿。

  身前三道劍氣隨之傾斜,想要以劍尖抗衡高大少年。

  之前表露出四境修為的于祿驟然加速,一步踩得地面磚塊崩碎,一拳破空。

  劍氣瞬間崩碎。

  三道劍氣還沒來得及列陣示威,就在“變化陣型”的途中給于祿三拳打爛。

  李長英心中微動,橫向移去數步,依然不急不緩,挪步之間,充滿了儒家書生的寫意風流,與此同時,剩余劍氣同時列陣于身側,

  于祿一記鞭腿橫掃而至。

  所有劍氣在李長英左側同時炸開,空氣中漣漪流蕩,使得李長英有些視線模糊,如同對著市井百姓家常所用的劣質銅鏡。

  李長英有些惱火,這于祿何至于如此痛下殺手,咄咄逼人?

  李長英冷哼一聲,在方寸之間腳踏罡步,在那記迅猛兇狠的鞭腿掃中肩頭之前,就已經移形換位,來到了先前于祿起步的地方,兩人位置顛倒。在空中身形旋轉一圈的于祿,氣海下沉,瞬間落地,腳尖一點,蜻蜓點水似的向前飛掠,悄無聲息。

  速度快到超乎想象,以至于李長英想要向天地借取氣機都成了奢望,只得暫時以體內自身孕育的靈氣,不再避其鋒芒,不退反進,雙拳轟向那個不依不饒的高大少年,雖是練氣士,可此刻的李長英氣勢如虹,無論是殺伐氣勢,還是體魄雄厚,完全不遜色四五境純粹武夫的傾力一擊。

  李長英先是以劍修手段防御,又以道家縮地神通轉移,當下干脆再以兵家技擊正面迎敵,讓人大開眼界。

  走的路數,仿佛是集百家之長,熔鑄于一爐。

  野心很大,志向很高。

  樸實無華的兩拳對撞,拳頭硬撞拳頭。

  空中只有一聲巨響。

  于祿巋然不動,李長英倒退數步,雙臂下垂,臉色微白,滿臉匪夷所思。

  于祿繼續欺身而近,根本沒有見好就收的跡象。

  書樓內響起一聲蒼老嘆息。

  距離兩人交手的地方不近,足足有二十余丈距離,隔著許多書架,起始于一堵墻壁下。

  之后一道雪白劍光亮起,三尺白光急速前行,繞過一排書架,在走道自飛之后,又繞過書架,風馳電掣地越過李長英身側,直撲于祿。

  高大少年腳步不停,在千鈞一發之際整個人側身,躲過那把白虹飛劍,以一種詭譎姿勢繼續前奔,

  那個蒼老嗓音透出一絲怒意,“還不收手?”

  與高大少年擦肩而過的三尺虹光微微停滯,并不調轉劍尖,就那么以劍柄為劍尖,倒退而飛。

  顯而易見,那名身形隱匿于暗處的年邁劍修,知道哪怕是他嫻熟如意的御劍神通,一旦掉轉飛劍,這些許時光的耽擱,依然極有可能會貽誤戰機,害得那名大隋的讀書種子真正受傷,所以顧不得講究什么劍術風范,飛劍以更快速度掠向高大少年后背。

  于祿身形躍起,一腳踩在右手邊的書架上,借勢向前,不但躲過了后方筆直而至的凌厲飛劍,對著李長英的腦袋就是一拳砸下。

  李長英在劍修果斷出劍之后,就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心中默念一句出自禮圣的儒家經典,在于祿踩中書架的那一刻,這一層書樓內,許多書架同時微微震動,零零散散,四面八方,所有記載有那句圣人教誨的古書之內,全部飛出一串白色文字,瞬間就來到,文字或大或小,字體或楷或篆或行書,剎那之間,全部來到李長英身前。

  最終在李長英身前變成一條文字溪流,緩緩流淌,熠熠生輝,溪水雖小,卻散發出神圣浩大的氣息。

  身材在空中迅猛墜落的高大少年,臉色如常,依舊是當頭一拳。

  直接打斷了溪水!

  一拳打得溪水攔腰截斷,打得所有文字粉碎!

  于祿一腳踹中李長英的腹部,無論學識還是修為,都是書院學生公認第一人的李長英,就這么被一腳踹飛出去數丈外,摔在兩排書架間的過道,落地后仍然倒滑出去一丈多,足可見這一腳的力道之大。

  一名灰衣老者出現在李長英身側,那名無功而返的飛劍,在老人肩頭附近懸停,劍尖指向過道對面的兇手,老人蹲下身,臉色慌張,趕緊為李長英把脈,傷得不輕,好在并無性命之憂,可倒地不起的年輕賢人,可是大隋中樞重臣都要以禮相待的后起之秀,將來更是毋庸置疑的大隋棟梁!

  他忍不住抬起怒目望向那高大少年,“年紀輕輕,怎的如此心腸歹毒?!你知不知道…”

  老人很快停下訓斥。

  因為那個高大少年依舊緩緩前行,哪怕傷了人,哪怕老人已經現身,依舊沒有停手的意思。

  于祿抖了抖手腕,袖子微微晃動,這才繼續雙手攏袖,就這么閑庭信步于過道之中,微笑道:“道理啊,在于李槐尚未找到的泥人兒,在于李寶瓶聽入耳朵的那些辱罵,在于該道歉的人,一個屁都沒有放。”

  于祿略微停頓,看似步伐緩慢,實則距離以極快速度拉近,“而不在于洞府境李長英一句輕描淡寫,所謂的莫要做意氣之爭,當然更不在于觀海境老前輩你這把…總是姍姍來遲、慢上一步的飛劍。”

  老人給高大少年這些混賬話挑釁話,氣得須發倒豎,趕緊給李長英喂下一顆丹藥,這才站起身,氣極反笑,“好好好,老夫倒要看看等下你小子躺在地上了,還有沒有道理要講。”

  于祿笑瞇瞇搖頭道:“我輸了,當然不會廢話半個字,到時候自然有個家伙來幫我講道理,嗯,可能就是會稍晚一點,誰讓他暫時不在這兒呢。”

  隨著老人的站起身,那柄飛劍亦是緩緩攀高,繼續懸停在這位大隋著名劍修的肩側。

  不過老人似乎還是不太放心李長英,低頭看了眼,充滿憂郁。

  少年拳法極其古怪,起先李長英看似沒有傷及筋骨元氣,就是老人都覺得不算重傷,可是當喂下那顆品相極高的丹藥后,才真正見到了玄機,李長英的氣海竟是依然沒有放緩速度,反而有愈發洶涌不可控制的跡象。

  海水倒灌,兇險至極!

  練氣士的洞府境界,修成艱難,鞏固起來更難,因為一旦決定開竅,就意味著人體竅穴要接納體外靈氣的同時,也會形成一種“海水倒灌”的險峻局面——因為體外靈氣的攫取,必須從天地無數蕪雜氣機之中汲取,開竅就像是世俗世界的沙場,守城一方放棄僅有優勢,主動開門迎敵,很容易被強大敵人一擊而潰。

  一旦出現海水倒灌,人體竅穴和經脈就像城鎮和道路,深陷水災,土地荒蕪,從此一蹶不振。所以洞府境界,是修行路上,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道門檻,甚至比下五境破境躋身第六境,還要來得不易,許多修士、尤其是野路子修士、以及沒有靠山背景的小宗門練氣士,因為害怕洞府失敗后,徹底喪失成仙的根骨,就一直滯留在下五境的最后一個境界里。

  修行一事,悖理天道,逆流而上,尤其是逆流二字,當真是道盡了坎坷和辛酸。

  老人作為大隋朝廷派遣給李長英的秘密貼身扈從,李長英境界受損,壞了大道前程,他第一個難辭其咎!

  于祿笑問道:“老前輩是不是很為難?是先救李長英,還是打趴下我?”

  老人氣得牙癢癢,高大少年這個問題,如打蛇七寸,讓見慣風雨的老人愈發惱羞成怒。

  他是觀海境的練氣士,并且是一位劍修。觀海二字,取自“我登樓觀百川,入海即入我懷”之意,天地靈氣開始擴大人體經脈,如同最終入海的江河、又如同人間擴充驛路官道,靈氣漸漸凝聚、升華,開始反哺肉身,從而使得修士延年益壽。

  尋常此境界練氣士能夠長壽至百歲高齡。

  觀海境的劍修,在寶瓶洲一洲之內,已經當得起劍道宗師的美譽。

  在大隋,哪怕六部侍郎這個品秩的廟堂高官,有事離開京城,都未必會有這個境界的劍修保駕護航。

  他深呼吸一口氣。

  老人下定決心,務必速戰速決,三招之內分勝負。

  “既然老前輩不知道如何選擇,我來幫前輩選擇就是了。”而那個高大少年更加囂張蠻橫,依然是欠揍的微笑嗓音,蓄勢的三步踏出,一次比一次聲勢驚人,磚石被踩得發出崩開龜裂聲響。

  你不知道該不該打,我于祿逼著你不得不打,就這么直截了當。

  老人瞳孔微縮,心湖大動,只見那高大少年本就不弱的氣勢,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神魂之雄壯,仿佛有古代戰場殺神英靈坐鎮其中。

  饒是老人臉上都露出一抹驚駭,“六境武夫?”

  練氣士十五境,武道九境,練氣士與純粹武夫的“同境”之爭,除去劍修和兵家修士這兩種練氣士里的怪胎變態,若是再摒除練氣士一些逆天的法寶,那么勝負幾乎毫無懸念,甚至低上一層武夫,重傷、以至于活活打死高出一層的練氣士,也有。

  但是老人震驚歸震驚,畏懼絲毫也談不上。

  因為他是積攢多年底蘊的老資歷劍修,是練氣士境界第七層的觀海境!

  如果不留退路,執意殺人,即便面對一位六境武人。

  當真是一招而已。

  所以老人冷笑道:“你要找死,我礙于書院規矩,不會讓你真的死了,但是讓你只剩下半條命,無妨!”

  前沖的高大少年,看似殊死一搏,實則眼神玩味,在心中默念,“我求你厲害一些。”

  舍了官道驛路,陳平安帶著倆孩子一起翻山越嶺,準確說來是那青衣小童現出十數丈的龐大真身,馱著陳平安過山過水,意外之喜是陳平安發現在水蛇背脊之上,一樣可以練習撼山譜走樁,一開始經常腳底打滑,走得不倫不類,久而久之,陳平安已經可以讓水蛇故意晃動身軀,依然可以做到如履平地。

  粉裙女童可沒資格騎乘水蛇,只能背著書箱在一旁飛奔,為自家老爺拍手叫好。

  這一天陳平安尋了個山頂休憩,三人一起湊在篝火旁,青衣小童又開始叨叨叨,“老爺,你年紀也不小了,想不要收幾房小妾美婢、通房丫鬟?”

  陳平安雙手靠近火堆,火光映照在黝黑臉龐上,他搖頭道:“不想。”

  青衣小童伸手探入火堆,這條水蛇抓取一縷火焰,然后一點一點掐滅,發出黃豆崩碎的清脆嗓音,“為啥?老爺你放心,人家不但不收聘禮,還愿意自己帶著豐厚嫁妝過來!這種買賣,老爺都不動心?”

  陳平安笑道:“不動心。”

  青衣小童一頭霧水,掐滅了一團火焰,又抓來一把,“到底為啥啊?”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青衣小童嘖嘖道:“原來老爺有心愛的姑娘了啊。”

  陳平安瞪了他一眼。

  青衣小童小聲嘀咕道:“老爺你喜歡姑娘,又不丟人,喜歡爺們才讓人瘆得慌…”

  他突然滿臉異彩,矯揉做作,扭扭捏捏道:“老爺,你看我其實眉清目秀的…”

  陳平安頭皮發麻,伸手一揮,發號施令道:“消失。”

  青衣小童一邊跑向遠處,一邊對粉裙女童兇神惡煞道:“傻妞兒,有沒有偷偷帶著胭脂水粉,借我用一用!”

  陳平安伸手扶住額頭,這日子有點難熬。

  之后陳平安像往常一般,找到青衣小童切磋武道,用以砥礪體魄。

  別看青衣小童言行舉止不著調,但是對付一個武道二境的陳平安,綽綽有余,哪怕陳平安的境界遠勝尋常武夫,可對于天生體魄堅韌的蛟龍之屬而言,陳平安打在青衣小童身上的雨點拳頭,不痛不癢,倒是他的一拳,一旦打中陳平安,那就是山崩地裂的效果,起先青衣小童沒拿捏好力道,害得陳平安被一拳打飛出去老遠,直接撞斷了一顆大腿粗細的樹木,嚇得青衣小童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可是等到陳平安痊愈之后,依舊要青衣小童繼續喂拳。

  今天陳平安剛剛起了一個拳勢,尚未真正出拳,青衣小童就已經滿地打滾,能一口氣滾出去幾十圈。

  青衣小童站起身,拍打滿身灰塵,贊美道:“老爺好剛猛的拳罡,太嚇人了。”

  粉裙女童蹲在遠處,看得目瞪口呆。

  只聽說這條御江地頭蛇性情暴戾,想法簡單,修為高深,沒聽說是這么個臭不要臉的家伙啊。

  陳平安習以為常,嘆了口氣,認真道:“別鬧了。”

  青衣小童立即做了個金雞獨立的姿勢,雙手亂揮,口里發出咿咿呀呀的怪聲。

  陳平安黑著臉,轉身坐回火堆。

  青衣小童手忙腳亂地飛奔回他身邊,賠笑道:“老爺別生氣,等下我一定認真。”

  陳平安擺擺手道:“跟你沒關系,我就是想到一些事情,心靜不下來。”

  青衣小童哦了一聲,“那等老爺心靜下來再說。”

  深夜時分,山崖書院,東華山山腳,有一位白衣少年開始緩緩登山,不斷唉聲嘆氣。

  有個嗓音在他心頭悄然響起,“你來做什么?”

  崔瀺沒好氣道:“我家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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