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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六章 絕境

  金銀珠玉堆滿屋。

  秀色可餐的美人坐在籠子里瑟瑟發抖。

  一地的雞骨頭,把好好的雪白的貂皮毯子染出一層油亮的光。

  酒壇子碎了一個,酒氣撲面而來,整個房間里充滿了讓人沉醉又讓人害怕的欲望。

  金翅跪在門口,身上背著一副重重的枷鎖,滿頭大汗,目光麻木。

  他和那日與方若華對峙時比,瘦了不知多少,好好一個壯漢,竟有一點形銷骨立。

  那日那個軍師模樣的斯文人,就蹲在門檻上,手里拿著個雞腿,到是沒有入口,只是反反復復地在手里看它,到像是在看個稀罕物件。

  “哈哈哈,我就說老二已經老了,咱們龍王島縱橫江湖數十年,難道還怕個小娘們兒!”

  “這不算完,他奶奶的,六哥、七哥的仇,咱們慢慢跟那小娘們兒算。”

  “七哥活了二十九年,還沒個婆娘,現在死了,到了陰曹地府也沒個知冷知熱的女人伺候,不如就把小娘們給弄來,宰了她給七哥陪葬。”

  “我看好,以七哥的功夫,要不是對那女人動了色心,豈能就這么栽了。”

  一群人穿著龍王島的人慣常喜歡穿的短打衣裳,吐沫橫飛,酒水四濺。

  金翅低下頭,幾乎已經認不出后面那是他曾經連鞋子臟了,都要認認真真洗干凈,才舍得踩進去的議事堂。

  里面那些人,明明穿著的是他曾經只要看一眼,心里就踏實的衣服,可是現在,他卻只感到遍體生寒,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絕望。

  金翅腦子里亂作一團,拼命去想——為什么他的龍王島會變成眼下這副樣子,這真的還是他的龍王島嗎?

  二哥不過是提出要恢復舊制,要整頓風氣,那些發了誓同生死共富貴的兄弟們,就把二哥藥翻了關進了水牢。

  那水牢以前是用來懲治叛徒的地方。

  兄弟們提起這個地方,都覺得惡心。

  他們卻用來關了二哥。

  金翅低下頭,心如刀絞:“悔不該…”

  悔不該下手顧忌重重,悔不該聽二哥的話,擔心龍王島分崩離析。

  金翅在傷感,難受也悲哀。屋子里圓桌旁,喝得滿面通紅,興致高昂的這些人,卻是連看也懶得看外頭的他一眼。

  唯獨為首的那個,沒有參與這些狂歡,到是靜靜地看著金翅,嘲諷一笑。

  “傳統?規矩?呵。”

  這位首領坐在圓桌靠窗位置,他前半面禿頂,只剩下后面一綹頭發,三十七八歲,人到中年,腰里別著一根朱紅色的長棍,右手食指和中指少了半截。

  樣貌看著似乎很粗魯,但是其實有一種特別忠厚的臉,前提是不看他那雙眼睛,常人若是看著他那雙眼睛時間久了,晚上說不定會做噩夢。

  這人左手摟著個低眉順眼的女人,右手拿著酒慢慢喝,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笑,倚著窗戶沖金翅喊了一嗓子:“小子,你還不夠大,不知道這些玩意的好處。”

  他摸了摸桌子上大塊的金元寶。

  “有這東西,我們能吃香的喝辣的,能睡最美的女人,能讓別人跪下來叫你爺爺。”

  金翅低下頭不應聲。

  那人又笑:“我問你,我們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出去打家劫舍,甚至必要的時候和朝廷也要作對,說不定哪一天就人頭落地,為的是什么?”

  “反正我為的不是回了家,錢還不能亂花,還要拿出去一多半,去養活后山后島上那幫子廢物,那群沒膽的慫貨,沒用的東西死了也活該。”

  金翅猛地回頭:“后山后島上住著的,有金家村的老少爺們,有劉家村的父老鄉親,有為了龍王島受傷流血的弟兄…我們將來,說不定也要去后山養老。”

  吆五喝六,喝酒吃肉的一群土匪,默默地停下來,抬頭看金翅和他們老大說話。

  頂著半個禿頭的中年漢子,卻是大聲笑出聲:“你個傻子,什么父老鄉親不父老鄉親的,都落草為寇了,還想著什么鄉親?”

  “我只知道一件事,當土匪,只有夠強才能搶到最好的貨,只有夠強,才能獲取最好的享受,我的錢,是爺爺我一刀一槍打下來的,這龍王島的半壁江山上,他媽的都染著我的血。”

  “屬于我的東西,就是屬于我的,一分一厘也不分給廢物。”

  他冷笑,明明是一張忠厚臉,笑起來卻陰森冷酷,“要是哪一天我成了廢物,必然已經死了,廢物沒有活下去的必要。”

  養老?

  都是狗屁!

  說著,他輕輕地一揚眉,笑起來:“小子,你也別太正氣凜然了,你自己敢說,你肚子里的腸子就都是白的?老龍王那一套,你不是也陰奉陽違?”

  金翅登時閉上嘴,他也不是不心虛的。

  那人又笑:“咱們斗這一場,說白了就是惡狗咬惡狗,你狠起來,自家兄弟也是說殺就殺,你自己的老娘和媳婦死了,所以你才下定決心要跟我作對到底,說白了只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老龍王。”

  他伸了伸要,又飲了一杯酒,笑道,“你不夠兇,所以你敗了,我有金銀,有美女,所以我不想敗,我得一輩子兇下去,狠下去。”

  在場的一桌子人,轟然而笑,紛紛表忠心,呼呼喝喝地要去搶錢搶糧搶女人!

  以前老龍王在,他們搶個東西也不痛快,這個規矩,那個規矩,還不能有私財。

  一開始還好,有頓飽飯吃便很滿足。

  可人的欲望這東西,就他奶奶的那么奇怪,一開始餓肚子,自然是只想著吃一口好飯,后來肚子飽了,他們自然而然想要更多。

  “嘿嘿,咱們三哥肯定比老龍王強,咱們龍王島,再也不過那等憋屈日子!”

  “沒錯,那個小娘們兒不是被嚇得不敢出海了?不敢出海不要緊,那么大的一座島擺著,上面金山銀山也有,搶他一票,夠咱們吃個一年半載!”

  其他人紛紛應和。

  金翅默默地聽著這些人的話,仿佛看到了不久之前的自己,其實,他也有過如此自信高傲的時候,要不是他娘,還有他婆娘的死…

  金翅想起以前,又想起現在,忽然有點絕望,他張了張嘴,本來想說——許家那個六奶奶不好對付,想說咱們島上正亂,現在不是招惹她的時候。

  但是,又已然沒有說話的力氣。

  被海風吹得有些瑟縮,他忍不住想,他們的老龍王如今在想什么?

  老龍王快死了。

  瀕死的日子,他反而比以往有精神,半坐半躺地看外頭的綠樹藍天,他好像聽見以前一些老伙計們拉二胡的聲音。

  又好像看到笙笙坐在石階上叼著朵野花,沒心沒肺地沖著他笑。

  可是…他都有點記不清楚笙笙的臉,只能看到個模模糊糊的輪廓,還有她嘴角的那一顆紅痣。

  老龍王嘆了口氣。

  果然啊,他這個人就是披上龍袍,也成不了太子,當年他師父就說,論習武資質,他好得是百年難遇,將來的成就不可限量,不敢說一定天下第一,畢竟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可是在頂尖高手中牢牢占據個位置,卻是不難。

  他師父說得不錯,可是他師父沒說,武功再好,也有老而無用的一天。

  這一天來得是這么快。

  好像去年他還能一刀砍死兩個江湖豪客,現在卻連刀也拿不起來了。

  而且,他師父也沒告訴他,武功再好,也不能讓腦子同樣變得好使喚。

  雖然去江湖上問一問,他老龍王的名號響亮的很,但要他說,他這輩子…就沒做成過什么大事。

  當初趕鴨子上架一樣入伙當了土匪,那時候土匪太多了,一波過去,一波又來,老百姓們想過一點安生日子太難太難。

  他當時沒辦法,為了保住父老鄉親們,為了讓笙笙能安安靜靜地在山上閑逛,閑玩,他只好自己去當土匪。

  土匪不好當,也是要學的。

  他學著殺人,學著搶劫,好在他確實有功夫,他師父都打不過他,他就從小土匪成了大土匪,又成了土匪頭子,攢了無數的金銀,然后…

  然后笙笙就不肯嫁給他了。

  老龍王覺得當時他是他一輩子下來,腦子轉得最快的一回,他跟笙笙說,我這個土匪,和別的土匪不一樣,雖然我也打家劫舍,但是我那是劫富濟貧。

  笙笙翻了個白眼:“是,劫了別人的富,濟了自己的貧。”

  他當時就明白,如果不趕緊把笙笙忽悠瘸了,把她忽悠到自己的鍋里,那這輩子,他就再也別想娶笙笙當媳婦。

  可是要不能娶笙笙,他…到也不至于死,可這輩子,其實不能算是活的。

  所以,他必須要娶到笙笙。

  他努力讓自己做一個特別一點的土匪,變得不那么像土匪。

  笙笙其實是個心很軟的女孩子。

  她終究還是松口答應,嫁給了他。

  “哈哈。”

  想起那些舊事,老龍王就忍不住笑,當年的龍王島多么的熱鬧,又多么的安寧。

  外面再是疾風驟雨,再是刀槍火海,島上卻是他最安全的歸宿。

  可是世間的一切都在發生變化,當他們那些弟兄,賺回來十兩銀子時,哪怕分出八兩給島附近生活的父老鄉親們,大家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是當弟兄越來越多,錢財也越來越多,十萬貫,一百萬貫,一千萬貫…

  人心就開始變了。

  當然,讓人心變化的,大約不只是錢,還有別的東西,人們開始想要更多,弟兄們開始爭權奪利,人人都想站在高位,都想自己掌控能支配別人的力量。

  人心漸漸變得不平衡。

  想起舊事,老龍王再一次必須承認,他這人被外界評價再高,其實還是庸人一個。

  他猜不透弟兄們的心思。

  漸漸掌控不了越來越龐大的力量。

  又心軟,又愚蠢,一次次犯錯,之后笙笙死了,他也老了。

  老了更只能看著龍王島一年年變了樣,變得不認識,他想維持原貌,手段卻平庸的很,維持了個面上的太平,內里的那些東西發生的變化,他卻是無能為力。

  海風呼嘯,吹得老龍王雪白的頭發亂飛,他身體輕飄飄的,沒了前些日子的沉重,或許這就是回光返照,他發現自己竟然也不怎么怕死。

  窗外隱約有粗暴的笑聲和哭聲傳來。

  老龍王嘆了口氣,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個駝背的老伙計一步一挪,蹭進門在他床邊坐下。

  “龍爺,去年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三當家帶著六當家、七當家,燒了東山上的魯家寨,劫掠三日,把那一片山頭都給染成血紅,這事,您老知道嗎?”

  老龍王咳嗽了幾聲,搖搖頭,十二年前,魯家寨的老寨主為了救被官府追殺的龍王島幾個當家,死了三個兒子,一個孫子。

  他忍不住閉了閉眼,半晌才道:“…駝子,島上要完了,你走吧,另謀生路去。”

  駝子嘆氣:“我比龍爺還大三歲,一腳半踩進黃泉的人了,還有什么生路。”

  兩個老伙計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哪怕外面忽然間嘩然一片,都沒有分半點心神過去。

  老家伙們淡定得很,龍王島上的氣氛卻十分凝重。

  “到底怎么回事!”

  “內鬼,肯定是內鬼!”

議事堂內  三當家一言不發。

  其他人面面相覷,目中都流露出一絲恐懼。

  兩天前,一更時分,南安城里,他們龍王島的一個據點被人摸上了門。

  一共七個探子,一個不剩,讓人給一鍋端。

  消息傳回島上,三當家大怒,但也只是怒,以為是那幫弟兄不謹慎,露了痕跡,讓官府給盯上了,立時就準備調派人手去調查情況。

  但誰也沒想到,調查的人還沒有出門,南安城,廣宣縣,梨花縣,周圍各地的窩點一個接一個地出事。

  明明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明明那些暗點都是多年來仔細經營下來的,密道縱橫,前門后門側門無數,平時只要不想,連只外來的蒼蠅都飛不進去。

  不過兩日,威名赫赫的龍王島竟然完全成了瞎子,聾子,所有派出去的探子已經全部失去聯系。

  說來也是諷刺,以前通常情況下都是他們的敵人因為內鬼的出現驚慌失措,不成想,他們之中有一天也會冒出內鬼來。

  多少年來,龍王島的團結,都是各路山寨,海匪,綠林道上的強梁最為羨慕嫉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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