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春日至,可天還是不算多暖和。
最近京城不太平,街面上人極少,寧榮街上行人寥落,連幾家古董鋪子都半開不開的。
掌柜們全盼著亂象早些過去,這世上最難得莫過于太平,尤其是對平民百姓來說,不怕苦不怕累,唯獨怕的是天災人禍。
榮寧二府的老爺太太們,也多多少少受了些影響,不過爺們兒們都不敢出去鬼混,只在家里和小妾丫鬟廝混,夫人們反而放心。
還有一點好處,近來登門拜訪的人家竟然不少。
王夫人和王熙鳳不說,就連邢夫人也接了好些帖子,收了不少禮。
探春和寶釵匆匆去林妹妹那兒,探春手里就拿著張帖子。
兩個人進屋,把斗篷交給紫鵑帶下去,轉頭就見惜春倒在榻上小憩。
另一側窗邊上,林妹妹正和迎春下棋,兩個人論棋藝,迎春還要技高一籌,不過黛玉每每會有許多奇思妙想,下出的妙招都能讓迎春長考許久。
“今天工部尚書家的小姐送了一解上好的南珠,話里話外,大約想求一道護身符。”
探春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也略帶出幾分歉意。。
“實在不好推拒。”
黛玉也嘆氣:“想求護身符的越發多起來,看來京城最近真是不太平。”
探春和家中諸位姐妹比,想得算是比較多,隨著年紀漸長,到了需要交際的時候,奈何賈母只喜高坐享受孩子們的孝敬,王夫人和邢夫人出門交際,也從不肯帶她們。
賈家的規矩,閨閣小姐不見外客。
探春自己心里明白,她將來的婚事全掌握在嫡母手中,這些年來,她也沒少討好嫡母,可但凡有一點機會,她自己也想努力。
就算嫡母將來不至于坑她,可京城那些貴婦人們根本不知道賈家還有她這個小姐,好姻緣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她爹只是五品的工部員外郎,就是依托榮國府的勢,她一個庶出的女兒,在京城婚姻市場上也絕對不算搶手。
愿意娶她的,除了寒門出身的進士,只有同等人家的庶子,不過,現如今京城也講究嫁女嫁高,要是她的名聲極好,也不是沒有機會,畢竟她是榮國府的小姐,嫡母出身王家,手里攥的牌并不很差。
現在因為京里的事,好多人家心中不安,想求方若華方真人的護身符。
但幻真觀那邊能拿出來的符咒也少,不是錢的問題,幻真觀的符咒都不貴,像這等護身的,最高也不過十兩銀子,最便宜的甚至只要幾紋錢而已。
貴和賤只因材質不同,保質期有長有短,可效用差不太多。
可幻真觀人手有限,真正能作出好附身符的,也不過方若華一人。
每月能出的護身符著實有限得很。
京城貴人們消息都靈通,誰不知道方真人最疼林大人家的千金林黛玉,從來不會虧待她半點,有好東西,自也是緊著她用。
那些在幻真觀求不到的,可不就把主意打到榮國府家這位表小姐身上。
如今妖魔鬼怪在京城流竄,大家便是地位再高,權勢再重,錢財再多,碰上那些個臟東西,誰還能逃得了不成?哪只妖魔會在乎你是身份身上?
京城貴女們別看性子多有不同,也有頂頂驕傲的,但大部分交際能力都相當不錯,但凡家里真心疼女兒,便不會把她們教得狂妄自大。
榮國府如今在京城也不過二三流而已,但她們愿意結交三春姐妹的時候,也能一瞬間讓賈府的姐妹們覺得自己如眾星所捧的皓月。
探春心中也不禁活絡起來,她自來看得清自己,到不奢求攀附權貴,只求讓人知道知道自己的脾氣性情,才學容貌,將來不至于沒個下場。
最近幾日唯有三姑娘探春最是積極,和京城那些千金小姐們都聯絡起來。
黛玉也知道探春的心思,并不因此就鄙夷,反而在心里憐惜這幾個姐妹。
她向來是個面冷內熱的人,只有盼著姐妹們好的,幻真觀的護身符,方若華準備了不少給她,除了擔心她的安全,也是想她拿來做人情,如今自然不吝惜。
這幾日王夫人和王熙鳳對三春都更上心許多,尤其是王熙鳳,她本是個要強要臉面的,近來借幻真觀的面子,她更是把自己八面玲瓏的手段,在那些個貴女貴婦面前使了個痛痛快快。
幾姐妹坐在一處,也無外人,便不免說幾句私密話,女孩兒對將來,總是既憧憬,又有幾分憂心。
便是黛玉,眼見幾個姐妹對將來并無多少信心,對未來也只有聽天由命,同樣忍不住悵惘。
她偶爾也想,若是人人都強似師姐那般,是不是就不會有這等憂思。
師姐一直孤身一人,想如何便如何,誰又會說她半句不是?便是說了,師姐又何嘗會在意?
“咦?那是什么?”
司棋正替自家姑娘沏茶,忽然一抬頭,嚇得手抖了抖,差一點把茶水倒在棋盤上。
此時天色漸晚,夕陽西下,暗紅的天空中忽然飄來一團青玉一般的煙霧。
云霧之上,坐著一女子。
惜春蹭一下從榻上起身,穿上鞋便出門,黛玉和探春,迎春,還有寶釵三個也連忙跟出去。
不只是他們,賈府里大大小小的主子奴仆,全都走到院子里,有些神色古怪,有些面露驚惶,所有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大街上早就亂作一團。
販夫走卒也好,達官顯貴也罷,人人駐足,人人驚訝。
云團之上,那女子長笑一聲,忽然一展長袖,翩然起舞。
無聲也不樂,只有夕陽和清風為伴,天上的云團應和,可是這一舞起,風云變色。
所有人幾乎都入了迷。
黛玉只覺得身上一冷,回過神,轉頭四顧,身邊好些丫鬟仆婦癡癡呆呆地盯著那云層之上跳舞的仙人,神色恍惚,她叫了好幾聲,無人應答。
“好熱。”
迎春抓起幻真觀送的荷包,荷包熱得燙手,探春她們也悚然驚醒,面面相覷。
黛玉連忙回房間取出匣子,拿出所有護身符,直奔賈母那兒。
賈母卻還清醒,黛玉有什么好東西都忘不了她老人家,她最疼兩個玉兒,黛玉所增的,便是一針一線也不會不珍惜,總是帶在身邊。
此時見幾個丫頭想著她,賈母也欣慰地緊,一手攏了黛玉,吩咐鴛鴦連忙四處都看一看,莫讓家里人出事,便換了衣服親自也出去。
此時京城街上已是大亂。
隨著云層上那仙子一舞,太陽竟一點點被遮蓋了去,漫天漆黑,唯有青玉色的云團之上,光芒熾盛。
無論男女老幼,都是癡呆形狀,巡邏的士卒們扔了刀槍,吃飯的,喝酒的,甚至連碗筷也扔掉,所有人都渾渾噩噩。
賈母何曾見過這等情狀,一時握緊了手腕上的佛珠,又抓住黛玉送的護身符,直念阿彌陀佛。
皇宮中眾人到還平安,皇帝也舉目眺望,同樣看到空中之人,臉色隱隱發黑。
只因那仙子距離他越來越近,高高在上,俯瞰這皇宮,雖則跳舞,可那種將他這堂堂帝王視作螻蟻的感覺,他感受得再清晰不過。
皇帝從沒有想過,原來世間還有這樣的舞蹈。
也許從此以后他再也欣賞不了歌舞,歌舞會在京城絕跡。
傳說中嫦娥善舞,可眼前這一個,不像嫦娥,到像魔鬼,舞美是美矣,卻致人瘋狂…
可不是瘋狂,宮外那些癡癡呆呆的百姓們神色漸漸癲狂,彼此撕咬,爭斗,瘋狂砍人。
皇帝連禁軍都派出去,個個佩戴了護身符,可是還是偶爾會被影響到,氣血沸騰翻涌。
云上那仙子跳得越發起興,一舉手一投足皆帶出一片又一片的青光,光芒輻射之下,無數人為其瘋癲。
跳著跳著,那女子忽然就笑起來,長笑道:“月凜,你看如何?月凜,你看如何?”
她說著,沖著底下那些百姓一揚眉,“以凡人為祭品,到是有點委屈,唔,不過也沒什么,我不挑食。”
無數還清醒的人都覺得渾身顫栗,心中的恐懼蔓延。
皇帝黑著臉,腦海中紛雜的念頭越來越多,只聽云上那妖邪又笑問:“月凜,我的舞如何,當不當得昆侖第一?”
幻真觀內 方若華抬頭仔仔細細地看了她半晌,吩咐一句:“護身符多準備些。”
話音未落,信手把肩膀上的斗篷一解,拋在一邊的梅數上,從袖中抽出一烏鞘寶刀。
皇宮之內,一柄劍嚶嚶叫了兩聲,委委屈屈地晃悠了兩下,似是感覺到主人在用別的兵器,十分不滿,可終究不敢出皇宮。
方若華閉上眼睛想了三分鐘,飛身而上,落在幻真觀內的玻璃橋上,身形旋轉,時而刀光凜凜,時而迎風飛舞。
左右陸陸續續地冒出許多個人頭,不遠不近,這些人通通把目光從頭頂云層里的妖邪身上收回,落在自家真人身上。
李茂才更是目不轉睛。
方若華的刀勢無常態,也無常形,就像是信手拈來,隨她的心情而動,明明是殺氣縱橫的刀法,一時看著,卻如在翩然起舞。
應該是在跳舞?
李茂才心中一動,又看了頭頂上的妖邪一眼,這一看,轉而驚訝。
好像有一層細細密密的熒光從天而降,落在自家主人的發梢上,衣擺上,繡著金絲銀線的領口袖口上。
一時間風變得輕柔,旁觀者身體竟隱約有些奇妙的躁動,熱流從口鼻而入,緩緩在軀體內流淌,驅散了心頭的冰寒。
云層上的魔性的,讓人欲罷不能的舞還在,但幻真觀內,眾人卻仿佛再也沒辦法讓自己分心分神地去看。
自家觀主和對方明明一在天,一只在地,自家觀主甚至只是一身舊襖裙,手中還拿著一把兇器,甚至漫不經心,似舞非舞。
可是,他們這一刻只愿意看粗陋的舞刀之人,不愿意去看那天仙美人。
晃眼間,天上的光越來越亮,越來越多,一點點灑在幻真觀,灑在方若華的身上。
李茂才想,觀主,大約是仙人吧。
除了仙人,誰人練武時連天上的星宿都愿意灑下光輝?
“原來是真的。”
李茂才吐出口氣,“原來不是做夢。”
記得那天,他也無意中看到主人練功,好像看見了天上有光落下,癡迷間,他不禁脫口而問:“光從何處來?”
主人就隨口應道:“唔,天上群星?”
當時主人說得漫不經心,其他弟兄們只當是玩笑,這世上也不是沒有武功能造成人們感官上的迷失,就像華山劍派里的一位長老白東鳳,劍法一出,眾人便能從中看到一簇火光。
所以白東風還有個諢號便是火鳳凰。
其實很多人心中都明白,那是對方特別的招式帶來的幻覺。
眾人也覺得自家主人習武時表現出的異象,也是她武功超絕,給眾人帶來的錯覺和幻象,他以前也是這般想法,但隨著大家的武功修為越來越高,越看主人,反而越發覺得深不可測。
方若華漫不經心地舞著刀,身形卻越拔越高,從玻璃棧橋,飛到屋頂,又從屋頂,上了天空。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就那么一步步登著天梯走到天上去。
她并不去看云層里跳舞的仙女或者妖邪,只是順著自己的刀,自己的心,靜靜地舞動身軀。
一旋轉,一伸手,無數顆星星爭先恐后地飛來,簇擁著她,在她掌心里起舞,在她的腳下鋪出一大片的星海。
星光大片大片地點亮了天空。
云層散去,夕陽不在,月亮卻升了天,比任何時候都明,都亮。
方若華一甩衣袖,她手上的星光就紛紛揚揚地落下,落到山上,河里,街面上,行人的頭上,身上,眼睛里,心中。
那些糾纏在一起的瘋癲之人也仿佛一瞬間就從夢里掙脫,彼此一看,盡是嚇了一跳。
“哎喲,我的媽呀。”
抱著兒子使勁啃的親爹連忙把孩子摟在懷里,孩子哇哇大哭,卻是不肯松開揪著親爹頭發不放的手。
街上又是一亂,可這亂卻多了人間煙火氣。
半晌,眾人終于靜了,齊齊抬頭看方若華,看她身上無邊的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