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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占山為王

  暮色中,鐵匠鋪子來了一位陌生客人,男子約莫而立之年的歲數,身材高大,雙眉修長,肌膚白皙,秀氣陰柔的容貌,配合魁梧陽剛的體魄,有一股別樣的風采。

  阮邛得知此人身份后,沒有像上次接待觀湖書院崔明皇那么隨意,只是在鑄劍室門口聊了幾句,這次讓阮秀搬了兩張竹椅到廊中,還拿出來兩壺好酒,一人一壺,那男人也不扭捏,拿過酒壺解開泥封就灌了一口酒,笑道:“阮師,你此次出手,朝野震動,朝廷那邊具體如何應對,我暫時不知,但是作為新任窯務督造官、兼首任龍泉縣衙主官,我倒是省去許多口水。照理說,該我拎著好酒登門拜訪才是,只是當時在半路聽聞變故后,快馬加鞭,實在是來的匆忙,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兩大壇子杏花釀,就當我先欠著阮師。”

  阮師揮揮手,“這些客套話就不用多說了,如果今天你我談妥,以后有的是機會喝酒聊天,如果談崩了,你我更不用費勁籠絡感情。”

  那男人爽朗大笑,不像身兼雙職的大驪朝廷官員,更像是一位行走江湖的任俠之士,擦了擦嘴角,將酒壺放在膝蓋上,沒有了邊喝酒邊談事的跡象,“在大驪春徽年間封禁的甲六山,當然,這是朝廷戶部機密檔案的官方說法,依照地方縣志記載的名稱,應該是龍脊山,它的半山腰處,有一座天然生就的大型斬龍臺,在我來此赴任之前,有過一場君臣奏對,皇帝陛下明言,此物交由阮師所在的風雪廟以及真武山,你們雙方共同占有,至于你們兩大兵家勢力,具體如何對斬龍臺進行挖掘、切割、劃分,是留下不動,作為祖宗產業,還是搬回各自宗門,我大驪朝廷絕不插手,悉聽尊便。甚至如果需要大驪出人出力,例如驅使大驪麾下的那兩頭年幼搬山猿,打裂甲六山,使得裸露出斬龍臺,諸如此類小事,阮師無需客氣。”

  阮師笑瞇瞇道:“你們大驪誠意不小。”

  新任督造官正要順勢說一些場面話,阮師又說道:“那處斬龍臺,在我來這里之前,我們風雪廟和那真武山早就談妥,我阮邛,風雪廟,真武山,各占其一。你應該從你們皇帝那里聽到一些小道消息,我是打算在這里開山立派,所以父女身份都已從風雪廟那邊遷出,接下來六十年之內,我肯定不方便正式開山,但是你們大驪只要讓我看得順眼,六十年之期一結束,我就會在此選擇一座過得去的山峰,作為將來山門宗派的發軔之地。”

  督造官兼任此地縣令的男人,毫不遮掩自己的滿臉喜氣,好像就在等阮邛開這個口,立即順桿子說道:“阮師,你大可以放心,除去披云山,如今境內大致劃分出六十一座山,阮師可以任意選取三座,作為將來開山立派的根基。若是阮師不愿意急著下決心,本官可以先給阮師看過驪珠洞天的新舊兩幅山巒形勢圖,本官再陪著阮師親自去勘探巡視過,到時候阮師再做定奪,如何?”

  任何一座王朝,能夠擁有阮邛這樣的大修士幫忙坐鎮山河,都是莫大的幸事。尤其阮邛的言下之意,是他選擇在此扎根,而不僅僅是類似客卿、供奉、國師這樣的身份依附大驪,因此不是那種合則聚、不合則散的形勢,阮邛是真正在大驪國土上開枝散葉,無形中與王朝氣運戚戚相關,別說是一位小小督造官,就是大驪皇帝坐在這里,也會心生欣喜。

  大驪武人輩出,以藩王宋長鏡領銜,五境之上的高手數量,冠絕東寶瓶洲。但是山上神仙實在少得可憐,與大驪強盛國力完全不符,這一直是大驪皇帝的心病。

  阮邛笑道:“占山為王一事,不用著急,說句難聽的,除去你們不愿拿出來的披云山,也沒哪座山入得了我眼。”

  年輕督造官有些神色尷尬,事實上來這里之前,不光是他,就連大驪皇帝和自己的恩師,也覺得阮邛在大驪開山的可能性,有,但絕對不大,因為大驪其實拿不出足夠分量的誠意,斬龍臺?如果不是阮邛自己有本事去與風雪廟、真武山談攏,硬生生拿到手一份,大驪豈敢為了拉攏阮邛一人而與風雪廟真武山交惡,代價實在太大,哪怕是氣吞萬里如虎的大驪王朝,也承受不起。

  阮邛突然說道:“雖然風雪廟和真武山從無提議,但是我個人希望你們大驪,能夠拿出兩件足夠鋒利的神兵利器,劍也好,刀也罷,都無所謂,只要夠用就行,到時候我可以幫你們,轉交給來此的兩位兵家修士,用來分開那座斬龍臺。你可以先稟報給朝廷,等待大驪皇帝的答復,此事一樣不著急。”

  年輕督造官略作思量,沉聲道:“此事我就能夠一言決之,先行答應阮師!”

  阮邛點點頭,喝了口酒,比較滿意此人的姿態和魄力。畢竟之后很長一段時間,自己都需要跟這個名叫吳鳶的男人直接打交道,如果是個蠢人,會很累。如果是個小氣膽小的家伙,就更累了。

  吳鳶猶豫了一下,喝了口酒,有點像是給自己壯膽的意味,道:“阮師,首先,小鎮外大小三十余口龍窯,會重新開窯燒瓷,只不過從今往后,只是燒制普通的朝廷御用禮器而已。其次,新建于小鎮東邊的縣衙,建成之后,縣衙就會張榜貼出大驪律法,也會讓略通文采的戶房衙役在小鎮各處宣講解釋,為的是讓小鎮普通百姓,真正曉得自己的身份,是大驪子民。”

  阮邛神色冷峻,瞥了眼名義上的龍泉縣令吳鳶,后者笑著解釋道:“這只是針對凡俗夫子的表面功夫罷了,小鎮六十年內,仍是以阮師的規矩最大,四姓十族的規矩,緊隨其后,大驪律法最低,若有沖突,一律以這個排序為準繩。阮師在小鎮方圓千里之內,一切所作所為,大驪不但不干涉,還會毫無懸念地站在阮師這一邊。就像阮師先前打爛紫煙河修士的肉身,那人死不悔改,竟然疏通京城關系,試圖向皇帝陛下告御狀,我恩師得知消息后,二話不說,便派人鎮殺了這位修士的元神。”

  阮邛微微皺眉,有些不耐煩,“告訴你家先生,以后這種畫蛇添足的爛事少做,面子不面子的,算得了什么,我就是個打鐵的粗胚,不習慣彎彎腸子,你們大驪真有心,給我實打實的好處,就夠了,至于到時候我收不收,另說。紫煙河修士這種廢物,我當時要是真想殺他,他跑得了?再給他一百條腿也不行。要是真想殺人,你們大驪有幾個人攔得住?哪怕攔得住,他們愿意攔嗎?”

  吳鳶臉色微白,嗓音微澀道:“阮師,本官知道了。”

  阮邛也不愿鬧得太僵,畢竟兩人是初次交往,不能奢望別人處處順遂自己的心意,那就是強人所難了,于是主動開口問道:“世俗王朝,建造文昌閣和武圣廟,敕封山水正神和禁絕地方淫祠,都是一個朝廷的應有之義,在小鎮這邊,你們是怎么個打算的?”

  剛剛才吃過虧的吳鳶小心措辭回答道:“關于文昌閣和武圣廟,目前我們大驪欽天監地師相中的兩處,分別是小鎮北邊的瓷山和東南方位的神仙墳,祭祀之人,分別是當年從小鎮走出去的那兩位,剛好一文一武,對我大驪也是功莫大焉,阮師意下如何?”

  阮邛語氣并不輕松,“享受文武香火的兩人,挺合適,但是選址就這么敲定了?你們有沒有問過楊老先生的意思?”

  吳鳶愣在當場,小心翼翼問道:“阮師,敢問楊老先生是誰?”

  阮邛也愣了一下,打趣道:“你那位繡虎先生,連這個也沒告訴你?就讓你來當監造官和父母官?吳鳶,你老老實說告訴我,你是不是跟齊靜春差不多,官場失意,淪為棄子,被貶謫至此?如果是這樣的話,之前談妥的事情,我可就要反悔了。”

  吳鳶百口莫辯,既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更是一頭霧水。

  遠處一口水井旁邊,三個同齡人蹲在地上,阮秀在教陳平安那些竅穴的名稱、作用和修行意義,多余的那個少年,是自己死皮賴臉湊上去的,一開始阮秀和陳平安就抹去字跡,不說話,兩個人盯著他,少年長得眉清目秀,眉心處還有一粒畫龍點睛似的紅痣,挺招人喜歡的喜慶模樣,可是陳平安和阮秀都低估了他的耐心和臉皮,笑呵呵左看看草鞋少年,右看看青衣少女,三人熬了半炷香后,少年仿佛覺得自己同樣低估了身邊兩人的毅力,終于主動開口說話,用流暢圓潤的小鎮方言,說他是從京城來的,跟隨督造官大人來這里看看風景,尤其想要去看那座瓷山。

  “你們繼續聊你們的竅穴氣府啊,你們別這么小氣,我聽一聽又如何?難道我聽過之后就能一下子變成陸地神仙?”

  之后陳平安和阮秀忙自己的,不去管這個奇怪家伙的搭訕。

  “你這個字寫得不咋的啊,一看就是沒下過苦功夫的,飄得很,跟浮在水面上的油渣差不多。”

  “姑娘,你這里解釋得不夠完整,所謂的半邊鍋里煮江山,還有那畫圖不知竅惹得鬼神笑,其實是這樣的…啊,你們這就跳過這個氣府不聊啦?”

  “呵呵呵,姑娘你怎么不給他解釋膻中穴在哪里呢,是不是很難指點他看啊,唉,姑娘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話,我可以幫忙啊…姑娘你眼神里有殺氣啊,姑娘你肯定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我來指給他看,我身上的膻中穴在哪里,姑娘你身上的那膻中穴,神仙也難尋啊,我何必自找麻煩…”

  “唉?姑娘你怎么打人呢?還來?姑娘,我錯了!”

  “姑娘,尾閭夾脊玉枕這后背三關,姑娘你咋也漏掉了呢,古人說后關通一半功,縮艮開乾是正功。可見是很重要的…”

  到最后,是督造官吳鳶的出現,幫助陳平安和阮秀脫離了困境,眉心有痣的話癆少年和沉默寡言的年輕大驪官員,并肩離開鐵匠鋪子。

  陳平安和阮秀坐在水井口子上,阮秀瞥了眼那兩人的背影,輕聲道:“年紀大的,是個當官的,剛才在我們身邊的這個,不清楚,我也感覺不到異樣,可能是年輕人的書童吧,外邊很多大家族都有這樣的伴讀。”

  陳平安點點頭。

  阮邛板著臉走到水井附近,撂下一句就轉身,“陳平安,你跟我來。”

  陳平安茫然起身,阮姑娘之前說她爹答應借錢給自己,不過得等一旬左右,難道是反悔了?

  青衣少女有些心虛,跟在陳平安身后。

  阮邛坐在竹椅上,讓陳平安坐在之前吳鳶坐的椅子上。

  阮秀咳嗽一聲,笑道:“爹,這兩張椅子是陳平安做的,還不錯吧?”

  阮邛黑著臉道:“我跟陳平安談正事,秀秀你別打岔。”

  陳平安趕緊坐端正,“阮師傅你說。”

  阮邛從袖子里摸出一把碎銀子,大概有三四兩的樣子,“去小鎮騎龍巷那邊,給爹買一壺上好的桃花春燒,剩下的零錢你自己買些糕點。”

  阮秀有些不愿意。

  阮邛佯裝收起銀子,“那你去鑄劍室盯著爐子火候吧,一個時辰后結束。”

  阮秀搶過錢就跑。

  等到自家閨女跑遠,阮邛開門見山問道:“陳平安,你是不是有三袋子金精銅錢?”

  陳平安臉色如常,點頭道:“有。”

  阮邛似乎比較順眼少年的誠實,臉色好轉幾分,“像你這樣手頭有三袋子金精銅錢的小鎮百姓,找不出第二個。哪怕是福祿街桃葉巷的四姓十族,最多的宋氏也不過兩袋,更多是只有一袋子,除此之外,小鎮的小戶人家,有八戶用自家的寶貝各自換來一袋金精銅錢。基本上小鎮的值錢老物件,都流失出去了,如今差不多還能剩下個七八件,品相還可以。”

  “接下來小鎮會有越來越多的外鄉人,當然,你肯定性命無憂,我之所以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是希望你好好利用手上三袋子金精銅錢,既別捂在手里爛掉,也沒隨隨便便用掉。小鎮在我之前的每六十年,會開門一次,大概放二三十數量不等的人進入小鎮,任由他們尋找機緣。從今往后,就沒有這樣的規矩了,會越來越像是普普通通的大驪小鎮,所以你的三袋子金精銅錢,就格外扎眼,終究會給你惹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我這個人,又很怕麻煩,到時候難免要為你出頭,但是我阮邛三天兩頭跟一群小屁孩過招,我嫌丟人。所以我就給你提一個建議,聽不聽,聽完之后,你自己決定。”

  “在說建議之前,跟你事先說清楚一點,當下是金精銅錢最值錢的時候,卻不是誰都能花出去的,四大姓外,恐怕十大族也不例外,因為大驪皇帝打算要將披云山之外的六十一座封禁大山,全部解禁開山,賣給與大驪交好的各大勢力門派。這六十一山,價格高低,因大小而異,外界之所以趨之若鶩,在于如今驪珠洞天大陣破碎,降為人間福地一樣的存在,靈氣雖然驟減,但是比起尋常大山,仍要高出一大籌,絲毫不比有正統山神坐鎮的山脈遜色,況且大驪皇帝許諾此地將來會敕封一尊山岳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如此密集的山河正神坐鎮,使得六十年之后方圓千里,依然風生水起,靈氣充沛,所以現在‘買下山頭’這筆買賣,穩賺不賠。”

  陳平安問道:“如果我今天買下山頭,然后我明天死了,怎么辦?”

  這個問題,一針見血。

  阮邛破天荒露出一絲笑容,“首先,只要你在小鎮老老實實做事,本本分分做人,肯定不會莫名其妙就暴斃,例如再有搬山猿那樣的貨色找你麻煩,如今小鎮已經沒有破碎不破碎的忌憚,需要齊靜春擔心的,我不用。齊靜春想要遵守的,我也不用。所以我大可以出手幫你擺平,因為到了這會兒,這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其次,大驪朝廷賤賣山頭一事,是為了賺取大驪境外的香火情,屬于虧本賺吆喝,答應買下任何一座山之后,三百年之內,哪怕買山之人死了,甚至沒有子嗣繼承,大驪一樣在三百年之期內,絕不擅自收回山頭,會任其荒廢。最后,就是我這次會率先拿到三座山,風水肯定最好,如果你之后也能拿到幾座,我們可以接壤毗鄰,假設你如果無力開山獲利,哪怕只是借我租用山峰三百年,你也能年年分紅,坐享其成,子孫后代,亦是如此。”

  這是細水流長的富貴,多少世族豪閥夢寐以求。

  阮邛不屑自夸,便沒有說破。

  陳平安好奇問道:“阮師傅,那些山頭大致價格如何?”

  阮邛隨口說道:“最小的那座山頭,孤零零一座山峰而已,被大驪朝廷命名為真珠山,叫價是一枚金精銅錢,不過必須是迎春錢。”

  陳平安驚訝道:“只需要一枚?”

  阮邛笑道:“屁大地方,美其名曰山,其實連峰字也不沾邊,一座小山包而已,一枚迎春錢,不劃算,這是因為大驪實在沒辦法喊價半顆金精銅錢。”

  陳平安嘀咕道:“一顆銅錢而已,再小的山頭,五百年,整整三百年都歸自己了,怎么想都劃算啊。”

  阮邛繼續說道:“中等山頭如玄李山、大雁山、蓮燈峰等,大驪那邊估價在十到十五顆金精銅錢左右。最大的一條小山脈和其它兩座山,枯泉山脈和香火山、神秀山,都要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銅錢。這還是因為無人競價一說,歸根結底,大驪想要留下的,不是那一袋袋金精,而是四姓十族,以及他們在東寶瓶洲的各條人脈,希望他們背后的真正靠山財主,能夠浮水出面,主動與大驪接觸。”

  陳平安皺眉道:“阮師傅,那我這個時候占這么大便宜,不是很出風頭嗎?不會被人記恨在心?”

  阮邛哈哈笑道:“你也有靠山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陳平安撓撓頭,沒有立即答應。

  阮邛非但沒有惱火草鞋少年的不識好歹,反而欣慰道:“沒有得意忘形,還不錯,回去泥瓶巷之后,好好想一想,爭取明天給我答復,久則生變,這可不是我詐唬你,事實如此。”

  陳平安離開鐵匠鋪子后,一直走到石拱橋那邊的時候,都還沒從震驚中清醒過來。

  少年以前也想象過以后自己有錢的日子。

  比如說能夠隔三岔五吃上肉包子、糖葫蘆,自家院門有春聯、門神和福字,把祖宅修補得跟屋子似的,給爹娘上墳的時候能捎一壺好酒、一包糕點,等等。

  陳平安打死都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夠擁有一座甚至幾座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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