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注意地看了那馭夫好幾眼,心下暗自稱奇。
她可以肯定,這人絕非車馬行的馭夫,定是李玄度的從人,身份也必定不凡。
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能普通平凡到無論你看上多少眼,一轉身就能忘記他的長相,這也是一種本事了。
心中思忖著,秦素便也很快地上了車。
不一時,馬車便駛動了起來,車輪麟麟,秋風時而掠過,車簾“撲啦啦”地響著,將些許燦爛的秋陽卷入車中。
秦素一手拿著帷帽,一手扣住車窗,視線停留在窗外,似是瞧風景瞧得出神。
李玄度不知從哪里尋出了一套粗瓷茶具,動作穩定地執壺斟了一盞茶,遞去了秦素的手邊,語聲溫靜地道:“先喝茶罷。”
秦素轉頭看了他一眼,便將手里的帷帽擱下了,探手接了茶盞在手,一面喝茶,一面便翹起一根尖尖食指點著他,似笑非笑地問:“李郎如今還有心情喝茶?”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地,然而李玄度顯然卻是聽懂了。他的面上難得地有了一絲自嘲,端起茶盞啜了一口茶,形容溫朗:“問世間何以解憂?唯有請阿素喝茶。”語罷,怡然一笑。
秦素一口茶險些沒噴出來。
這人說的都是什么話?
他自己攤上了大事,拿她作耍又有什么意思?
妖孽就是矯情。
斜挑了他一眼,秦素“嘖嘖”兩聲,搖頭道:“李高僧又來說笑話了。有這時間與我打機鋒,李高僧倒不如好生想想,該怎樣脫身才是正理。”
“我正在想。”李玄度寬大的衣袖拂了拂,肅容說道。
若非他眸中些微的漾動,秦素還真以為他是在說正事。
這廝的心情看起來不錯,居然還能有余暇與人玩笑。
秦素嗤笑了一聲,將眼前這張清華耀目的盛世美顏上下一掃,便閑閑地啜了口茶,漫聲說道:“此言在理。李郎的確需要好生想一想脫身的法子才是。那刺客可是從大陳過去的,死的又偏偏是八皇子。李郎若說根本不識八皇子,我是不會信的。縱然我不知李郎的真正身份,可是,這大陳總有人是知曉的罷?他們只消將前后之事合在一處想一想,李郎身在大陳,嫌疑自是免不了的。”
她狀似感嘆地長出了一口氣,劉海下的眸子卻又彎了起來。
李玄度這廝,的確攤上了大麻煩。
相同的行刺手段,先后出現在陳國與唐國,在陳國的行刺,包括太子在內的幾位皇子皆是毫發無損,可到了唐國,八皇子卻死了。
李玄度本就是陳國人,死的又是與他很可能有利害關系的八皇子,他的嫌疑,委實不小。
誠然,在明眼人的眼中,李玄度其實一點不可疑。
身為流落大陳的唐國貴族,若真有能力殺掉皇子,他又何須被人逼得遠走他鄉?而他若真能操控如此多的高手,為何不殺唐皇、不殺唐國太子,反倒去殺不怎么重要的八皇子?
可是,這也只是看得懂局勢的聰明人才會有的想法。而這世上,卻是從不缺疑心病重又糊涂的人。
遠的不說,只說大陳的皇宮里,便有這樣的一位糊涂人,且這位還是坐在龍椅上的。
中元帝之多疑、之猜忌、之剛愎,前世的秦素可是深有體會的。
所以,她才會說李玄度惹下了大麻煩。
或者說,是那位“無名氏”在給李玄度惹麻煩。
“我倒是無虞。”聽了秦素的話,李玄度卻似是不以為意,神情平靜地說道,語畢,端起茶盞啜了口茶,復又向秦素一笑:“阿素一心只想著我,我自是歡喜。只是,阿素的眼睛可莫要只盯著我,反倒忘了更大的事。”
說到這里,他略略一頓,深邃的眸光里似有星華躍動,停落在秦素的身上:“先殺陳、后刺唐,縱觀天下,始作俑者,已是昭然若揭。”停了停,又道:“至于我,不過是暫避而已,此局早解,只待時間。”
一字一句,似若隨西風而來,散入車廂。
秦素怔怔地看著他。
他的語聲并不見得響,然而聽在她的耳中,卻像是炸響了一記驚雷。
“先殺陳、后刺唐…”她不由自主地重復著他的話,后背忽爾冷汗涔涔。
她確實是忘了一件大事。
那一刻,秦素那雙清凌凌的眼眸里,掠過了一絲冷銳,啟唇吐出了兩個字:“趙國?!”
說這話時,她神情里的慵懶與調笑盡皆不見,眸底只剩一片清寒。
李玄度目注秦素,肅容頷首:“正是。”
秦素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心底里卻掀起了一片狂瀾。
她居然沒想到趙國!
看起來,她確實是將事情想得太復雜了,又或者說,是她的格局有所欠缺。
此前刺陳之時,她倒還往趙國的身上想了想,而如今唐國八皇子死了,她卻根本就沒將趙國打算在內。
事實上,唐國八皇子一死,事情的走向便有了極大的不同。
那一刻,秦素忽然便記起,那位唐國的八皇子,當年可是以驍勇善戰而著稱的,否則他也不可能僅憑一身之力,便奪取了大唐半數軍權,更在唐國掀起了一陣陣血雨腥風。
這位八皇子,確實堪稱大將之才。
秦素繃著臉垂下頭,后背的冷汗漸漸漫至手心。
她確實看走了眼。
不過,這也不能怪她。
有時候知道得太多、想得太遠,反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看得清晰。
便如八皇子之事,因為提前知道他會謀反,所以,秦素的思路便也被固定在了這件事上,看法也難免有了局限性。
在秦素看來,八皇子的死,從某種程度上救了唐皇,也救下了李玄度,所以,她會認為李玄度免不了被人懷疑。可她卻從未想過,在不知八皇子謀反的情形下,能夠從此次事件中得利最大者,既非唐皇,亦非李玄度,而是趙國!
唐國大將死于一次光天化日之下的刺殺,且這位大將還貴為皇子,這件事在唐國引起的震動,絕不會小。而再往前看,刺殺大陳的五位皇子,也可以看作是趙國對陳國的一次震懾或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