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杏花說走的時候,話在嘴邊痛痛快快,可真要走,那是這個舍不得,那個也舍不得。
家里養的兩只老母雞得帶上,下蛋下得好著呢。
還有一只小豬仔,還沒到能宰殺來吃肉的時候,殺了實在可惜。
屋子別看破,當初蓋的時候用的都是好木料,這會兒看看墻上刻的線,仿佛看見大柱和他妹子春芽一日日長高的模樣。
更要緊的是,她得再去看看她那死丫頭。
“哎。”
金杏花數了數銀子,“我們這一共是七兩六錢,分出一兩…還是二兩吧,給你妹妹。”
她咬咬牙,一臉肉疼,眼不見心不煩地把銀子挑出來塞給大柱,再把一個紅色的荷包遞過去,“給她送去。”
大柱縮了縮腦袋,腳下磨蹭,有點不敢去:“…娘,我怕。”
“怕,你怕個球兒!一個大老爺們,好意思說你怕自家妹子。”
金杏花指著大柱的腦袋就一通罵,罵完了想了想,還是得她帶著兒子,媳婦一塊兒去,再不見死丫頭一面,這一走,哪里還能見得著!
她的女兒春芽,六年前被她賣給秦老爺家當使喚丫頭了。
也是沒法子,當時男人還沒死,只是又大病了一場,家里要買藥,要治病,不賣那丫頭,就得賣了房子。
可大柱腦子本來就不靈光,要是連房子都沒有,哪里能娶得來媳婦,要是娶不到媳婦,她男人就得斷了香火。
金杏花就狠了狠心,把丫頭給賣了,只是買回來藥,也沒救下她男人的命。
她那丫頭和當娘的一個性子,烈的很,出家門那日就說,以后不認她這個娘,也不認哥,既然賣了她,那她再不是這個家的人。
果然六年下來,死丫頭一回也沒回家來看看。
明明自男人死了,再也不用看病買藥的,家里的條件一年比一年好可那丫頭就是死倔,一次家也不回,月月讓人給捎回幾錢銀子,說是什么贍養費…
那些銀子,她一文都沒用,全攢下給丫頭置辦了份嫁妝,兩銀一金,擱在洛州府,絕對算是體面。
反正是她自己掙的。
金杏花也不覺得心疼。
想起閨女,她又忍不住大罵了那死鬼一通,就是沒用的蠢貨。
好好的宗室子弟,因為得罪了權貴被嫡母磋磨,不知道反擊竟然只會逃跑,逃出來沒幾年身上的錢就全花得一文不剩,竟然倒霉到只能娶自己這樣的媳婦。
娶了媳婦也是沒用,不能養活老婆孩子,整日病懨懨,死之前害閨女,死了以后還要害得一家老小骨肉分離,背井離鄉。
秦家大宅 這宅子和洛州府尋常大戶人家的宅子并無不同,五進的大宅,雕梁畫棟,青磚鋪地。
不過,仔細一看卻能看出些許不同尋常。
金秋園內 左邊耳房的大門洞開,春芽和七個姐妹兩兩對坐在一條長桌前面,都是左手撥算盤,右手填寫各種表格。
長桌中間密密麻麻地堆積了半人高的賬冊。
“春芽,你…”
“咳。”旁邊一個矮胖的女子瞪了出聲的女孩子一眼。
女孩兒連忙閉上嘴,吐了吐舌頭:“趙秘書長,趙秘書長…有點叫不習慣呢。”
“趕緊習慣,本來老百姓們都叫得亂七八糟,你們再說不習慣,那怎么得了。”
矮胖的女子叫甄珍,年紀也不大,二十三四的模樣,目前是作為后勤部長展開工作,她雖然不算生手,可是所有人都是剛剛接管縣內的政務,還真有點手忙腳亂。
到不是方若華故意用什么年輕人,問題是她想用經驗老道的老手,她也沒多少人可用。
來到這個小時空這么多年,方若華始終處于求賢若渴的狀態。
她不似那些世家大族的人,手底下有用之不盡的人才,哪怕身懷絕技的高手們,他們也不稀罕。她低,想找人才和大海撈針也差不多。
如今已經用盡力氣去培養,但是人才缺口還是越來越大,大到身邊的人都是一個人當十個人使喚,人人嗷嗷叫著要人,要人。
反正船島派往各縣的成員,到了地方以后,都是竭盡全力,從各個角落,把能夠用得上的人才坑蒙拐騙到自己鍋里來。
按照方若華的說法,但凡是有追求,有思想,能教育得了的人才,都不要放過。
洛州府的這位秦老爺,到并不是船島的人,他是四年多以前游歷至船島,也不知什么地方觸動了他的神經,對島上的一切都驚為天人,滯留了半年不到,就舉家投了方若華。
秦家在洛州府也算大戶,當時秦老爺有萬貫家財,身處富貴鄉,而且年紀不小,都三十好幾的人,竟和毛頭小子一樣,一心認定方若華是天下英主。
他好幾次在公開場合說,不要說海王是女子,就算是個瘋子,那也一定是世間最好的君王。
方若華坑蒙拐騙來的手下不少,跟隨她左右的原因也多種多樣,但像秦老爺這樣的,還真是鳳毛麟角。
因為這人除了瘋狂些,大部分時候還是非常靠譜,有才學,有能力,方若華是不要白不要,干脆就收到手里,順便交給金二把勢力范圍拓展到洛州府來。
洛州府離京城很近,在這里安插一個自己人,絕對是好事。
秦老爺也的確是兢兢業業,回家之后沒多久就為船島培養了一批人才,雖然很大一部分是他從自家下人里發展的,但是和別的縣內那些還得始終靠船島支援人手的工作人員比,他絕對是工作能力很強的類型。
他家的老宅,如今已經成了船島在洛州府的辦事處,哪怕如今他們占據了整個洛州府,這一點也沒有改變。
耳房內,長桌上的檔案堆積如山。
女孩子們忙忙碌碌。
“趙秘書長三月份要回船島開會,今年中旬還要抽出一個月的時間,陪秦縣長去參加培訓,在這之前,我看你還是得自己先挑選兩個助手,把工作安排好。”
甄珍咬著筆頭,在其中一張條子上做了個重點標記,一邊說話,一邊叫外面的勤務人員進門。
“你把批條送去給衛生部的曲部長,告訴他我們后勤部一定全力支持,請他放心。”
一提起衛生部,在座的小姑娘們都有點愁得慌。
上面今年剛剛下來紅頭文件,各種要求很多,很瑣碎,其中就有在一年內建設至少一座醫院,培養五百名正規醫生。
這哪有那么容易?
可還必須要建,船島的醫療中心會在他們本地醫院和醫生合格以后,才開始提供各種藥物與醫療器械,如果沒有醫生,各種醫療器械送過來也沒人會用。
至于藥物到還好點,但是有些藥用錯了一樣能要人命,上面一再強調,關乎人命,從無小事,不是鬧著玩的。
“上面什么時候給派導師過來?正規醫生也不是喊口號就能喊出來,得自己培訓才有,但是不給咱們導師,難道讓老曲去教?”
衛生部的曲部長是甄珍的對象,兩個人商量好,準備等陛下收復全國之后就成親,兩人是一家子,也難怪她為自家老頭著急。
趙春芽連忙笑著安撫道:“放心,我有小道消息,說是船島那邊也考慮到醫療資源太少的問題,準備編纂一冊赤腳醫生手冊,編好就發過來,雖然差了點意思,但召集大夫們好好學學,應急足夠了。”
目前最重要的還不是醫院,而是馬上會陸陸續續進駐軍隊。
洛州府目前算是最前線,戰略地位很重要,軍隊肯定不能少。
但是目前洛州府的存糧不足以供應軍隊開銷,這方面還要想辦法盡快從別處調撥糧草。
正商量,外面有勤務人員招呼:“趙秘書長,巡邏隊的李大膽找您。”
趙春芽臉上一紅。
前后左右的姐妹們眼觀鼻鼻觀心,誰也不吭氣,她低著頭一出門,屋子里才傳出哄堂大笑。
趙春芽捂著臉一路小跑跑出大門。
李大膽抱著一疊偏向男式的衣服,一見她就迎上去道:“陛下登基大典時,儀仗隊的人穿過的套裝,我給你整了幾套。”
趙春芽臉上一喜,連忙接過來,越看越歡喜,剛想說話,就見后頭一隊巡邏隊正好巡邏至此,三兩步沖到他們身邊,團團圍住。
為首的年輕小士兵一本正經地道:“趙春芽,我現在以盜竊我巡邏隊寶貴財務,李大膽李隊長的罪名,正式宣布,你被逮捕了…”
趙春芽剛才還臉紅,這會兒卻是一抬頭,冷笑:“喲,既然給我安了罪名,不如再加一個?”
她舉起拳頭,朝著李大膽比劃了比劃,“我干脆揍他一頓,你們再給我定罪?”
幾個巡邏的士兵齊齊縮頭,心下長嘆——烈性的姑娘船島一大堆,李隊長還沒看夠,出來了找個對象,竟也找這樣潑辣的!
“軍爺!”
他們正湊一起玩笑,就聽一聲慘叫,驚得一群士兵刀都出鞘。
金杏花花容失色,撲過去跪在地上嚎啕,“軍爺,這死丫頭和我們家沒關系了,很早以前我就把她賣給了秦老爺,她是秦老爺的人。”
士兵們愣了愣。
金杏花哭聲更大:“你們別抓她,她真和我們家沒什么關系,你們要抓,就抓我,抓我這老婆子,我家那該下十八層地獄的死鬼是我伺候的,我養著的,都怪我,不怪孩子們,嗚嗚嗚。”
趙春芽先是愣住,滿肚子的氣話還沒出口,就被她娘這一波操作給嚇住,半晌才兩步走過去,使勁抓起母親拽起來,皺眉道:“別哭了,沒人要抓我。”
她這幾年日日習武,力氣比金杏花可大得多,踹了李大膽一腳,就拖著親娘往屋子里走。
金杏花一開始不停地哭,后來看到路過的丫鬟,仆婦,小廝對自家閨女好像很客氣,見面都停下腳步行禮問好,腦子里到有些糊涂,訥訥道:“春芽,咱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你爹是,是…”
“宗室子弟,以前一天說八百遍,我難道還不清楚?”
春芽一看見她娘就來氣,翻了個白眼,哼了聲,“大周的宗室子弟很了不起?我們陛下身邊養的貓都是大周的郡主,還有封地呢。”
咳咳,這純粹是流言。
當初朝廷冊封方若華為郡主,方若華也沒推辭拒絕,人家給什么就借著。
賜下來給郡主的珠串什么的,小雪團要玩,方若華隨手就給了。
朝服小雪團喜歡,要在上面滾一滾,趴著睡個覺,方若華也不阻止,鬧得船島一幫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家伙,都管雪團叫郡主。
然后傳來傳去,竟然傳成,大周朝廷為了拍海王殿下的龍屁,她老人家身邊的貓,都給封了個郡主。
方若華表示無所謂,雖說把自己和貓并列放在一塊說,不過,貓主子嘛,說就說去。
至于大周朝廷有什么想法,她表示自己也不大關心。
畢竟只是流言,而且又不是她傳出去的,她能怎么辦?
趙春芽沒好氣地嗔道:“您老人家就算是宗室子弟的親眷,也沒什么用,要是我爹是個什么大木匠,鐵匠,或者哪位大儒,說不定還符合華夏人才引進的條件,能得到好待遇。”
金杏花并不傻,她一開始受驚過度,還以為巡邏隊的人要抓她閨女,才進退失據,這會兒回過神,也看出女兒與那群‘土匪’應該關系不壞。
只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好些話不好說,她是膽大潑辣,可一眼看到那些身量極高,個個面容嚴肅,身帶武器的士兵,膽子自然而然就小了。
小人物們,也有小人物的生存智慧。
春芽心里有氣,卻還是好好跟自家老娘解釋了兩句:“不用擔心我,我現在給秦老爺當秘書,日子過得很好,嗯,秘書就是,你就把我當秦家的管家便是。”
一邊說話,一邊收拾了些她用不著的花布,看了一眼桌子上,上面擺著一封船島剛剛送過來的新式銀幣,一共二十枚,花紋精美。
她拆開分出一半,塞給金杏花。
“以后在洛州府花錢,恐怕都得用新錢,到時候會有兌換的地方,你要是存了金銀,想兌換可以拿我這兒來,我幫你換。”
春芽到底是忙,又不怎么愿意和金杏花說話,簡單交代幾句,就把人送出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