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完,方若華覺得自己這一天過得著實是很有些充實。
春雨一路都懵懵懂懂。
小瑞哥年紀還小,被折騰了這么長時間,已經累得昏昏欲睡,早趴在毯子上打著小呼嚕人事不知。
方若華拍了拍春雨的頭:“你不知道為什么夜姑會得到這么好的待遇?你覺得不值得?”
春雨訥訥不言。
方若華笑了笑:“何夜姑從剛出生就長在水上,她哥哥更是第一流的水手,我既要造船,就得有自己的人。”
南安城水手不少,無主的卻不多,方若華一介女流,想有自己的人手,終歸要自己去培養。
有本事,有能力的人,總是稀缺物資,原主對夜姑的印象并不深刻,但是方若華翻閱她的記憶,卻覺得這個夜姑還有她哥哥,可不是一般人。
夜姑的哥哥跛足,相貌有瑕疵,但是身手十分厲害,據說他每次出海打漁,都能滿載而歸,若非沒有自己的大船,只靠給別人做活賺錢,上一次出海又遇見海賊受傷重病,何家絕對不至于淪落至此。
這個夜姑,也不是個簡單的疍戶女兒。
她能在水中潛一刻鐘有余,還能采到頂好的珍珠。
方若華如今的眼力非比尋常,剛才夜姑露出了她那雙手,修長細膩,指甲修剪得非常干凈,有一些細小的傷痕。
她都淪落到這等地步,但還是盡可能地讓自己過得好些。
這樣的性情,無論是什么樣的出身來歷,都很是值得重視了。
至于夜姑與那位金爺能不能成,方若華覺得她不能確定,不過,想來夜姑和自己的便宜弟弟,是沒有未來了。
感情這種事情,她好像不大適合給人提什么建議。
方若華看了看天色,天色還不算太晚,便又回了一趟豆腐坊,把帶給父親的禮物都放下。
剛才離開的匆忙,還沒來得及好好說話。
回到豆腐坊,方二娃不在,只有方老頭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呆。
顯然父子兩個已經談完了。
方老頭見到女兒,心情總算是好了點,伸手把裝房契地契的盒子推過去。
“大妹,這些都做你的嫁妝,你自己拿著。”
方若華蹙眉,方老頭不等她推辭,就嘆息道:“我知道你疼你弟弟,也不把這些當回事,可你的就該是你的,我得讓二娃知道什么是道理。”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方若華也就無所謂地收下。
反正她又不可能收什么租金,更不可能把老人家的產業給賣了,房子歸誰又有何妨?
方家真正的祖業,還是方老頭做豆腐的手藝。
方老頭見女兒把地契收了,才和緩了面色,卻是幽幽嘆息:“如今這生意是越來越難做…等沒了我,你就把房子賣掉,留點壓箱底的銀子,比留著鋪子收租要安穩些。”
方若華也隱約看得出來,豆腐坊的生意的確不像很好的樣子。
屋子里收拾的到還干凈,只是有點陳黯,看豆渣和剩下的豆腐,便知生意不大好做。
其實就算火爆,這也是小本買賣,賺不到什么錢。
方若華卻不自覺地看到原主的記憶,方家能說得上一個窮字,方父在方大妹小時候,就靠著賣豆腐養活妻子兒女,吃穿用度都與南安城的貧寒人家一般,節儉再節儉。
但哪日生意好些,桌子上也能添上一點油星兒,甚至給妻子和女兒添上些以前不舍得買的胭脂水粉,即便是廉價的。
只看原主生在小門小戶,經歷過數次災荒,卻也沒真餓著凍著,還養得頗為水嫩,就知道這個當爹的有多么盡心盡力。
豆腐廉價,賺不到錢,方父卻靠著這一點生意,養活了嬌氣愛子,意義重大。
但原主后來脫離許家后,卻是滿腹怨氣,對這個小小的豆腐坊,對起早貪黑,一身豆味的爹,都嫌棄的厲害,她自己也煩躁,說話自是不動聽。
原主可能不自覺,方若華卻能體會到當時方老頭作為一個父親,有多么無奈,方大妹再一次離開之后,方老頭佝僂著身子日日在河邊枯守,沒多久就病死了。
這個老父親,固然更疼愛兒子,對女兒也不是沒有心。
此時,別看他現在自己唉聲嘆氣的,但他的兒女真要否了豆腐坊,就是否定了他這輩子的價值。
方若華略微沉吟,輕聲道:“咱們家這生意,爹你還是要上上心。許家可是第一首富,咱們家差得太遠,我在他們家也底氣不足。”
方老頭一怔,猛地拍了下大腿,心道卻是如此。
現在女兒在許家還不知如何艱難,他這個當爹的,絕對不能給拖后腿。
方若華四下看了看:“先把店鋪重新裝修,還有爹,您這做豆腐的手藝是沒的說,街坊鄰居都說好,但大家光吃豆腐也容易膩得慌,女兒跟娘親讀書時,到是知道幾個豆制品的方子,要不然,就勞動爹試一試?”
方老頭有些遲疑。
方若華輕輕嘆了聲:“按理說爹爹早該享兒女清福,只是女兒還有二娃沒用,尚免不了要勞累爹爹。”
方老頭哪里經受得起這個?登時就精神倍增,拍著胸脯保證:“你爹身子硬朗的緊,放心,爹還能干個幾年,有爹在,你就踏踏實實在許家過日子。”
方若華勾起唇角,微笑。
把自家這位便宜爹鼓舞得斗志昂揚,方若華讓直播間的水友們幫著查找資料,寫了長達十三頁的策劃書,然后就找人開始慢條斯理地裝修豆腐坊的門面。
時間不早,她身邊還帶著人家許家的小瑞哥,便匆忙回了許家。
方若華回去的時候,許家東面的角門正好有一輛車出去。
像許家這樣的人家,馬車進進出出很是正常,但上面掛著的燈籠底下,有一個不大顯眼的‘六’字。
方若華一挑眉,略略打開車簾,看了一眼。
隔著車窗,只能看到一張側臉,且一閃而逝,方若華卻不自覺托著下巴仔細盯著看,雖然看不太清楚,但這一張臉她覺得有些熟悉。
“許默?”
那并不是屬于許默的臉,許默已然很英俊,這人卻更漂亮些。
但是,她到底足夠熟悉自己以前的男友,那種獨屬于許默的,超然物外,冷淡矜持的感覺,很少在別人身上出現過。
方若華失笑:“唔,要真是失蹤許默,那也不大奇怪。”
她很早就覺得那家伙也許就是個外星人。
當然,也就是隨便想一想。
同一時間,許六爺一轉頭,正好與方若華對視。
方若華挑眉一笑,就落了了簾子。
許六爺把半站起來的坐姿收回,重新坐穩,閉上雙眼。
他仿佛聞到一點幽幽的香氣,似有若無,喉嚨忽然有些發癢,不可抑制地咳嗽了兩聲。
身為狐朋狗友的邱月澤,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睜開…六爺耳朵根處的紅暈還是沒有下去。
他想裝瞎子也不成,那紅暈從耳尖蔓延到脖子,給這張本就過分艷麗的臉,更增了三分艷色。
邱月澤張了張嘴,到底沒開口,實在是這位正襟危坐地戳在對面,身體僵硬不自然,他怕自己真開口調侃,過后這位主兒會把他扔地獄里滾三圈。
其實,是不是應該覺得欣慰?
邱月澤偷偷瞥了對面過去的馬車一眼,上面坐得是那位最近威名赫赫的六奶奶吧?
南安城大部分人都覺得許家的六爺,那是南安城里數得上好的紈绔,可實際上他什么樣子,真正親近的有誰不知?
就是月宛樓里玉珊姑娘,脫得只剩下抹胸,坐在他懷里,他也能說得出——‘你太重了,下去。’這種話的大白癡。
眼下他能知道女人的好處,那真是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孫之節從月宛樓出來,略整理了下有些松散的袍子,打了個呵欠,舉目望去,似乎城門附近聚集了好些災民。
“哎,老百姓的日子越發艱難了!”
這些人大多是都是從遠處的州縣來的,南安臨海,哪怕遇到些災荒,總比他處要好一點。
周遭的災民自然要過來碰碰運氣。
孫之節嘆了口氣,抖了抖貂皮大氅,輕輕披上身,剛想下走了兩步,書童就氣喘吁吁地跑到他眼前:“呼,呼,公子,您,您怕是惹了禍,快看看吧。這是薛平生薛小將軍托人給您送來的。”
“哦?”
孫之節在南安城是出了名的文采風流,最不怕的就是惹事,“薛平生?
一挑眉,隨手接過書童遞來的一個帖子。
帖子拿在手中,一開始他還不在意,走了兩步,卻是目光微微凝滯,登時就明白自家這小書童為什么要著急。
帖子上一筆蠅頭小楷…其間嗔怒怨恨,溢于言表。
便是臉皮厚如他,也不禁冷汗淋漓。
‘珠淚紛紛濕綺羅,少年公子負恩多。當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子細思量著,淡薄知聞解好么?’
他難道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做出了負情薄幸之事?孫之節一時茫然。
整張帖子不知是什么材質,十分獨特,剛才在臺階上時,是天藍色,走到臺階下,已成了橘紅色。
而且上面的圖案,也從南河風月,化為一張纖秾合度的美人圖。
美人略帶著幾分惱羞成怒的恨意,一雙眼仿佛正與他無聲對話。
孫之節看了一眼,就略有些癡。
他向來是除了良家婦女不招惹,什么女人都能上去勾搭勾搭的風流才子,畫上的女子,他一看就認出來,幽幽一嘆:“竟是她?”
帖子上的美人,他還是有點印象,是南河花船上的小漁女。
大約半月之前,他與幾個朋友相約斗酒,酒過三巡,正逢一艘漁船經過,飯香濃郁,他和友人都是聞香就餓,便登船而上。
漁船上的打漁翁十分熱情,家中小女兒竟也生得絲毫不像漁女,那一雙柔夷,洗白嬌嫩,一頭烏發,如潑墨一般,他酒過三巡,不覺動情,雖說沒有當真春風一度,卻也是摸過她細膩的腰身,白嫩的臉蛋。
像這種事尋常的很,孫之節若非天生對美人記憶深刻,恐怕早就拋之腦后,可此時看著帖子上的佳人,他卻仿佛感受到了對方柔腸百轉的心。
“哎!”
輕輕一嘆,帖子里竟掉落了一張香箋,底紋是落了滿地的桃花,上面寫了兩首小詞。
下面還有一點細碎的文字,是美人的心情,說是嬌娘讀罷詩詞,心有所感,因嘗到一道美味小食,名為‘玉無瑕’,香嫩適口,情不自禁,想起孫郎,真想與君同食。
孫之節一時癡了。
此時此刻,方若華和夜姑,還有一個十七八歲,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姑娘,就在對面茶樓里看著他發癡。
夜姑眨眨眼,小聲道:“難道真不必寫上方老爺的地址?”
方若華失笑:“不必。”
像這類軟文,別說放到眼下這時節,對付一個自負風流的才子,就是擱在現代,文藝小青年們也能吃得下去。
“他總能知道玉無瑕究竟是什么,又在哪里能享受得著。”
看著孫之節一邊嘆惋,一邊吟誦詩詞,一邊走人,方若華拍拍手,也回許家去。
她們走得瀟灑。
之后一連三日,孫之節是時不時地就要看一看那張帖子,南河中花船無數,美人所在的那一條,卻遍尋不著。
一時間,本只是對自己辜負了美人心,而覺得有點抱歉的孫之節,到開始念念不忘,在腦海中腦補了無數美女坐在船頭垂淚思念情郎的畫面。
這日,他閑來無事,也沒心情去喝酒作樂,就在南河邊上慢慢走動,一抬頭,就見一白發老翁在河邊垂釣,那老翁一見是他,輕咦了聲:“可是孫公子當面?”
孫之節聞聲停步,見這老翁仙風道骨,一嘴美髯醑梳理得干凈漂亮,衣服雖是半新不舊的,卻是帝都那邊都罕見的緞子所做,鞋也是京里的樣式,連忙拱手行禮:“恕孫之節眼拙,老人家您是?”
老人家一笑,撫了撫胡須:“老朽初來南安城,你大約是認不得我,那日你在月宛樓打聽哪里能吃到‘玉無瑕’時,我正好經過,聽了一耳朵,實在是這道‘玉無瑕’名聲不顯,知道的人不多,有點好奇。”
孫之節連忙趨前三步,于老丈身邊坐下,也顧不得禮儀,連聲追問:“愿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