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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五章 戰后

  江侍郎不大懂兵事,但當他真正看到西夏那些兇悍的騎兵被撕裂,被震懾,陣營凌亂,露出敗相,再看城門內,方應選一馬當下,率領數萬大宋步兵,義無反顧地沖入敵營時,他終于有一股熱氣從心口蒸騰而上,眼淚滾落,卻忍不住又大笑。

  此時此刻,江若雨被帶著避到了山上,臉色木然,不遠處探馬一趟一趟地飛奔而至,傳遞戰報,她不敢聽,又不能不聽。

  眼看著周圍的百姓們緊張里帶著決然,都道若是城破,他們也不肯獨活,就是手無寸鐵,用手,用腳,用牙齒,也不讓西夏那些人輕易占了自家的城池。

  江若雨卻只覺得心中空茫茫一片,整個人無著無落,渾身冷的厲害!

  她很害怕,卻又比怕更多了些別的情緒,忍不住伸手抱住自己的肩膀,瑟縮成一團,把頭縮在手臂里,不愿意去想任何事,她真希望自己沒有蠢到來這個地方,如果時間能倒流,那該多好!

  江朝卻不得不把女兒暫時忘在腦后,眼前只有遍地的烽煙,不知過去多久,他都覺得已經撐不住,眼前簡直是一片血紅時,甚至想到過殉城而死,就見大宋軍陣內,一黑色的身影脫離大部隊,直直沖向房遠山所在的中路,無數的西夏士卒沖過去圍堵,被攔腰折斷,黑色的影子就像無所不在的死神!

  房遠山這是第一次在這么近的距離,看到盛傳中俊美無雙的狐蘇,他身邊左右十幾名親衛目露恐懼,齊齊撲上,狐蘇卻連一句話也不曾說,劍光閃爍,房遠山仿佛看到了幼時曾經看到過的,那一片最美的朝陽金光。

  西夏的帥旗終于倒了。

  陣勢頓時混亂。

  幾個副統領驚慌失措,拼命地呼喊:“鳴金,快鳴金,走!”

  房復被親衛死死抱住,拖著狂奔而去,她沒有哭,直直地看著半身浴血的方若華。

  曾經的曾經,兩個小姑娘也曾攜手玩耍,那時候房復最大的煩惱,就是送給小姐妹吃的糖葫蘆,其實自己也想吃。

  西夏的使臣和朝廷派來的欽差到西北時,方若華還在床上躺著沒能起身,她是真的傷了筋動了骨,一時半會地怕是難恢復過來。

  朝廷這一回還是派了開封府包大人為欽差,不過身邊帶的人不少,方若華大體看了看,都是些有能力的,陛下也照的意思,把龐昱給派了過來。

  其實一開始,趙禎打算讓趙玉書跟包拯同行,嚇得方若華渾身冒冷汗,幸好龐昱不是傻子,親自進宮和陛下掰扯清楚。

  趙玉書是什么人?

  聰明自然是聰明,可那是真正的不食人間煙火,小商小販賣他一百文錢一個雞蛋,保準能騙他十年八年,就是后來他知道了雞蛋的真正價格,也只會覺得是雞蛋降價的那種。

  你讓他讀圣賢書,做個教書先生,他很合格,而且還有一股子癡勁,文章寫得很好,言之有物,至少從他的文章里,絕看不出他是那么超凡脫俗的人物。

  反正趙玉書考完狀元,方若華就把他塞到翰林院老老實實待著,實在不敢讓陛下把人放出來。

  這種人,讓他參與和西夏的和談?那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事?

  當然,現在換成龐昱和包大人搭檔,那就沒什么好說的,方若華連叮囑一句都不曾,老老實實在屋里歇著,聽了一肚子龐昱舌戰西夏使臣的八卦,旁觀包大人和安樂侯與西夏左丞相李元賢大戰三百回合,簽訂了議和文書。

  無論這個和平能維持多久,反正現在感覺還是滿不錯。

  這日雪過天晴,陽光明媚。

  一轉眼,年節已經過了。

  過年的時候,西北這邊在打仗,年自然過不了,但如今戰爭結束,卻是滿城張燈結彩,熱熱鬧鬧。

  江朝打算與包拯一起回京,但這會兒不得閑,和縣衙的衙役們一起計算損失,負責登記朝廷補充來的軍資,看著入庫。

  百姓們自發修補城墻,他也監督置辦伙食。

  江若雨也早隨著百姓們回到鎮西城,被她爹安頓好,女兒平安無事,江朝也開心。

  只是她心里說不出的抑郁,這幾日吃不下去飯,瘦了許多,還總覺得口苦,還頭疼,煩躁的厲害,可如今千頭萬緒的,她也不知該去找什么人傾訴,又傾訴什么,今日陽光還好,便努力提起精神,出門慢慢走一走。

  一走,不知怎么的就看見了龐昱,對方蹲在爐子前面,盯著火熬藥。他此時一身灰,嘴里叼著一塊臘肉,手里端著一碗糙米,米上擱著一條咸魚,可即便這些,他也吃得很香。

  江若雨簡直不敢相信——他是誰?京城有名的嬌貴公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敢跟圣上說,御膳火候不對,他不吃,讓圣上等他的主兒,如今吃這些亂七八糟的飯,竟也沒抱怨一句。

  龐昱掃了她一眼,江若雨忍不住抬頭挺胸,不想顯得太弱勢,可對方卻是全然當沒她這個人,眼睛只盯著爐火,江若雨心里不禁有一點古怪,也有些難堪。

  其實安樂侯其人,在京城閨秀們心中既是傳奇,也是大家閨秀很不敢掛在嘴邊上的一個人,他出身好,相貌好,圣上眷顧,太后寵愛,按說很完美,但是太多情了,他之風流人盡皆知,閨秀們口中若是提他一句,總顯得不莊重,但明面上不提,誰又不好奇這么個人,不想看他一看,江若雨這種視他如毒蛇猛獸的,發現一位風流而不下流的貴公子完全不把自己當回事,也會覺得很不自在,那就像是徹底否定了她的才與貌,簡直比他專門與自己作對比,更讓人失落,江若雨自然不覺得自己失落,經歷了這么一場紛亂的,可怕的戰爭,她也沒心氣去失落,卻還是不著痕跡地靠近了幾步,剛一靠近,就聽他小聲咕噥:“展大俠,你輕功好,去聽聽方若華把自己關屋里干什呢?”

  江若雨一怔,這才發現東京城赫赫有名的御貓展昭,正平躺在屋檐的陰影里小憩。

  因為他太安靜了,連呼吸聲都沒有,自己一時竟沒發現。

  展昭一點回應的意思都沒有。

  長公主立下大功,陛下剛為其加封號‘安國’,為安國長平長公主,又賜延州大半為其封地,許其子孫,每一代一郡王爵位,至于方應選將軍,自然也有封賞,升上正一品,為柱國大將軍。

  此時這兩位沒準正談要緊事,甚至有可能是決不可泄露出去的機密,怎能前去竊聽?

  好在龐昱也就是隨口說說而已,沒一會兒便轉移了話題:“我聽說方若華是被照夜玉獅子馱回鎮西侯府的,沒出戰場就人事不省,十幾個軍醫在她房間里守了三天三夜,兩個軍醫看了她身上密密麻麻的傷疤嚇得直哭,所以,我來看看她也挺正常的是吧?不能因為來看看朋友,順便玩一樣坑一把西夏,參與參與談判的事,就說我在做正事對吧?我可沒做正事,我就是在玩。”

  展昭:“…”

  他覺得自己確實很駑鈍,完全領悟不到小侯爺這些話的重點!

  只是公主傷重,的確讓人憂心。

  “公主于西北至關重要,只望她能早日康復才好。”

  聽到那位公主的名字,江若雨不禁打了個冷顫,那日回城時,她遠遠看見了的,方若華渾身血紅,臉上全是煞氣,那樣的一身血腥氣,不知殺了多少人,染了多少血…她明明知道不該,可本能地還是有些懼意。

  一回神,努力把那些許的懼怕掃開,她不能怕,也不該怕,方若華為國征戰,殺再多的人,她也是個英雄,這點道理,她還是明白的。

  即便再不想承認,江若雨心底深處還是明白的,自己永遠永遠都比不上方若華了,兩個人天差地別,對方所做的一切,這個世間不知多少男兒也做不到。

  “來人止步!”

  “啊!”

  江若雨猛然回神,臉上一紅,剛才思索間心神恍惚,不自覺靠近了幾步,立時有兩個親衛上前阻住她的去路,態度冷硬。

  看到這兩個親衛戒備的神態,她登時有些手足無措。

  展昭向來厚道,起身笑道:“江姑娘不要介意,目前整個鎮西城戒備都森嚴,姑娘若是無事,還是不要亂走,再過兩天你和江大人就能返回東京。”

  江若雨一怔,訥訥無言,默默點了點頭,轉身而去。

  一直到江朝父女隨第一批欽差一起返回東京,江若雨依舊沒有能鼓起勇氣去見方若華一面。

  她一開始確實是存了想見一面,但是自從她崩潰,逃也是的離開了鎮西城,自從她親眼看到那些斷肢殘骸,那些流血和犧牲,她就失去了心氣,再也不敢去見那個人。

  見了面又能說什么?說對不起,我誤會了你,可人家方若華又怎會在意她一嬌弱女兒家誤會不誤會?還是跟對方說,我害怕其實很正常,任何一個普通的女孩子見到戰場,都會害怕,可這種話,不光人家聽來莫名其妙,她自己想一想也覺得羞恥,畢竟,她以前從不覺得自己是普通的女孩子。

  她怎么能普通?尋常女孩會如她一般去書院讀書,還和那些文人才子們比一比誰作的詩文更好,誰寫得文章更佳?

  京城的閨秀里,便是身份比她尊貴的,卻又有幾個能如她一樣有志氣?

  如今想來,這些志氣又是何其可笑?

  當西夏人打到眼前,她比那些粗布衣衫,大字不識一個的粗魯農夫農婦還要沒用,人家還有勇氣說要與城共存亡,她卻恨不得躲到天邊,飛回家去,躲在自己最安全的避風港里,還當她那個不知憂愁的侍郎府千金!

  江若雨幽幽一嘆,又回頭看了一眼鎮西城。

  百姓們就如往常一樣行走坐臥,似乎戰爭從來沒有存在過,每個人臉上的笑容都安詳而平和。

  落下車簾,靠在車上閉上眼睛,這是她第一次來到西北邊陲,想必也是最后一次,回到京城,她想要和子熙哥哥成親,過平靜幸福的日子,她和那個有著鋒利眉眼的女子,本就不在同一個世界,想必將來也少有交集,或許只有茶余飯后,和貴婦人們打交道時,會聽見有人用提起傳說的口吻,提到她!

  那人會成為天邊的云,會成為人們心目中的神,她再不甘心,也只是一個小女兒,只能去過一些平淡的小日子。

  此時此刻,方若華正披散著頭發逼著包拯替她寫催債信,寫給皇帝的:“姓錢的死活不給我寫,還罵了我一頓,包大人你好好寫,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天子欠錢也照樣不能不還,看看我的鎮西城,眼下正需要錢的時候,我的包大人,將來你和我一樣,都是要青史留名的人,可不能怕皇帝!”

  包拯:“…”

  雖然無語,不過包拯在長公主面前頗為好說話,果真按照公主的意思,認認真真地寫折子,還專門謄抄了一回賬冊,寫得極為認真。

  錢縣令:“…”原來開封府府尹這么厲害,連找皇帝討債的事都做得如此順手。

  包拯表示,他懟皇帝挺熟練的,為了皇帝要給貴妃家伯父一虛職的事,都能噴皇帝一臉吐沫星子,如今為我朝大功臣討債,那有什么不行,很行!

  皇帝匆匆把包拯的奏折翻出來,急切地看了兩眼,先是松了口氣,很好,西夏服軟,談判談得不壞,難得對我朝頗有利,不過緊接著就看見了討債的書信。

  “咳咳。”

  趙禎挺想當看不見的,可一想起包公做諫官時帶給他的巨大壓力——“陳林,我那四菜一湯,唔,減一減吧,有一葷一素,再加上一道湯水便行了,湯也不必太將就,能解渴即可。”

  陳總管:“…”

  趙禎勒緊褲腰帶咬著牙要還債,又一想,公主確實還缺一個駙馬。

  想想,他爵位已經許出,若公主沒有駙馬,又哪里來的子孫?宗室里除了紈绔,好男兒也有幾個,現在開始選,總不至于一個若華中意的都選不出!

  方若華遠在西北,很快就接到一封皇帝來的,聲情并茂的信,當然,錢糧也得了不少,對于皇帝顯擺似的說出選駙馬之事,方若華表示姑且聽聽就行了,如今大戰剛結束,西北百廢俱興,她忙得很。

  又是一年春日到。

  堆疊成山的公務永遠也處理不完。

  外面呼呼喝喝的,方若華和狐蘇坐在屋頂上看新兵們聚在軍營里看騎兵們對抗大戰。

  方若華忽然嘆氣:“不知道再過多少年,我才能寫完這張考卷。”

  狐蘇一笑:“狐蘇會陪著主人,二十年不夠,就再多努力存在二十年,拼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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