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的時光,剎那之間,轉瞬而逝。
這一年高考當日,方若華本來去德國參與一個國際會議,為了方曉磊特意坐飛機提前回來,和別的家屬一樣,殷殷切切地送他去考場,弄得方曉磊都不自覺打起十二分精神,努力去考試。
其實辛苦了這么長時間,他也不可能不在乎這場考試,別管起因是什么,總歸他每天都被老師盯著,苦讀到三更半夜,連夜宵都是別人做好了給他送到嘴邊。
“呼!”
“終于考完了。”
和方曉磊一起在孤兒院工作的大梅,把賬本遞過去,笑道,“你的賬務還剩下二十六萬七。”
“啊?”
方曉磊大吃一驚,“哪有越還賬,欠的錢越多的?”
大梅登時笑道:“你也不想想,有多少個老師給你一對一輔導,人家看在你姐的面子上,給你個友情價,你總不能連交通費,伙食費都不讓人家賺吧。”
方曉磊愣了半天,想一想,好像也是,只能捏著鼻子把這筆賬給認下來。
高考成績一出,方曉磊考了五百七十二分,過了重點線,他聽完成績,一時間愣了半天,只覺得很不真實。
原來,他真要上大學了么?
明明…方曉磊仔細想了想,似乎過去的那些生活,好像離他越來越遠,他甚至都開始忘記。
仿佛他的生活本來就是努力工作,努力學習,竭盡全力地…好好活著。
方若華和方曉磊商量了一下,報考了S大的高分子材料與工程專業。
方曉磊自己喜歡,幾個老師也覺得S大應該沒多少問題,果然,錄取通知書順順利利地拿到了手。
他本來以為自己應該不至于失態,可真正拿到這一份并不怎么華麗,卻很厚重的小冊子,他終究忍不住有點想哭,當然,只有一點。
方若華卻是笑起來:“走吧,去酒店,請你那些老師們吃飯,就當是擺拜師宴了。”
結果這一天,來的不只是各位老師,還有那兩個在海邊差點罹難的孩子和她們的父母,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叔叔伯伯,舅舅小姨。
林林總總十幾口子人一起過來 那對孩子的父母差點沒跪下給方曉磊磕頭。
方曉磊二十多年里就沒有比今天更窘迫過,整張臉連脖子一塊兒通通都染上一大團的粉紅。
方若華輕笑:“該給你個錦旗,到時候掛家里讓大家都看看。”
所有人轟然而笑,笑了一會兒也不禁跟著起哄,夸贊方曉磊功德無量。
方曉磊也不自禁地笑起來。
孩子們的父母卻是沒笑:“的確功德無量。”
至少對他們這個家庭來說,方曉磊所做的一切,他們怎么感激也不過分。
如果孩子…真沒了,一家人的未來都會被改變。
慶功宴之后,他度過了難得悠閑也輕松的假日。
臨到開學,方曉磊走之前,忍不住給方若華寫了一封長長的短信。
雖然很長,可是內容其實很簡單,方曉磊把自己說不出口的感激,通通傾訴出來。
還說到方敬。
“他是個很好的人,雖然可能對你來說不是一個好父親,但他真的很好。”
“當年他離開你和爺爺,一開始只是一時沖動,后來他身體不好,自知壽數有限,就決定不再回去了,給你們留下個失蹤的印象,比他回去死在老父親面前,讓老父親白發人送黑發人,他自己覺得,要更好一些。”
“希望以后,我這個弟弟,不會給你丟臉。”
十年后 周小魚拎著行囊慢吞吞地走到陽光下,伸手遮擋了一下陽光。
爸爸和媽媽都沒有來。
但是她也不怎么太失望。
她是知道的,媽媽很愛她。
前幾年,她老人家風雨無阻,每個月都來看望她這個不稱職的女兒,賺來的錢,每一分都花在了她的身上,可以說把全部母愛都給了她。
她已經知足了。
四年前媽媽再婚,她也很支持,雖然那個男人不像自己爸爸周建國那么英俊瀟灑,但是他也知冷知熱,而且知道卻并不介意媽媽的過去。
她如今已經不像小時候那么幼稚,她已經會看人了,能看得出那個男人是真心想和媽媽過日子,固然兩個人也不見得有什么愛情。
可愛情是什么東西?
它哪里又能那么重要了。
就說她那個人人羨慕的好男朋友,歐藍哥哥,誰能說不好?他們當年的愛情,誰又能說不是真愛?可那又如何,他們再相愛,到頭來自己出事,歐藍哥哥還不是要結婚,要生孩子。
自從歐藍哥哥結婚以后,周小魚就自己斷了和他的聯系,哪怕他來探監,周小魚也不肯見。
想想是挺可笑的,她一個自私自利的,做出那么可怕事情的女人,從里到外都爛透了,在爛泥里磋磨了這幾年,竟也有了那么點兒慈悲心。
她想讓自己曾經的男朋友過得好,歐藍想過得好,當然要忘了她,徹徹底底地忘了,和她的關系撇得越遠,越是好,要是不撇干凈,不挖出腐肉,傷口怎能痊愈,又怎么會有漂漂亮亮的未來?
歐藍哥哥總歸是沒有對不住她。
深吸了口氣,周小魚笑了笑,摸了摸枯草似的的發尾,又摸了摸粗糙的手和臉,她心里陡然間升起一絲的無奈。
出來了,可是,她甚至有一種轉頭再回去的欲望。
這么長的時間,她已經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陌生感,她有點害怕。
周小魚又把氣息從肺里噴吐出來,咬了咬牙,大跨步地向外走去。
她才三十多歲,還不到四十,還算青年吧,這么年輕,日子總要過。
打了輛車,隨口說了個十年前比較熱鬧的小商場,司機卻反應老半天才笑道:“客人外地來的吧,那地方現在改成了幼教中心,是那個什么菲爾茲數學獎,諾貝爾物理學獎雙得主,叫什么來著,對了,方若華投資建造的,熱鬧的不行。”
周小魚愣了下,慢慢點頭:“就去那兒。”
她腦子有些遲鈍,卻是也不覺得意外。
方若華得獎,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在那里面,別的節目看不成,可不是就只能看新聞聯播?
那一陣子,關于方若華的新聞天天都放,連里面那些人對她都很有印象了。
只是,即便如此,周小魚還是有一種恍惚,總覺得這一切都不太真實。
“哎。”
可惜,這就是事實,真實的一切。
似乎,她幼年時印象中的那個方若華,才是虛幻的,假的,是她幻想出來的人。
甚至就連周小魚自己也覺得,或許那個人從來都不是她想象中的樣子,只是她周小魚太卑劣,于是,看人家也是對人家的好處視而不見,人家再優秀,她也不肯承認。
不過,想來方若華也不稀罕她的承認吧。
方若華到真不認為周小魚承認她優秀有什么重要的,不過,她還確實知道周小魚出來的日子。
新到她身邊的這個小助手,別的能力先不說,那是足夠細心。
方若華自己沒當回事,小助手卻把她家的事情,所有明面上的,大大小小,巨細無遺,都掌握得非常詳細,就是當初于小青再婚,小助手都提醒了一句。
唔,方若華也給了一份禮,當然,人就不必到了,估計那位也不怎么想看到她。
現在周小魚出來,她自然也聽了一句提醒。
不過,眼下她手頭的項目發展到緊要關頭,她最多也就能分出神去聽這一句半句的。
二十年后 人類走出探索宇宙的最重要的一步,大型載人宇宙飛船安全運送第一批太空游客順利返回地球。
華國制定十年宇宙資源開采計劃,宇宙移民所建設計劃等。
太空探索號之母,方若華等諸多科學家,被永載史冊。
周小魚已經垂垂老矣,日子到也過得不錯,她的繪畫技藝不光沒有徹底忘記,畫出來的東西到比以前更有深度。
可惜,手不行了,體力也跟不上,所以如今她算是有了思想深度,畫出來的東西,卻開始跟不上自己的思想。
好在教學生沒多少問題。
賺夠了養老金,決定關掉教小孩子們繪畫的繪畫班之前,周小魚突發奇想,把自己關在畫室里整整一個月,最后畫出一幅成稿。
那幅成稿她沒給任何人看過。
等她去世以后,她的一個學生整理她的遺物,才發現了這幅畫——一幅少女的畫像。
她的學生沒怎么在意,但因為是老師遺物,也就收著,到是多年后一位客人認出畫中的人,竟是著名數學家,物理學家方若華。
這幅畫立時成名,價錢飛漲。
人們考據出這幅畫的來歷,也知道了周小魚的身份,周小魚到是因此在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只是,到底還是壞名聲更多些。
不過,她一輩子畫畫沒畫出名堂,如今哪怕只有一幅畫出了名,想必她自己泉下有知,也不一定會很不開心。
方若華大口大口地灌了三水壺水,一手摟著媽,一手抱著爸的胳膊,細細說自己可憐兮兮的,失去了記憶,被坑到小世界去,獨自一個人生活了好幾十年。
“不知道遇見了多少回變態,不知道被卷入多少麻煩,一輩子孤孤零零…”
方若華嘆氣。
其實上一個小時空也不算過得多艱難,做一個科學家還真是挺,呃,怎么說呢,挺讓人覺得有面子。
方若華從小到大,從來沒當過學霸,難得當一次,滋味不錯。
只是…
“只是上個小時空那個人,不能算是完全的我,我是方若華,因為我有方若華的記憶,我知道我有爸爸媽媽,我還知道我有個青梅竹馬的前男友,我知道我學習很一般,我清楚我經歷過這么多的小時空,經歷過那么多的事,擁有這些記憶,這些經歷的,才是我方若華。”
夏芬笑著拍了拍她:“…去洗澡吧。”
那些哲學類問題,用不著多想。
方若華從善如流地溜達進浴室,痛痛快快地洗澡,一邊嘀咕——下一回,許嵐大小姐不會繼續給她鬧幺蛾子了…對吧?
整個人浸泡在溫熱的水中,方若華把殘留的那一點,自己到最后才知道韋明言韋教授的真面目的怨念,也漸漸消失。
不過,真實的小時空果然不一樣,不是在讀小說,任何人都沒辦法擁有上帝視角,開掛也一樣。
想她開掛開得多厲害,愣是直到韋明言多做多錯,露出破綻,讓許默盯上以后,才發現他就是當初的那位密碼殺手,也是很多次事件的幕后黑手。
唔,她當時還很沒出息地掉了幾滴眼淚。
在上個小時空,方若華好歹也是最頂尖的科學家圈子里的一員。
韋明言同樣是,圈子就那么大,彼此又是老相識,幾十年交往下來,怎么可能沒有交情?
反正,方若華和韋明言相處得不壞,在他沒露出真面目之前,固然算不上什么至交好友,也算是能坐在一起侃大山的酒肉朋友了。
洗過舒舒服服的熱水澡,方若華爬出來擠入老媽的臥室,把她親爹給趕到客房里去。
她決定接下來所有能在家待著的時間里,她都要和媽媽睡在一起。
夏芬也不趕人,還當女兒是小女孩兒,小姑娘那么哄著,拍著讓她入睡。
方若華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卻開始做夢,都是些沒有意義的夢,似乎有什么人指著她的鼻子罵——“嫁過人,離過婚的女人,你還自稱什么女孩兒,你算哪門子女孩兒?別扭不別扭!”
別扭什么?
她就是到了八十歲,她還是想當個女孩兒,當父母的小女孩兒。
媽媽也愿意讓她做這個小女孩兒。
轉眼又是一夢,似乎有什么人催著她結婚。
結婚?唔,將來要是遇見一個喜歡的男人,如果那個男人也愿意讓她八十歲,九十歲,一百歲,還當他的小姑娘,小女孩兒,或許她會考慮考慮。
可惜啊,難!
既然如此,方若華決定,還是自己寵愛自己好了,結過一次婚,吃了一回虧,難道還能再去讓自己悲慘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