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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6章 入轂中

  “是,先生。”莫不離話音方落,阿烈便恭聲應了一句,語氣里含了些許凜然,“以彼時之境,能夠在急切之間想到如此穩妥的應對之策,的確不簡單。”

  莫不離勾了勾唇,微諷地一笑:“天家無父子,誠如是也。”

  中元帝本就是個疑心極重之人,當時的太子但凡多問一句“父皇龍體如何”,或是以“父皇多保重”這樣的話回應,必遭猜忌。

  即便身為儲君,探聽龍體是否違和、以及對龍體有任何隱晦的關注,那可是犯大忌的事。太子殿下顯然深諳其中道理,于是很聰明地只以一句籠統的“恭請圣安”帶過,既顯得誠孝,又能夠安帝心,稱得上是四兩撥千金之舉。

  “接下來便是裝病。我們的太子殿下,也特意挑了個好時機。”莫不離冰冷聲音再度響起,略顯油滑的語聲,回蕩在陰暗的房間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那一刻,他唇邊的諷意越發濃厚:“老大自以為得計,卻不料…正入轂中。”

  阿烈聞言,平板的臉上劃過了一絲怔然,隨后便明白他所說的老大,指的便大皇子,便道:“先生的意思是說…太子殿下早就知曉大殿下會做出什么舉動來,所以才特意送上門去…”

  “不盡然。”莫不離打斷了他的話,隨手拋下鹿皮巾,站起來在房間里踱著步,說話的語氣越發充滿了嘲諷:“太子應該是早就想好了要裝病的,但這病不能白裝,尤其是不能在出了壽成殿之后裝,否則,龍椅上的那位又要疑心了。”

  他說到此處便停了下來,回首看向阿烈,面上的神情很是意味深長。

  阿烈瞬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此時便道:“的確。如果太子方一離開壽成殿就生病,那豈不是陷陛下于‘不慈’之地?眾人必會想:太子何辜,才被人行刺,又要被陛下苛待,天天在宮門外吹冷風,委實可憐。而陛下則會以為,太子這是‘哀兵之計’,意在為太子自己搏一個孝順的名聲。”

  “正是。”莫不離淡淡地說道,唇邊是一個似有若無的笑,“所以,我們的太子殿下才會特意繞道廣明宮,無非就是想找個裝病的由頭而已。他深知幾位皇子絕不會見他,更知曉總有人要忍不住出手對付他。而無論出手的是老幾,甚至也根本無需他們出手,只消太子往廣明宮門前一站,再適時地咳上那么幾聲,則這病便也坐實了。便有人問起,也大可以說是太子殿下探望兄長時招了風寒,或是被過了病氣之類的,順理成章得很。”

  “不止如此。”阿烈適時地接了口,語氣仍舊十分平板:“太子這一病,首要的便是如他所愿,不必每日在壽成殿外吹冷風;其次,太子殿下友愛兄長的名聲,也會就此傳出去;第三,老大…大殿下心胸狹窄之名,更比以往為甚;最后,大殿下意圖設計太子之事,亦會令陛下不喜。”

  大皇子特意將藥方抄出來,叫人交給太子殿下過目,就是在賭氣,很有種“我知道你會懷疑,所以我把證據給你看,這下你放心了吧”的意思。

  這張藥方,太子無論看還是不看,都會被人詬病。

  如果他看了,那就是“多疑狹隘”;如果他不看,那就是“不關心兄長”。總之怎么做都是錯。

  在這種情形下,太子殿下卻很聰明地適時“病倒”了,不僅沒跳進大皇子挖的坑里,反倒順勢把幾位皇兄一起給坑了,其被坑得最厲害的,就是大皇子。

  聽了阿烈的話,莫不離“唔”了一聲,冷聲道:“一箭四雕。韓忠那條老狗,可不是只有忠心而已。”

  說這句話時,他的神情忽然有片刻的扭曲,眉與眼像是在與整張臉奮力掙扎,仿佛下一刻就將沖破壓抑的牢籠,將他心底的魔鬼釋放出來。

  然而,只一個呼吸間,那種強烈的情緒便消失了。

  等到重新坐回椅中時,莫不離那張矛盾重重的臉,已經恢復到了最初的平庸與淡然。

  他抬手拾起那塊鹿皮布,拿在手里無意識地揉捏著,另一只手則撫上了眉心:“罷了,如今我們損了人手,太子那邊,能盯則盯罷。”他的語氣有些疲憊,頓了頓,嘆了一口氣:“李樹堂一死,這一局,便破了大半。”

  他難得有這般頹然的表現,幾乎稱得上是灰心喪氣。

  阿烈卻像是完全不能領會他的情緒,面無表情地垂著眼眸說道:“先生大可不必如此自哀。依我看來,李堂之死固然可惜,卻也未必是壞事。畢竟,我們還有阿焉,先生又提前布下了先手,就算李樹堂死了,太子也休想逃過勾連士族的罪名。”

  每當談及朝局正事時,他的身上便有了種沉穩的氣勢,不慌不忙,很有智者風范,繼續說道:“雖然事發突然,我等布在太子身邊的人手盡皆折損,亦堪為憾事。然,死的也不只有我們這一方的人手,先呂皇后留下的人手、呂家的人、桓家的人等等,也皆有死傷。如今,太子府文官幾乎全軍覆沒,空缺的位置很多,往后我們想要再安插人手,機會也相應地多了許多。只要搶得先手,未必不是良機。”

  不得不說,他的分析極有條理,也很具有說服力。

  莫不離沉默地看了他一會,似是在忖度他的話,又像是在試著以他的話來說服自己。

  良久后,他緩緩闔起了眼睛,說道:“你說的…亦非無理。”

  將身子往后靠了靠,他的語氣中仍舊殘留著一絲倦意:“只是,想要安插人手,也要我們能夠行動起來才是。如今我們終是被人縛住了手腳。龍椅上的那一位疑心甚重,此事一出,往后掣肘必定極多,你所謂的安插人手,只怕…不易。”

  他說到這里停了停,面上的頹然漸漸散去,眸中卻有了些莫名的情緒:“火鳳印…終是現身了…”

  如同嘆息般地說出了這幾個字,莫不離的身子忽地顫抖了一下,似是被自己語氣中的悵然給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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