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華伸手從袖子里取出一方香帕,拭了拭額角的汗珠,慢吞吞替自家這位便宜爹安裝一個小小的電動石磨豆腐機。
換成現代,手工石磨磨出來的豆腐,那說不得能賣上天價去。但如今換成電動的,至少她眼前這位老爹那是十萬分滿意。
方若華最近在做南安城試著拉電纜,裝點燈,因為電這玩意比較危險,還只是在有限的幾個試點在做。
像什么磨豆腐,洗衣服一類的小型電動機械,她是一樣也沒真大規模生產,在方家豆腐坊裝一個,根本是她在工廠車間里手工造出來玩的。
不是電動的機器不好,她自己的地盤都是努力朝著現代化的方向狂奔,但這些還遠不到能普及的時候。
一來老百姓買不起,二來沒必要。
想要全面進入現代化社會,估計還得至少再等個十三四五年再說。
方老爹新鮮了半個多時辰,終于想起來他今天難得遞了個口信,把自家日理萬機的閨女叫回家,那是有正事想說。
“大妹,二娃那孩子年紀也到了,是時候給他說一門親事。”
方老爹笑道,“老大不小了,先成家后立業,我琢磨著,你身邊的春雨姑娘怎么樣?”
“春雨?”
方若華揚眉。
方老爹連忙道:“你弟弟自己說,明年參加科舉,還有點把握,說不定就成了秀才,一個秀才公,和春雨姑娘,豈不是很般配?”
方若華一下子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我家那好弟弟肯定不樂意,您就別亂點鴛鴦譜了。”
方老爹卻不信:“為什么不愿意?春雨姑娘哪里不好了。”
當然好,方若華辛辛苦苦這些年,把一個只知道悶頭做女紅,伺候夫人的丫頭,培養成里外一把罩的大總管,那是花了多殺心力?
她一手養大的丫頭,哪里有不好的道理。
可方二娃那小子是個什么性格,當親爹的難道沒數?他能看得上自己姐姐身邊丫鬟出身的春雨,那才是太陽打西邊升起來了。
“總之您還是和二娃商量商量再說,春雨比他大好幾歲,怎么看怎么不合適。”
“二娃的妻子,將來要與他一起生活,當年您和我母親成親,還不是自己拿定了主意,誰說也不肯聽,到了您兒子這兒,也順了他的心吧。”
方若華笑道。
方老爹苦笑:“那可不成,二娃又不是我們家大妹,換成大妹你,想嫁給什么人便是什么人,爹絕對不多嘴饒舌,可你弟弟,我要不盯著點,那怎么得了。”
他如今也清楚的很,二娃的那孩子以前還只是糊涂了點,如今除了糊涂,還要加上脾氣壞,牛心左性,沖動,時不時地要發昏犯渾等等毛病。
方老爹也是思量許久,覺得自家那孩子就適合娶一個又溫柔體貼,會照顧人,又能拿事,管得住他的。
這些年,二娃因為各種原因捅了婁子,都是春雨姑娘給他收拾殘局,從沒有一聲抱怨,那么乖,脾氣好,長得也好的姑娘,實在是不該錯過。
方若華勉強糊弄了自家爹爹,讓他暫時先不提,回頭問問他兒子去,一出門上馬車,看到春雨就伸出腿去讓她給自己按摩。
“好好巴結巴結我,今天為了你這丫頭,我算是使出渾身解數,把忽悠神功發揮到了極致。”
春雨:??
方若華笑盈盈說了下前因后果。
“老爺子中意你的很,要你給他當兒媳婦。”
晴天霹靂!!
春雨探頭看了看天,只盼著天上降下一道雷,劈死自己算了。
知不知道她有多少次恨不得直接抄起海龍衛的佩刀,把那位二公子砍砍砍砍,砍成碎片直接扔海里毀尸滅跡…幸虧關鍵時刻想起自家夫人,全是為了自家夫人,多大的困難她也迎難而上了。
不就是在二公子厭學的時候,努力找出他的各種優勢,鼓勵他上進?不就是二公子和任何一個同學住在一屋都要起紛爭的時候,努力讓他明白人脈關系的重要性,學會怎么與人和平相處?
都是些雞毛蒜皮,除了費神,到也不費什么力氣的瑣事,她認命好好做,又不是為了這個二公子,只當是為了夫人,既然是為夫人,怎么辛苦也應該。
“我也不求嫁個太出眾的,只要明事理,有仁心,足夠寬容大氣,不給夫人惹事便很好…二公子我卻是高攀不上了。”
春雨訥訥道。
方若華拍了她腦門一下:“我還沒有糊涂,你想嫁,也要看我同意不同意。”
春雨有點不好意思,隨即想起家里那些糟心事,又有點想嘆氣。
這人生在世,總是免不了要有各種麻煩。
不管是她一個小小的丫頭,還是自家夫人,既然紅塵里打滾,就免不了有這些不如人意的煩心事。
“夫人。”
馬車還沒到碼頭,金二麻子縱馬從對面沖過來,馬沖太快,竟差一點撞上旁邊的攤販。
方若華撩開車簾,蹙眉:“怎么了?”
難道是哪一路的海匪尚不死心,又劫掠他們船島的貨船?
創業一向艱難,方若華的船島發展至今,總是免不了有各路的敵人出沒,她的名氣威望,正是踩著前赴后繼的敵人刷上去的。
金二麻子臉色難看至極,神情凝重:“夫人,副島上有一個黑衣刺客闖入,二公子不幸遇難,巡邏隊沒有抓住人,但是搶下了對方的腰牌,是齊王府的人。”
方若華扶著車簾的手微微收緊,她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感覺,只是覺得有些虛幻。
自家那便宜弟弟,怎么會死?
但是他真的就這么死了。
蒼白的尸體放在地板上,對方是一擊致命,直接折斷脖頸,應該沒有受太大的痛苦,只是臉上表情顯得猙獰,仿佛怎么也不甘心。
方若華不知見過多少人死去,她也和方二娃沒有什么感情,只有責任,但是她從沒想過這個弟弟會死。
她本以為,之后這小子會給她惹很多很多的麻煩,她會在做正事之余,不得不分出精神,為了他應付那些船島上一門心思覺得只有男人才能有一番事業的老頑固。
她還要想辦法把這小子引到正路上去。不求他變得多么出類拔萃,只要沒走歪就好。
方若華心里忽然涌起一絲怒氣,也不是說怎么強烈,只是有些悲哀,還有一點明悟,這是真實的世界,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
第一次,她決定要護在羽翼之下的人就這么死了。
“夫人,我已經下令封鎖礦區,許入不許出,但凡與此事有涉,有一個算一個,誰也別想跑。”
方若華點點頭,第一時間卻并不先關注兇手,只道:“吩咐下去,從現在起船島進入戰時狀態,所有士兵裝備武器。”
春雨大驚,臉色瞬間雪白。
金二麻子的神色也露出些許異樣。
方若華看了看他們,把手里的腰牌遞過去:“無論我二弟真的是被齊王府的人殺害,還是有人栽贓,朝廷都有極大的可能先下手為強。”
她算是比較了解當今這個朝廷的傲慢,三年前端王游江南,誤殺獨龍寨寨主杜子光的愛子,消息傳回去,皇帝直接下令清剿獨龍寨,上下七百余口人全部殺光,一個不留,受牽連的無辜人士不知凡幾。
事情了結,皇帝訓他兒子:“一旦交惡,像這等桀驁不馴之徒,就必須斬草除根,否則一定是你的麻煩,前車之鑒后事之師,你們牢牢記好了。”
皇帝自年輕時起,就是這般霸道,便是心里再覺得不對,誰又敢當面去說?
方若華又低頭去看悄無聲息地躺在那兒的方開宇,一時也有些心驚:要怎么去和方老爹說?
她一時都想要瞞下此事,大不了就說她給方二娃找了一個好先生,被帶出去游學。
方老爹識字不多,方二娃的字跡也不難模仿,隱瞞個三五年,應該沒多大問題。
這年頭與后世不同,只要離鄉背土,哪怕一生不再見,也不是稀罕事。
但已經來不及。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一時顧不上封鎖消息,整個南安城風聲鶴唳,方老爹聽到消息后,先是不信,顧不得穿鞋就狂奔到船島。
可到了船島,還沒見到方若華,他就又要走,說什么都要走。
夜姑正好在,沒辦法只能一邊派人去給方若華傳信,一邊親自送老爺子回家。
進家門時,老爺子看起來還算鎮定,夜姑剛松了口氣,就見他恍恍惚惚地端那口豆腐缸,腳下失足,一頭扎進去就沒了意識。
幸好夜姑在,一把把老頭給撈起來,趕快叫了大夫。
他身體這幾年保養得不錯,雖然受到刺激,可用過針,吃過藥,終究還是清醒過來。
從葬禮開始,一直到葬禮結束,方老爹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方若華也不知道該怎么去安慰。
誰能安慰一個失去兒子的老父親的心?
事實上,她也沒時間盯著他老人家了。
就在方二娃葬禮結束的第四天。
金二麻子他們未曾追捕到黑衣刺客,卻在船島上查出七個與二公子之死有關的嫌疑人,可把人都關在牢里,剛開始進行審訊,其中謝蘭,言慧慧兩人,卻愣是被高手闖入大牢劫囚。
還真逃得無影無蹤。
整個副島的守衛都氣得要發瘋,可這時候,已經顧不上追捕嫌犯。
七月二十一日。
朝廷派遣欽差,率領臨川的驍勇軍直逼南安城。
欽差送信給方若華,要求她嫁入齊王府,船島并入南安,交由朝廷派人接管。
如果方若華不答應,那么結果自然是格殺勿論。
唔,不過,海王殿下把朝廷送的最后通牒直接扔了垃圾桶,人也到船島兩個半地下軍火廠去,開始檢查最新式的火炮等火器。
至于驍勇軍…
天上濃云密布,傾盆大雨落下。
三萬驍勇軍還沒沖過護城河,最前面就有一大群人渾身抽搐,口吐白沫,齊刷刷倒在地上,頻頻翻起白眼。
驍勇軍大將軍刑萬天抱著大肚腩,嚇得連連呼喝:“撤退,撤退,退…”
剩下七八千殘兵敗將調頭就跑。
城墻之上,李大膽和薛將軍一人守著一尊火炮,抬起的手還沒放下去,就只好收回來擦了擦額頭。
“怎么辦?”
李大膽悶悶地蹙眉。
兩個人面面相覷,薛將軍磨了兩下牙花:“開城門,給我追。”
李大膽悶不吭聲地就下去,帶兵去追擊。
一開始就只是想把這幫子殘兵給轟出南安地界,省得周圍的老百姓們再擔驚受怕,但是萬萬沒想到,驍勇軍這般不禁打,李大膽也是屬于那種越打仗就越容易激動的類型,手底下又帶了一群剛從北疆戰場上飲血回來的兵士,一不小心,連下三城。
整個南安城所在的陽山郡,有三分之二都落到方若華的掌控之中。
要不是兵力顯得略有不足,南安的影響力也還沒深入那么遠,繼續攻打下去恐怕會遇到比較強的抵抗,不大劃算,說不定李大膽他們腦子還在發熱,一口氣能打到碎疊關去,直逼京城。
仿佛只是一夕之間,天下有多一反周勢力,而且一出現,便十足強勢。
陽山郡,郡守整個人大半夜被從被子里抓出來之后,還懵懂無知,他怎么也弄不明白,為什么太太平平的陽山,忽然要和反賊做鄰居?
郡守簡直都不知該如何是好,還是幾個師爺急得滿頭大汗,連夜寫奏折,急報京城。
“不是才,才聽說海王要與朝廷聯姻?怎么就忽然打起來了?”
前陣子,郡守還說自家地界上又要出個需要供著的人物,為此唉聲嘆氣了好幾日,任誰的地盤出現個通天的大人物,都不會覺得好過。
當時他還說,最好上面的人腦抽,把這事攪黃,也省得他麻煩。
“好了,現在是黃了,我的祖宗,我到寧愿以后天天跪下來供著那位祖宗,別開這種玩笑啊!”
“大人,大人。”
郡守正在衙門大堂內轉圈,兩個衙役狂奔而入,“驍勇軍的邢將軍來了,您快,快出去吧。”
郡守閉了閉眼,然后睜開打量了下衙門的大柱子,比量了比量,終究還是怕疼,不敢直接撞上去尋死。
“那群土匪,算了,從庫房里尋一些金銀珠寶,糧食什么的,好歹把人打發了便是。”
他當這個郡守也有十幾年,往年朝廷剿匪的時候,經常和這幫兵痞打交道,有時候他真是寧愿出錢養著土匪,也不想朝廷派兵來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