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華抬頭看到江朝,輕笑頷首,起身過來打算應酬幾句,可人還沒動,擂鼓聲震天響起。
城下西夏飛榷軍再一次鋪天蓋地一擁而上,前赴后繼,猛烈進攻。
方若華猛然回首,一個健步沖上城頭,厲聲喝道:“飛羽營!”
江若雨四顧茫然,看到本來七倒八歪地扭在四周的那些士卒,瞬間就從懶洋洋病貓變成兇神惡煞的惡鬼,百十人軍容整肅,整整齊齊地并列站在城頭。
城下,成千上萬的士卒狂奔而來,步兵手中的長矛大盾,簡直鋪天蓋日。
江朝腿都是軟的,這一刻,他簡直有一種置身地獄的恐懼,好像腳下的城墻在不斷地震動。
“來了,沖上來了!”
江若雨更是尖聲喊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只是嘶聲裂肺地嚎啕。
西夏人的鐵爪飛繩幾乎貼上了江若雨的足踝,方若華順手拎起她的后衣領,把她往江朝懷里一扔,踹了一腳還扒著城頭向下看的錢縣令。
“趕緊滾蛋,把江大人和江姑娘帶走!”
說話間,一刀劈斷城上的繩索,冷聲道:“飛羽營準備。”
眨眼間弩箭上弦,所有人的臉冷的和凍僵了的枯木一般。
城下兵卒黑壓壓地越過護城河,跨過戰壕,蜂擁而至。
江朝只是一介文官,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頭一次見,只覺得一股冰冷的涼意從心底深處陡然而升,頭皮發麻,卻還是努力鎮定,急聲道:“為什么還不放箭?”
拽著他向城下走的錢縣令詫異道:“急什么?總要他們進入弩箭最佳射程之內才好。”
說話間,箭雨飛射,密密麻麻地落入敵陣,鮮血和白骨在城下堆疊。
江朝終于下了城墻,腳踏實地站在金山關內的土地上,恍惚片刻,啞著嗓子嘶聲道:“西夏人進攻了?我們,我們…”
我們能扛得住嗎?
錢縣令簡直不可思議,愕然看他:“這回沖過來的明顯是飛榷軍的敢死隊,大部分都是死囚和奴隸,沒見飛榷軍的重甲騎兵都在后面壓陣呢,根本就沒上,哪里算得上進攻,最多是房復拿奴隸消耗我們的戰斗力。”
嘆了口氣,錢縣令,“哪怕耗著不讓休息也夠受的。”
江朝愕然,轉頭四顧,就見軍營里平平靜靜,并無任何異動。
軍營之外,竟然還有幾個小商販挑著蔬菜過來販賣,討價還價熱熱鬧鬧。
錢縣令一拍大腿:“我也去買點,哎喲,欽差大人到了,總得加點菜!”
說著一路小跑沖過去。
經歷這么一回,哪怕只是旁觀,江朝也身心俱疲,拉著女兒回了給自己安排的營房,才長吐出口氣,“若雨,趕緊坐下歇歇,嚇壞了吧。”
江若雨慢慢搖了搖頭。
江朝看她臉色蒼白,額頭上全是細細密密的汗珠,也心疼,錢縣令還是很靠譜,讓軍醫過來一趟給看了看,開了一副壓驚的藥湯。
一晚上,廝殺聲停一陣起一陣。
江家父女兩個一夜都沒有睡著,哪怕累得虛脫,可就是不敢睡踏實了,間或瞇一會,也是一個接一個的噩夢。
江若雨一晚上都不敢寬衣解帶,用來做裝飾的佩劍一直握在手心,不敢放開一下。
一連三天,金山關迎來十數次攻城,有兩次城門差一點就被沖開,還有好幾次夜襲,有高手登上城墻,與守城的兵士肉搏,血肉成泥。
這三天下來,他們父女兩個終于見識到戰場究竟是什么樣子,江若雨躲在營帳內,三天沒有踏出去半步,這日午后,猛然從噩夢中驚醒,覺得身體里空空的,轉頭就看到外面有火光照進來,猶豫了下,還是咬咬牙出門。
不遠處一排士兵手里推著推車,一具一具的尸體整整齊齊地排列在上面。
江若雨登時駐足,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吐,江朝嘆了一聲,伸手握住女兒冰涼的手指:“別怕,等會我去找長公主,托她派人送你回家。”
半晌,江若雨沒有說一句反對的話。
這三天來,她不是沒有機會見到方若華,雖然方若華一直待在城頭,但偶爾吃飯時還是會下來和士兵們一起吃,就說現在,她就站在一個巨大的焚燒爐附近,挨個給尸體整理衣冠。
可是她卻沒有勇氣走過去問一句,為什么你們這些武人不能御敵國門之外,還要讓我朝的好女兒和親,毀掉一生,面對如此可怕的廝殺,看著天天連吃一口熱飯都要搶時間的士卒,她怎么可能問得出這等話來?她又怎么敢問?
等到方若華給所有陣亡的士兵整理完了衣冠,揮揮手走開,江朝終于吐出口氣,慢步走過去,拱手抱拳:“長公主?”
“江大人?”方若華神色沉郁,卻還是笑了笑,“最近幾日人手不足,等過兩天,我有幾個江湖朋友會過來,到時候請他們護送江姑娘離開。”
江朝愣了愣。
方若華想了想,還是解釋幾句:“房復那家伙看著有幾分正氣,可實際上是個混不吝,做事完全不講道理,這里是西北,房復的手腳伸得也長,沒人護送,我不建議江大人讓江姑娘自行離開,還不如待在鎮西城里比較安全。”
江朝嘆了口氣:“給長公主添麻煩了。”
幾句閑話還沒說完,就有人急急找過來:“公主,方將軍有請。”
方若華道了聲歉,便隨人離去,由始至終,她都沒有和江若雨說半句話。
夜半時分。
江若雨昏昏沉沉地剛睡過去,只聽城外轟隆一聲巨響,她猛地坐起身,呆了半晌才連滾帶爬地滾出帳子,出了門卻見士卒們有條不紊地擦拭刀槍,分毫不亂。
她瑟瑟發抖,覺得自己簡直不敢站著走路,在地上爬了幾步才扶墻起身,抬頭向高高的城墻上看去。
墻上無數火把點燃,把下面照得宛如白晝,城墻下傳來氣急敗壞的大罵聲:“方若華,你他奶奶的是不是早知道了?我身邊只有三個人知道今晚的行動計劃,知道我安排到你那兒的人是誰,你到是有本事,居然連這種隱秘都打探得到?”
方若華銀甲一身,倚在墻上,笑瞇瞇向下張望,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