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陽關 墻上的重弩射出最后一排利箭,護城河內側的荊棘叢還余下些許殘煙。
北蠻丟下百余具尸體,鳴金收兵。
火器已經全部用完了。
北蠻人果然十分兇悍,如果換做大周的士兵,她三輪火槍,一輪弩炮之后,怕是就全體潰散。
但是北蠻人也害怕,也慌亂,卻能迅速穩住陣型,甚至還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學會找掩體隱蔽。
方若華一把將刀插回刀鞘,抓了把半長的頭發,一把將黑紅色的血塊甩落。
喧喧鬧鬧的戰場終于暫時安靜下來。
燕臻雙腿發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兩聲,抓著焦黑的城墻站起身,靠著坐下,伸手把為自己擋了一刀,倒在身前的老兵扶正,擦了擦他臉上的血,整理了下頭發。
“老爹愛體面,以前在軍營,至少三天就要洗一回澡,他死了,好歹要干凈些才好。”
燕臻喃喃自語,錢風一臉茫然地立在城頭,看著士兵們收拾尸體,搶救傷員,點了點自己手底下的人頭…少了七個兄弟。
錢風沉默了片刻,在自己腰上的草繩上面打了個結,上面一共有六個結。
五天過去,他們竟打退了對方六次攻城。
北蠻的攻勢,一次比一次兇猛。
他不知道,自己等人能不能抵擋下一次的攻勢,這樣的戰爭,又什么時候才是盡頭。
方若華正坐在城頭梳頭發,很認真地梳理通順,兩邊撩起,向上梳,拿簪子固定,。
她那一頭秀發被燒焦了一半,燒焦的部分劈去,只能垂到肩頭。
不過到也好,戰場上頭發太長了的確礙事。
不對,錢風苦笑,他只是不明白,為什么方若華竟然這般輕松。
她坐在城頭,低首與身邊的士兵說話,眉眼含笑,錢風隱約能聽到,他們談的都是家長里短的瑣事,一邊說一邊笑,就好似這不是尸山血海的戰場,而是農家地頭樹蔭下。
“若華,別嘮嗑了,來,咱們來算算賬。”
白紹笑著喊了一嗓子。
方若華失笑:“老爺子到中氣十足!”
“比不得我們海王殿下,三天沒睡了,照樣漂亮的不得了,是個美人。”
白紹胸口中了一箭,但他卻不肯下去修養,只是讓軍醫給他找了瓶烈酒。
可也只敢小口小口地抿,止不了疼,但至少有個安慰。
這位老將軍的酒量很好,即便是烈酒,喝上大半瓶也不會醉,但是眼下這個關頭,他卻不敢冒半分危險。
兩個人說了兩句閑話,白紹果然讓方若華身邊的美人把賬冊拿過來。
上面一筆筆記錄著這幾年白紹還來不及還的債款。
好大一部分都是東臨,山左等地的富商借給他的,也有從方若華那里借來的。
除了用于養兵練兵,大部分估計都支應給左近的義軍了。
白紹嘆氣:“我生意一直做得不好,兩艘從你那兒買的船也舊了,想必不怎么值錢,當初我買的時候是三萬兩銀子一艘,如今折合兩萬吧。”
方若華:“…”
“我家這車行和鏢局不能給你,都是給老兄弟們養老用的,到是家里還有一處宅院,三十畝地,給了你吧。”
方若華:“…您老打的好主意。是不是想說,讓我把你家里的產業變賣,拿去幫你去還債?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你的債主。”
“哎!”
白紹嘆氣,“誰讓你家大業大,又好欺負。別人的債欠不得,欠了他們的,他們日子難過,我的老臉也掛不住,咱們海王殿下就別計較,你和我個老頭子那簡直是比親爺倆還親,分什么彼此。”
他笑得頗為得意,“瞧我們家小六,溫柔漂亮體貼懂事,要不一并給你,那些債,我要是還不了,你就想辦法幫我料理了吧,要真去了陰曹地府還欠著陽世這些債,我可真要死不瞑目。”
方若華哭笑不得,搖搖頭,舉目遠眺:“多么美的群山大河。”
土地紅得發黑,不只是染了血,還肥得緊,這里是老百姓們辛辛苦苦地在荒野中劈開荊棘,一點點開墾出來,千百年,祖祖輩輩,子子孫孫都活在這片土地上。
或許經歷過一次又一次的戰火,每一次戰火都是一場浩劫。
方若華其實有些佩服白紹等人。
他們眼前其實看不清楚前路,他們只是在本能地拖延這片土地被異族統治的時間,可又無比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有很大可能徒勞無功。
一場戰爭,兩場戰爭,甚至無數場戰爭的勝利,其實都不代表什么。
他們或許能贏得戰爭,卻改變不了中原王朝的衰弱無力,所以他們一定會漸漸力不從心,失去大后方的支持,然后終有一日,一切終結。
但明知道結果,螻蟻們還是奮力掙扎,永不停止戰斗。
方若華立在城頭,把一疊賬冊扔給身邊的人收好:“先打贏了這場戰爭吧。”
天色未明,戰鼓聲擂。
錢風裹著外袍沒睡多一會兒,就猛地跳起來伸手抓住長弓,貓腰沖到前面。
外面黑壓壓的一片人頭,高高的旗幟飛舞,血腥氣撲鼻而來。
又一輪的戰爭驟然而起。
天外黃沙漫天,狂風席卷,枯葉上染了一層層厚厚的血漿。
護城河內外,遍地縱橫的溝壑,都變得粘稠一片,到處是斷臂殘骸。
有自己人,也有哪些援兵。
從京城各地而來的援兵,已經不像一開始那般還未上戰場先腿軟,好些人身上漸漸沾染了浴血沙場的硬氣,如果能活著從戰場離開,也能算是精兵強將了。
又是整整兩日的惡戰。
大周守軍死得還上下不足八千人,這里面還包括那位陛下派來的,略顯得不中用的援兵。
方若華掃了眼來不及撤離的傷兵,吐出口血沫子,默默計算時間,臉上卻還是氣定神閑,尚有心思和雙頰凹陷的白紹逗咳嗽。
“白老將軍,您可真是個好師父,瞧瞧你教的我們這位六爺,哪里還有當初風流滿天下的紈绔模樣,指揮若定,計謀百出,氣得烏奇恩要狂暴了。”
此時此刻,蠻兵和瘋了一樣攻城,踩踏著死傷的尸體也要攻上城墻,喊的口號就是必須殺了許六喂狗。
也怪不得人家,如果方若華是烏奇恩,也要大怒。
一連數日,許六帶人夜襲北蠻營地,次次只沖殺入對方第一防線之內,驚動了人就立馬撤,一夜襲擾七八次。
人家全神戒備,他就偃旗息鼓,人家一休息,他立時仗著地形熟悉,各種騷擾。
到昨日后半夜,北蠻早讓他折騰得分不清東西南北,一時遲緩,應對不及時就讓他突襲得手,入營放火,對方損失至少七八百人馬。
今日早晨,許六親自出城叫陣,三言兩語激得太子出陣,殺得太子抱頭鼠竄,還在后面煽風點火,只道太子就是鎮南親王的傀儡,那位王爺想著拿他開刀。
偏偏許六的嘴巴厲害,黑的能說成白的,白的能說得黑得發亮。
烏奇恩派人看護太子,在他嘴里那叫軟禁,怕太子立功。
老王爺答應太子上陣,又成了要借刀殺人,想要太子的命,好扶持二王子上位。
反正無論怎么說,許六都是言之鑿鑿,理直氣壯,他天生有那種讓人信服的本事,折騰得這位鎮南親王對他恨之入骨。
方若華干脆把許六擱城頭上充當吸引火力的奇兵。
別說,還挺管用。
此時此刻,必須要牢牢把北蠻大軍拖在善陽關,絕不能讓他們分心旁顧。
方若華一手持刀,冷冷地看著大軍一波一波地跨過絆馬索沖到城下。
“報,東側城墻松動。”
方若華舉起望遠鏡一看,便見到無數蠻人正在挖地洞,速度飛快。
“金火罐。”
旁邊立時有人遞上火罐,方若華用手捏著,十分輕巧地拎著,輕輕一揚手。
金火罐便轟一聲,正挖掘的兵卒中間,剎那間火光飛濺,慘叫聲凄厲至極。
蠻人前鋒大將氣得跳腳大罵,一時都忘了說漢語。
但是金火罐的數量也越來越少。
弩箭也變得稀疏。
“他們沒有弩箭了,沖,給我沖,殺入善陽關,搶占東臨,劫掠五日!”
北蠻士兵士氣登時高昂,嗷嗷叫喚著向前猛沖。
方若華一揮手:“手雷準備!”
百余名海龍衛瞬間搶占最佳位置,幾乎不到五秒,三百手雷就砸了下去。
北蠻前鋒大將一看到那火光,臉色驟變,又白又紅,膀胱一緊,一股熱流噴出。
“收兵,收兵!”
也不怪他失態,方若華的火器著實給北蠻上下帶來了很深的心理陰影。
方若華捂住頭,咳嗽了聲:“咳咳,有點激動了。”
白紹捂著胸口,肉疼的要命:“別浪費,也不要嚇跑了這幫畜生。”
“不會。”
方若華神色略有些復雜,“北蠻的軍隊,可不像朝廷軍隊那么容易慫。”
換成朝廷的大軍,一次敗仗也就完了。
為什么白紹的北軍被稱為大周第一精銳?不是因為武器先進,不是因為戰術先進,只是因為北軍歷經百敗,依舊能敗而不餒。
果然,不多時,北蠻重整旗鼓,攻勢又到,而且更兇猛,更悍勇。
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
方若華橫刀立在城頭,每一刀都很精準,不白白浪費半分力氣。
城下,主力軍第三次撞開城門,又被趕了出去,塞門刀車都快要耗損到極限。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方若華屏蔽自己所有是思緒,一字一頓地道:“守住善陽關,戰到最后一人!”
烏奇恩在中軍包圍下,舉目遠眺,不知為何,忽然有些心驚。
“白紹打得太兇了…”
太子冷笑,瞥了他一眼:“你說他們兇?我大戎的士兵,才是天下最強的勇士,要說兇,也是他們怕了我們的兇惡,給我沖上去!”
他猛地上前一步,高聲呼喝。
鎮南親王卻越發覺得不安,卻偏偏不知道這等不安是從何處來。
太子覺得白紹打得如此兇猛,是困獸之斗,可他卻了解那個人,那是個極冷靜的將領,戰法細膩,謀定后動。
但是,他能清楚地看得出,善陽關馬上就要被沖破,白紹撐不了多久。
“擔心什么,我調了確山大營來支援,善陽關守軍還剩下多少人,如何能守得住?”
太子冷笑,“今夜孤就要在東臨鎮過夜,要白紹來給孤斟酒…”
北蠻的攻勢越發的猛烈。
錢風頭暈目眩,只覺得身體里的血都快流光了,就連他心愛的女人給他縫制的荷包,也早不知掉去哪里。
遠遠能看到方若華那身紅色的披風都被染成了黑色。
“…害得我都不好意思去躲一躲。”
錢風也不是不吝惜生命,但方若華和她的海龍衛,越是高級將領,越是沖殺在前…她難道就不怕,她死了之后群龍無首,善陽關更守不住?
戰火燒得城外一片焦土。
累累白骨中,錢風臉上浮現一絲頹態。
“頭兒,北蠻確山大營的援軍到了。”燕臻腳下一軟,以刀撐住身體,咬牙切齒地眺望遠處鋪天蓋地的人頭,還有確山大營飛揚的旗幟。
錢風本能抬頭看方若華,只見她神情肅穆,嘴角還露出一抹恬淡的笑容,登時無語。
援軍趕到,北蠻的攻勢更加兇狠。
太子雙目中迸射出說不出的狠厲和興奮:“好,好,傳令下去,讓子都將軍加快速度,孤要…”
中軍頭上忽然爆開一簇火焰,鐵蒺藜飛散,無數士兵哀嚎。
后方忽然有無數火箭投射而來,一頭扎入中軍,所有士兵驚慌失措,四下躲避,陣型登時大亂。
鎮南親王烏奇恩心中大驚,升起一個可怕的念頭:“壞了,確山大營…”
顧不得想大周的軍馬是怎么短時間內裝成確山大營的援軍,繞到自己身后,厲聲道:“不要亂,前鋒不許退后,給我沖入善陽關。”
只是戰場瞬息萬變,便是最好的統帥,也不可能短時間內讓已經亂了的陣勢重新穩固。
遠方傳來陣陣喊殺聲。
方若華輕輕吐出口氣,幸好一切順利,戰場之上,瞬息萬變,越是復雜的計劃,失敗的可能越大。
“只希望從今以后,再也不必兵行險招。”
她提刀砍掉墻上飛鉤:“弟兄們,這是最后一役,為了死去的五萬忠魂,也為了我們的父母親人,為了身后這一片祖祖輩輩都屬于我們的沃土,許勝不許敗!”
七千殘卒,瞬間爆發出澎湃的殺氣:“戰,戰,戰!”
山河震蕩,鴻云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