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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氣勢如虹

  當大驪皇帝踩上最高一級臺階,一步跨入高臺,身形隨即消失不見。

  原本不過農戶曬谷場大小的石坪,從宋長鏡和兩位司禮監大貂寺所站位置,遠遠仰望而來,本該空空蕩蕩,并無一物,可置身其中的袞服男子,視野所及,卻是一棟高達十數丈的突兀高樓,不是大驪京城隨處可見的木制建筑,而是耗費不計其數的白玉,雕砌而成,底樓懸掛匾額,上書“白玉京”三個金色大字。

  高樓大門自行緩緩開啟,大驪皇帝走入其中,只見有一柄雪白電光瘋狂縈繞的大劍懸浮其中,整棟樓層皆是絲絲縷縷的游走電光,皇帝無視那些孕育著凌厲劍意的電光,大踏步前行,往樓梯行去,電光如廟堂群臣遇見一朝首輔,紛紛退避讓路。

  二樓亦是相似場景,唯有一柄飛劍懸停中央,只是不同于第一樓飛劍的劍身寬闊,此處飛劍通體呈現出晶瑩剔透的幽綠顏色,劍身纖細如初春柳葉,樓內如溪澗綠水緩緩流淌,微微蕩漾。

  大驪皇帝繼續登樓,乍一看,相較底下兩樓的驚艷光景,三樓全無異樣,既無氣勢驚人的飛劍懸停,也無光怪陸離的養劍環境,可是之前一步不停的袞服男子,在這一樓稍作停留,瞇眼仔細環顧一周,低聲笑著說了句找到你了,走到不遠處的墻壁下,身體微微前傾,視線之中,出現一柄繡花針似的袖珍飛劍,可如此之小的飛劍,竟然還配有灰白劍鞘,銘刻有“砥柱”二字。

  這把不起眼的小玩意兒,倒是有一個大氣夸張的名字。

  四樓是一把劍身布滿符箓篆文的古樸長劍,五樓是一把大到匪夷所思的大劍,與大驪男子等高,寫有鎮嶽二字。

  大驪皇帝依次登樓,最后來到十樓才停步,樓內站著一老兩小,老人面目黧黑,肌膚褶皺,身材高大,一襲白衣,頭戴高冠,一雙深沉眼眸之中,不斷有旁人肉眼可見的紫氣快速流轉。

  老人身邊一雙少年少女,竟是驪珠洞天那座小鎮的泥瓶巷主仆,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少年錦衣玉帶,已是大驪頭等風流的少年郎了,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少年肩頭趴著一頭土黃色的四腳蛇,有些大煞風景,好在細看之下,它額頭隆起,崢嶸初露。

  少女稚圭好像比在泥瓶巷的時候,個子長高了寸余,容顏更勝一籌,整個人光彩四射,給人一種久旱逢寒霖的玄妙感覺。

  老人此時正站在十樓窗口位置,伸手指向大京城某處,為少年授業解惑。發現大驪皇帝的到來,老人不過是點頭致意而已。大驪皇帝對此全然不以為意,走到宋集薪身邊,想要摸一模少年的腦袋,少年卻不露聲色地側過身,躲過那只手掌,大驪皇帝臉色如常,收回手后,笑問道:“宋睦,跟隨陸先生學習望氣之術,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可曾發現咱們大驪京城山河大陣的陣眼所在?”

  少年臉色冷漠,生硬語氣里透著一股疏離隔閡:“尚未發現。”

  高冠老人笑道:“堪輿一途,哪有這么簡單就登堂入室,不過宋睦已經算是出類拔萃,絲毫不遜色其它大洲的年輕俊彥,關鍵是宋睦后勁很足,因為精通術算和推衍,學什么都事半功倍。樓上欒巨子何等眼界,依然對宋睦不吝美言,稱贊為‘瑚璉也’。”

  大驪皇帝哈哈大笑,“我的兒子嘛。”

  婢女稚圭悄悄后退幾步,皺了皺鼻子,嗅了嗅。

  大驪皇帝轉頭笑罵道:“你這小蟊賊,真是不客氣。”

  少女一臉茫然無辜,男人伸手指了指她,打趣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可別只進不出,小心我把你送回那口鎖龍井,再說了,離京城最近的仙家門派長春宮,就有一口水井,到時候讓你搬到那里頭住去。”

  袞服男子的一句玩笑話,卻讓稚圭臉色蒼白,趕緊小嘴微張,吐出一絲絲金黃之氣,這些宛如一條條金黃小蛇的縹緲氣息,迅速依附在袞服男子的團龍圖案之中,如魚得水,在華美龍袍的絲線之中歡快游走,那件龍袍隨之微微顫抖,泛起一陣陣光彩,龍袍下擺處的海水江崖,當真激起了些許水花。

  大驪皇帝哈哈笑道:“膽子這么小,為何當初還敢一次次跟齊先生發脾氣?”

  少女臉色黯然,挪步去往別的窗口,視線一路南下,離開高樓,離開宮城,離開京城,試圖看到那遙遠的南方家鄉。

  她不太喜歡這里,這座名為升龍城的大驪京城。

  大驪皇帝收斂笑意,向老人問道:“欒巨子當真有把握將這白玉京建造出第十三樓。”

  一身仙氣飄蕩的白衣老人沉聲道:“若非如此,他欒長野來大驪做什么。”

  男人點了點頭,雙手撐在窗臺上,望向繁榮興盛的京城,自嘲道:“那就好,我雖然是朝野公認的勤儉天子,還被東寶瓶洲那么多君主皇帝,私底下嘲笑為一位勤儉持家的婦人,可有些花錢的地方,我確是砸鍋賣鐵也愿意出的。”

  老人會心一笑,感慨道:“勤勤懇懇數百年,大驪宋氏經營驪珠洞天的收入,如今全部砸在這座白玉京里,若是這還小氣的話,東寶瓶洲再找不出第二位大方的君主了。”

  大驪皇帝問道:“雖然很不灑脫,但我仍然想最后跟陸先生確認一遍,只要是在東寶瓶洲觀湖書院以北的地帶,針對一位膽敢與大驪敵對的十樓修士,此樓只需祭出十劍即可,十一樓修士,十一劍,十二樓修士,十二劍全部飛掠出樓,一樣可以瞬間斬殺于千萬里之外?!”

  陸姓老人豪氣干云道:“小小東寶瓶洲而已,絕無意外!”

  老人補充道:“觀其氣象,加上各方諜報的匯總,那名用刀的斗笠漢子,肯定是上五樓的練氣士了,十一樓的可能性居多,十二樓,也不是沒有可能。說到底還是距離太遠,那人又刻意隱藏氣機,無論是我的占星推算,還是掌上河山的遠觀神通,依然有些模糊。”

  老人輕輕隨意一揮袖,笑道:“但是事先說好,目前白玉京總計十二層樓,一樓一飛劍,雖然神通廣大,殺力無窮,足以震懾一洲練氣士,可每一次飛劍出樓,皆是巨大的耗費,哪怕大驪剛剛吞并了富甲北方的盧氏王朝,一旦一次性全部祭出十二劍,二十年內,想要再來一次,仍是力所未逮,除非陛下愿意承擔飛劍盡毀的代價。”

  袞服男子點點頭,心中了然。

  宋集薪突然開口問道:“當下欒巨子尚未搭建出白玉京第十三樓。那名挑釁大驪的不速之客,如果是十三境修士,那怎么辦?”

  袞服男子笑著不說話。

  陸姓老人放聲大笑,柔聲解釋道:“十三境的練氣士?那在天底下最大的那個洲,我陸某人的家鄉,亦是鳳毛麟角的存在,更何況…天機不可泄露,不說了不說了。你只需知曉,便是十一樓的風雪廟阮邛,已是足夠開宗立派的大人物了,宗一字,是極有分量的說法,唯有上五境修士坐鎮,方可稱為某某宗,否則就算僭越禮制,儒教那幫最講規矩的老家伙,可是會氣得吹胡子瞪眼的。”

  大驪皇帝緩緩道:“阮邛雖然脾氣不太好,行事殺伐果斷,稍顯不近人情,已經惹來大驪本土仙家的許多非議,可此人性情,很對我大驪的胃口,我自然愿以禮相待,這樣的修士,我大驪不但來者不拒,我身為大驪國主,甚至愿意與他們平起平坐。再說了,千金買馬骨的淺顯道理,只要是坐龍椅的人,都會懂。”

  宋集薪猶不罷休,固執己見,“萬一是十三境的練氣士呢?”

  高冠老人笑著搖頭。

  上五境,最頂層的兩大境界,早已失傳,故而十三境,就是天底下最大最高的傳說了。

  不見于俗世王朝的任何典籍密檔,便是宗字頭的山上仙家,對此也諱莫如深。

  姓陸的老人,因為出身于世間最頂尖的千年門閥,是大洲的高門子弟,曾經又是被寄予厚望的修行俊彥,所以才能通過長輩們零零碎碎的言談,積攢在一起,勉強拼湊出一些內幕,距離真相,應該不會太偏太遠。

  上五境中的飛升境,已是“天下”的巔峰,就像純粹武夫的第十境,是真正的止境了,前方再無有跡可循的道路可以行走。而且一旦躋身此境,就會被虛無縹緲的天道所察覺,被判定為竊取天地根基的大盜巨寇,必須除之后快,為天地所不容,絕不留給此境修士立錐之地。因此這個境界的練氣士,比起世人眼中的神仙圣人,比起那些十境修士,更加隱世不出,否則就要被迫飛升。

  至于到底飛升去往何處,屆時肉身神魂如何安置,陸姓老人也全不知情,他只是私自猜測,興許和早已崩塌的神道有一定牽連。

  大驪皇帝微微低頭,看著那張猶有稚氣的年輕臉龐,反問道:“萬一?”

  少年點頭,“對!”

  大驪皇帝收回視線,笑道:“萬一真被你小子烏鴉嘴說中了,那也無所謂。”

  少年毫不掩飾地嗤笑出聲,袞服男子的言語,少年一點也不當真,這個男人哪怕是廣袤大驪的九五之尊,是東寶瓶洲北部最大王朝的君主,更被無數人視為胸懷南下之志的野心家,但是少年如今踏上修行之路,身邊兩位前輩,本就是當世最頂尖的練氣士,自己也順風順水得到了白玉京的莫大機緣,所以少年愈發清楚一位十三境的練氣士,對于一國一宗的龐大威懾力。

  大驪皇帝視線柔和,依舊凝視著少年,輕聲道:“我大驪王朝,歷代皇帝,正是靠著這個萬一,才能從昔年盧氏王朝的附庸小國,一步步走到今天,吞并了盧氏王朝不說,馬上就要以舉國之力攻伐大隋,勝算極大,再接下去,沒有了后顧之憂,就會真正南下,而且前期注定會是勢如破竹的大好局面。所以我對于萬一這個說法,從來不反感,我甚至一直告訴自己,真正有資格在后世史書上,被譽為雄才偉略的帝王,就是能夠將那些有利于敵方的萬一,一個一個打破碾碎。最少最少,也要能夠承受這種萬一。”

  男人神色從容,“宋睦,這才是一方雄主,一國之君,該有的氣度。”

  男人最后笑道:“這些道理,宋煜章應該早點教給你的,只不過他不敢罷了。”

  少年臉色陰沉。

  男人不理會少年的那點小心結,抬頭望向天空,“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真想知道天上那座真正的白玉京,到底是怎么個巍峨。”

  男人彎曲手指,輕輕敲了一下少年的腦袋,少年躲避不及,有些憤懣,男人快意而笑,毫不忌諱還有兩個外人在場,直截了當說道:“你娘親看好你弟弟,不過我更看好你。虎毒尚且不食子,真是最毒婦人心。”

  男人有些傷感,自言自語道:“惡紫奪朱。”

  男人隨即展顏一笑,“那位齊先生,是我有愧,是大驪對不住他,可你是他的弟子,就很好。”

  少年憋了半天,總算憋出一句題外話,“你身為大驪皇帝,為何不自稱寡人?”

  男人輕輕將手掌放在少年肩頭,“大驪被視為蠻夷之地近千年,我就是希望以此自省,讓自己不要忘記這份奇恥大辱!”

  少年愣了愣。

  男人收回手,忍俊不禁,“騙你的,我只是嫌棄寡人這個說法不吉利。”

  高冠老人驟然出聲,“來了!”

  男人問道:“面對圍剿,不是逃跑,而是殺向我們這里?”

  老人心神巨震,瞪大眼睛,望向窗外南方,顫聲道:“十境,十一境,十二境!已經是十二境巔峰了!”

  男人神色平靜,對少年吩咐道:“宋睦,該你出手了。”

  宋集薪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面向南方站定,雙手掐訣,咬牙道:“我宋睦!奉大驪皇帝敕令,命你們十二位坐鎮山河氣運的正神,接劍!”

  大驪京城風起云涌,這棟高樓瞬間劍氣沖天。

  底樓一劍率先破空而去,電光乍起,大驪京城內,無數人驚駭舉頭望向那條懸掛頭頂的電光。

  片刻之后是二樓飛劍。

  三樓第三劍。

  一直到第十二劍。

  其中半數飛劍并非直直南下拒敵,而是選擇繞路向其余三個方向。

  而且飛劍離開高樓之時,就已變得無比巨大,離開京城之后,無更是再度暴漲。哪怕是那柄在樓內小如柳葉的小巧飛劍,在遠離大驪京城百里之后,也變成了一把長達十數丈的巨大飛劍。

  以這棟仿造天上白玉京的十二樓高樓,作為起始之地,四面八方皆有神靈聽從敕令,露出一尊尊威嚴法身,其中在最南邊的大驪南岳之巔,一尊高達百丈的金身正神,屹立于山頂,高高舉起手臂,高聲大喝道:“南岳奉旨領劍!”

  大驪版圖各地,其余十一尊顯露出巨大法相的山河正神,紛紛接住離開高樓的飛劍,然后踏空而行,凌空一步就是數十里之遙。

  無一例外,矛頭直指那道從南往北破空飛掠的長虹。

  那尊南岳正神的金身法相,率先迎敵。

  砰然巨響。

  法相與飛劍一并支離破碎。

  京城內,白玉京頂樓傳來一聲驚嘆,充滿疑惑,以及無奈。

  高冠老人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十樓宋集薪嘴角滲出血絲。

  大驪天子眉頭緊皺。

  唯獨婢女稚圭趴在窗臺上,沒心沒肺地四處張望。

  第二尊金身神祇如出一轍,轟然炸碎。

  每隔一段時間,就傳出一聲響徹大驪疆域的雷響。

  少年已是七竅流血的慘淡光景,面容猙獰,但仍在強自堅定心神不動搖。

  當遠處第六聲響起的時候。

  頂樓老人苦笑道:“怕了你了。老夫給你讓路還不成嗎?”

  其余六尊原本從北到南一線排開的金身法相,開始各自左右偏移,讓出正中間的那條道路。

  似乎覺得有些意猶未盡,那抹白虹微微凝滯些許,不過很快打消了找那些神祇麻煩的念頭,繼續筆直向前。

  最終這道身影一頭撞入大驪京城,落在那座隱藏有白玉京的高臺下方。

  大驪藩王宋長鏡,額頭已是滲出汗水,但仍然站在從天而降的男人之前,攔住那人的去路。

  宋長鏡很快就露出笑容,只覺得若是與此人酣暢一戰,雖死無憾,不枉此生!

  廣場上,一個相貌平平的男人站在那里,滑稽的是,此人小腿上還綁著便于行走山路的纏腳,手里拎著把破碎的綠色竹刀,這漢子轉頭看了眼京城城頭那邊,有些納悶地咦了一聲,這才轉頭望向那個武道十境的藩王,看了宋長鏡一眼,微微點頭,流露出一點贊許之意,最后抬起視線,望向暗藏玄機的高臺之頂。

  他丟了那把竹刀,輕輕一跺腳,高樓白玉京頓時被迫顯現出真容。

  他拔出腰間另外一把狹刀祥符,隨意抬臂舉起,刀尖指向高樓,高聲道:“里頭五個,哪個是大驪皇帝,我趕時間,趕緊自己出來磕頭認錯!我數十聲,十!”

  “一!”

  直接從十跳到一的男人,對著那座高臺和高樓,猛然間一刀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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