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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粉墨登場

  陳平安瞥了眼這名不速之客的腰間綠竹刀鞘,故作疑惑不解,問道:“劍客?”

  漢子一手持斗笠,一手輕拍刀柄,微笑道:“暫時找不到配不上我的劍,所以只好以此代替,用來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聽到這種有些熟悉的語氣,陳平安反而松了口氣,覺得劉灞橋應該能夠跟這個男人做好朋友。

  在陳平安和李寶瓶身后,那對父女并肩緩緩而行,少女朱鹿有些不以為然,譏笑道:“龍王打哈欠,能吸進一條江,真是好大的口氣,爹,這家伙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朱河看到那漢子腰另一側還掛著個銀白色酒葫蘆,巴掌大小,摩挲得油滑光亮,一看就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件,對自己閨女小聲道:“雖然察覺不到他的氣機有什么異樣,只是比尋常人綿長些許,但還是要小心。爹雖然這輩子沒出過遠門,可聽老祖宗說過不少江湖軼事,說是行走江湖,要小心道姑老僧小孩和酒鬼,除此之外,越是看著不像是宗師高手的角色,越不能掉以輕心。”

  少女哦了一聲,既緊張又興奮,恨不得那貌不驚人的漢子就是刺客殺手,正好作為她初出茅廬的磨刀石。

  陳平安問道:“你找我?”

  漢子咧嘴笑道:“我送你到大隋邊境,在那之前,我們結伴而行,好有個照應。”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你認識打鐵的阮師傅?”

  漢子點頭道:“當然認識。”

  陳平安又松了口氣。

  離開小鎮之前,作為交易之一,阮師傅答應過自己,在到達大驪邊境兵家重地野夫關之前,會保證自己的安危。

  陳平安相信阮師傅不會食言,尤其是此人出現得這么早,幾乎是在阮師傅的眼皮子底下冒頭,所以應該不是正陽山、云霞山和老龍城三方勢力之一。而且身后朱河朱鹿這對父女的及時出現,也帶給陳平安很大底氣。

  但是,陳平安怕萬一。

  所以他問道:“那你陪我去小鎮那邊見一見阮師傅,我們再動身南下?剛好我才知道其實小鎮東門出去,雖然繞路,但有驛路可行,牛車馬車都可以走,反而比我們翻山過水更快。”

  漢子笑容玩味道:“這么謹慎?一點都沒有江湖兒女的豪爽嘛。”

  陳平安沒有轉頭,眼睛始終死死盯住那名漢子,不過沉聲道:“朱河,你能不能讓朱鹿帶著寶瓶先回小鎮。我們不急。”

  朱河一下子就想通其中關節,點頭道:“這樣最好。”

  然后朱河對女兒說道:“鹿兒,你帶著小姐先回去。我和陳平安陪一陪這位阿良兄弟,喝酒也好,切磋也罷,相逢是緣,都不過分。”

  被朱鹿牽在手里的紅棉襖小姑娘,沒有任何猶豫,沒有哭著喊著要和她的小師叔在一起,只是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輕輕說了小心兩個字,然后就果斷跟著朱鹿快步離去,李寶瓶毫不拖泥帶水,反而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婢女滿懷失望,很希望自己跟她爹換一個位置。

  那漢子看到這一幕生離死別后,翻了個白眼,摘下酒葫蘆,斜靠那頭白色毛驢,喝了一口酒,嗤笑道:“讓那小妹兒帶著那小丫頭先走便是,一炷香后,咱們三個大老爺們再去小鎮。”

  然后漢子揚起手中銀白色的酒葫蘆,伸手拍了拍毛驢的背脊,望向朱河,笑問道:“你也算一方好手了,難道不認得這玩意兒?”

  他拍了拍自己腦袋,“忘了你們驪珠洞天才剛剛打開,你知道才是怪事。沒關系沒關系,我們可以慢慢聊,大把大把的時間。”

  這漢子指了指那棵橫向溪面的老柳樹,“我們去那邊坐著聊?”

  陳平安和朱河相視一眼,覺得如此最好,大可以靜觀其變。

  漢子牽著那頭白色毛驢,跟在陳平安和朱河身后,到了老柳樹旁邊,松開韁繩,任由驢子隨意啃食青草,他走上柳樹,沿著主干一直走出溪岸,最后坐在下,重新戴起那頂斗笠后,提起銀白酒葫蘆,正要仰頭灌酒,突然轉過頭,遞出酒壺,笑問道:“誰想要來一口?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二兩銀子一兩的魁罡仙人釀,是大隋所有富家翁的心頭好,我一路北上,喝來喝去,嘗過不下百余種酒,還是這仙人釀最地道。”

  陳平安搖搖頭,“我不喝酒。”

  朱河也搖頭,“習武尚未大成,不敢飲酒。”

  漢子跟著搖搖頭,看著他們,滿臉遺憾道:“原來都不是性情中人啊,我前不久認識一位少俠,那真是風流倜儻…”

  這位漢子突然發現陳平安和朱河臉色古怪,他有些疑惑,可又不好失了高手風范,只好喝了口酒,掩飾自己的茫然。

  陳平安輕輕咳嗽一聲,漢子問道:“何事?”

  陳平安伸出手指,指了指這棵歪脖子老柳樹最外邊的地方。

  漢子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去,結果看到兩條腿擋住了視線,漢子瞬間臉色僵硬,猛然抬頭,看到一個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最少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家伙,竟然就輕飄飄站在粗細不過的柳樹梢頭上,此人的神出鬼沒,嚇得斗笠漢子一個坐不穩,摔入溪水,狼狽至極。

  來者正是兵家圣人阮邛,如楊老頭所說,他對千里山河之內的動靜,并無興趣,除非是崔瀺這種壞了規矩的挑釁,一心鑄劍的阮邛才會出手。阮邛并不覺得有人膽敢在方圓百里之內,就對陳平安出手,那簡直就是在打他阮邛的臉,但是一位兵家劍修十一樓的臉面,比起一座王朝的臉面,只重不輕。所以阮邛根本就懶得留神這邊的光景,一個草鞋少年和一個天真爛漫小姑娘的結伴遠行而已,怎么可能值得他親自盯著?

  但是阮邛被一件東西牽扯到了心神。

  有人一晃那物件,阮邛立即就感受到了物件之內,蘊藏著的磅礴劍氣,精純且浩瀚,尤其是感覺極其熟悉,透著一股親昵和哀傷,關于此事,阮邛在宗門內修行多年,雖然從未親眼看到,但早有耳聞,所以立即從鐵匠鋪子趕來。

  此時看到那人比凡俗夫子還不如的作態,阮邛對此非但沒有譏諷之意,反而多出一絲凝重,問道:“可是神仙臺魏晉?”

  跌落小溪的漢子一陣撲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體,從溪水里撿起那只酒壺后,摘下頭頂斗笠甩了甩,抬頭看著那個罪魁禍首,沒好氣道:“我叫阿良。”

  阮邛居高臨下盯著他,充滿審視意味,問道:“能不能借我喝兩口酒?”

  漢子一把丟出酒葫蘆,高高拋向阮邛,“有何不可?不過記得還我。”

  阮邛接過酒壺,喝了口酒,笑問道:“竟然不是五黃酒?”

  漢子一聽到這個就火大,白眼道:“漲價了。”

  阮邛哈哈大笑,丟回酒葫蘆,問道:“你怎么來得這么快?我還以為最快也得一旬左右。”

  自稱阿良的漢子濕漉漉走上岸,一邊罵罵咧咧道:“你管得著?圣人了不起啊。”

  阮邛問道:“要不要去我鋪子坐坐?我女兒對你仰慕得很。”

  阿良指了指自己,笑呵呵道:“對我?那你女兒眼光真好。”

  阮邛似乎早就曉得此人的荒誕不經,問道:“莫非這次是你負責龍脊山一事?”

  阿良擺擺手,“不是我,另外有人。”

  阮邛看著興致不高的斗笠漢子,突然笑了起來,“難不成北上途中,你遇上了那位小道姑?”

  阿良臉色如常,“你說什么,我聽不懂。”

  阮邛心中嘆息,不再試探,也不再多說。

  阮邛出身的風雪廟,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劍修,年輕且天才,極少待在宗門,哪怕是風雪廟內,也有人不知道此人姓名。他年少時被一位下山游歷的風雪廟老祖相中,收為閉關弟子,所以輩分極高,使得他第一次上山的時候,不過及冠之齡,好些百歲高齡的修士都得乖乖喊他一聲師祖,后來那位風雪廟的中興老祖,破關失敗,加上這一脈人才凋零,年輕劍修就與風雪廟關系更加疏遠了。

  此人動輒行走江湖七八年,除了師父忌日的時候才會偶爾出現在宗門,仍是獨來獨往,哪怕回到風雪廟,也從不與人打招呼。聽說他很早就得到一只價值連城的養劍葫,可他竟然不用來溫養飛劍,反而暴殄天物,用來裝醇酒千百斤,一年最少有半年喝得大醉酩酊,因此被譽為醉酒劍仙人,一喝醉就由著一頭雪白毛驢馱著,毛驢走哪里是哪里。

  阮邛在脫離風雪廟之前,聽說此人不知為何,對一位被譽為“福緣冠絕一洲”的年輕道姑,一見鐘情,從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沒奈何郎有情妾無意,貌美道姑根本無心尋找道侶,此事就成了一樁轟動寶瓶洲的山上趣聞。

  阮邛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有勞你送他們去大驪野夫關了。”

  那漢子點了點頭。

  阮邛抱拳告辭,身形一閃而逝。

  唯有柳樹枝頭輕輕搖晃。

  朱河小心翼翼問道:“阿良…前輩是風雪廟的仙人?”

  漢子牽著毛驢,懶洋洋道:“我跟風雪廟不熟。”

  朱河笑著,一點也不尷尬。

  世間武人,對于練氣士可能觀感都不好,但是對于風雪廟和真武山的修士,那還是要伸一下大拇指的。

  之前朱河可能會覺得此人口氣比天大,姿態矯揉做作,可在圣人阮邛這趟來去之后,朱河現在回頭再看,眼前這位相貌平平的斗笠漢子,就真是真人不露相,神仙大隱隱于市。估摸著那柄綠色竹鞘長刀,肯定是一把只要拔刀出鞘,就會是驚世駭俗的神兵利器。

  阿良喝了一大口酒暖身,對陳平安說道:“那個小姑娘回來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不但李寶瓶和朱鹿原路返回,還有兩張熟悉面孔,和一頭兩側懸掛沉重行囊的騾子。

  李槐和林守一。

  陳平安小跑過去,李寶瓶一臉悶悶不樂,朱鹿嗓音清脆開口道:“這兩個孩子是我們半路遇上的,說是要跟小姐一起去山崖書院求學。咱們老祖宗剛才現身打過招呼了,讓我回頭找你們。”

  陳平安不去問朱鹿所謂的老祖宗是誰,望向鬼頭鬼腦的李槐和落魄貴公子似的林守一。

  李槐硬著脖子,理直氣壯道:“我不跟著你們混飯吃,難道在小鎮當乞丐要飯啊。”

  林守一依舊是冷冷的樣子,道:“富貴險中求。”

  李寶瓶冷哼道:“你們可以從東門出發,自己去書院啊。憑什么小師叔和我要帶上你們兩個拖油瓶?”

  李槐怒道:“李寶瓶!我們好歹是同生共死過的患難之交!”

  林守一沒有李槐這么無賴,坦誠道:“我和李槐別說山崖書院,就是大驪邊境都走不到。”

  陳平安點了點頭,用手輕輕按在李寶瓶頭上,阻止她說話,然后問道:“那石春嘉和董水井兩個,是不是確定不來了?”

  林守一解釋道:“壓歲鋪子那邊,有人會帶石春嘉去京城,董水井聽說以后小鎮鄉塾會再開起來,就在鐵匠鋪子頂替你的短工。”

  陳平安看著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三個學塾蒙童,笑道:“那就一起動身趕路。”

  阿良把那頭白色毛驢從溪畔牽回來,看到李槐林守一后,一臉不情愿道:“多帶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就算了,可是你們兩個兔崽子算怎么回事?”

  李槐破口大罵道:“你哪根蔥?!”

  阿良面不改色回答道:“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爹,親爹。”

  李槐如遭雷擊,死死盯住這個陌生男人。

  那漢子反而被瞧得心里發毛,難道這小王八蛋他爹娘真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

  李槐迅速改變原先的呆滯神色,扯了扯嘴角,斜眼看那斗笠漢子,一臉嫌棄,嘀咕道:“跟我斗?”

  漢子吃癟,嘖嘖道:“呦呵,水淺小王八多啊。”

  李槐雙手抱住后腦勺,念叨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陳平安沒來由問了一句,“阿良,你為什么會說我們的小鎮方言?”

  漢子笑瞇瞇道:“你去問阮邛。”

  陳平安看著他,突然笑了,“算了。”

  漢子伸手指了指陳平安,教訓道:“小小年紀,心思這么重可不好。”

  自稱劍客卻佩刀的阿良,和他的那頭白色毛驢。

  各自背著背簍的陳平安和李寶瓶,兩手空空的李槐和林守一,還有走在最后面的朱河朱鹿父女。

  身份懸殊的七個人,共同南下。

  因為這個跟阮師傅來自同一個地方的阿良,說來時的路走得并不難,而且順著鐵符河一直往南,很快就可以看到正在日夜建造的大驪驛路。

  不過接下來的停停歇歇,阿良仍然愿意聽從陳平安的意見。

  李槐在休息間隙,跑到問那斗笠漢子,一點也不怕生,叉腰問道:“喂!阿良,你這毛驢是公的母的?”

  漢子倒是不討厭這個孩子,就是有點煩,“關你屁事。”

  “給我騎騎唄?”

  “我自己都不舍得騎,你憑什么?真當自己是我親兒子啊。”

  “你要是把驢子送我,我回頭讓我娘改嫁,咋樣?當然,要是我娘不答應的話,可怪不得我,這驢子還是得歸我。”

  “滾你和你娘的!”

  “阿良啊,不是我說你,今后你這脾氣得改改。”

  李槐雙手負后,搖頭晃腦地嘆息離去。

  留下一個大開眼界的斗笠漢子。

  溪畔,兩人走向鐵匠鋪子,一位是阮邛,一位是白發蒼蒼卻滿臉紅光的老人,后者便是婢女朱鹿嘴里的老祖宗,小鎮四大姓之一李氏的真正主心骨。

  李寶瓶這么個心肝寶貝,對其寄予厚望的李氏家族,當然不會只讓那對父女貼身扈從,如果不是阮師今天露面,練氣有成的李家老祖會一路護送到那座野夫關。

  老人苦笑道:“阮師,此人便是你從風雪廟請來的幫手?看著實在是…”

  阮邛直截了當道:“根本不像是高手,反倒像是個市井混子,對吧?”

  阮邛緩緩道:“我接過酒葫蘆喝酒的時候,仔細查探過,那只養劍葫內的本命劍氣,生機猶在,確是風雪廟真傳無疑,而且風雪廟神仙臺這一脈,本就人少,魏晉更是不喜與人結交的冷淡性子,反而喜歡浪蕩江湖,性子奇怪一些,很好解釋。雖然世間也有殺人之后,成功奪取本命物的陰毒手段,可是魏晉修為絕對不低,想要在他身上順利奪走養劍葫和那縷劍氣…”

  阮邛笑了起來,“那么今天就算我阮邛出手,也攔不住那人想要做的事情了。”

  老人嘆了口氣,“話不能這么說,如果三教一家沒有取走壓勝之物,陣法還在,許多事情阮師就不用如此束手束腳了。”

  阮邛想了想,“稍后我還是要去跟風雪廟大鯢溝一脈的人,碰個頭,了解一下情況,他們距離這里也不遠了。剛好關于龍脊山瓜分斬龍臺一事,當著真武山的人,不好直說。在此期間,如果小鎮有任何意外,麻煩李老找到秀秀,讓她飛劍傳書便是。”

  風雪廟,真武山,是東寶瓶洲兩大兵家祖庭,一南一北,雙方關系一直不好不壞,大體上屬于井水不犯河水,當然在涉及大是大非的關鍵時刻,肯定會放棄門戶之見,選擇聯手對敵。

  其中真武山更注重山下世俗王朝的發展,大驪王朝就有許多真武山的修士,已經覆滅的盧氏王朝,大隋高氏麾下,都有真武山修士的影子,多是沙場大將的貼身扈從,或是掌握實權的中層武將。

  風雪廟則傾向于獨善其身,來往于各大古戰場遺址,有點類似江湖上的游俠,身負絕頂武藝,萬事由心,高興了,就斬妖除魔行俠仗義,不高興了,就尋人切磋道法劍術,多是硬闖山門不請自去,主人答應不答應,都得陪著他們打過一架再說其他。不過風雪廟這些脾氣古怪的家伙,打架不為揚名,更不會殺人,所以哪怕被風雪廟的修士揍得灰頭土臉,但不用擔心家丑外揚。

  關于飛劍一事,老人疑惑道:“阮師,我家宅子那邊也有數柄品質不錯的傳信飛劍…”

  阮師笑著擺擺手,“不一樣的,相差不小。”

  老人立即了然,赧顏道:“在阮師跟前談飛劍,貽笑大方,貽笑大方了。”

  阮邛突然輕聲感慨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一位身材小巧玲瓏卻豐腴的宮裝婦人,行走在泥瓶巷。

  身后遠遠跟著三人,一位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神色剛毅。

  一老人面白無須,似乎視力孱弱,始終瞇著眼。

  一年輕女子懷揣著一把長劍,那串金色劍穗,剛好蜷縮在她豐滿的胸脯上。

  那婦人最終在宋集薪家的院門口停下,笑道:“偷春聯這種事情,只有崔瀺做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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