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太夫人神情猶疑,林氏一時間心下大痛,生怕太夫人罰兩個女兒跪祠堂,也顧不得場合與那些面上功夫了,驀地離座而起,幾步便走到秦素面前,怒氣沖沖地道:“都是你!你這個下…的東西,都是你惹的禍,倒要我們一家子為你遮掩。”
雖不至于罵出那個有失身份的“賤”字,然她的火氣卻是越說越大,若非此刻身處德暉堂,只怕她就要上手去推搡乃至于打上秦素幾巴掌了。
“子婦!”吳老夫人看不下去了,斷喝一聲:“快快歸座。”
林氏此刻行止實在太失風度,她身為君姑自不可不管。
林氏被她一言喝醒,瞬間面色微白,怯怯地看了看太夫人。
好在太夫人神色如常,連眼風都沒往這邊丟上一個,對林氏的失態似是根本沒看見。
林氏心中微定,僵著一張臉向上座的方向行了一禮,囁嚅地道:“我失禮了,請太君姑恕罪。”
太夫人微冷了臉,淡淡地“嗯”了一聲,便不再理會她了。
林氏揪著衣袖站了一會,終是退回到了原位坐下,一張臉卻是沉得能擰出水來。
她此刻的心情想必極是恚怒,兩邊唇角繃得緊緊地,生出了兩道深刻的紋路。這讓她一下子像是老了好幾歲,而她目中的怨毒與憤怒,亦是毫不留情地盡皆投在了秦素的身上。
她的情緒是如此強烈,以至于秦素竟被她生生看得回了神。
她微微抬起頭,這才發覺,她如今乃是“戴罪之身”,正等著太夫人降下懲罰,不該就這樣走神的。
于是,她便也斂住了心緒,暫且丟開了霍至堅之事。
卻見太夫人沉吟了一會,緩緩地說道:“你們幾個說的皆有道理,太祖母縱然心疼你們,卻也不能就此姑息了去。”
她一面說著,一面又向四周環視了一眼,方略提了聲音道:“大娘與二娘居長,卻管教幾個妹妹不利,便罰抄經五十遍,靜心思過;四娘么…也罰抄經罷,你的錯兒更大些,言語不遜,便加倍罷,抄經百遍,再罰一個月的月例。”
此言說罷,林氏頭一個長舒了口氣。
這已經是極輕的處罰了,甚至未曾禁足,這抄經也只說了數量,卻未說何時抄完,她的兩個女兒便是慢慢地抄起來,亦是使得的。
此時,便聽太夫人又加重了幾分語氣,微微沉冷地說道:“至于五娘與六娘,你二人雖年小,卻不知天高地厚,不曉自清身份,更不懂得如何做一個庶女,可知素昔便在規矩上有欠缺。罰你二人跪祠堂半日,抄經兩百遍,二十日內必須抄完,再罰月例三個月。”
相較于幾位嫡女,秦素與秦彥棠這兩個庶女所受的處罰,卻是重得多了。而由秦彥雅至秦素,這一通處罰布置下來,由輕及重、由嫡至庶,太夫人對待一應晚輩的態度,亦由此明晰。
秦素早便料到會是如此,倒還覺得罰得輕了些,此時聞言,自是眉眼不動,如同老僧入定。秦彥棠亦是垂首無言。
太夫人掃眼看去,卻見這兩個庶女皆是微垂著頭,面上神情無一絲波動,心下倒是生出了幾許欣慰。
家族有事時敢于出頭,卻又能在事發后勇于認錯,接受懲罰后亦心中無怨。
秦家的庶女,便應如是。
林氏此時卻是滿面的歡喜。
秦素被罰得最重,她只覺得心里痛快極了,忍不住便要彎眉而笑,幸得一旁吳老夫人咳嗽了一聲,才讓她不曾喜動顏色。
除了林氏一人歡喜外,德暉堂西次間兒里的眾人,此時的心情卻都有些沉重。
太夫人她們憂心的,是霍家對秦家的輕視,顯示出了秦家如今在郡中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而秦彥婉她們,卻是滿心的無奈。
在秦家,太夫人的話無人敢駁,她定下的處置,便是最終的決定。
“是,謹遵太祖母之命。”諸女郎齊聲應道,縱然有再多想法,此時亦只得遵命而行。
東風拂檻而來,將德暉堂明間的那一面簾幕吹得高高揚起,在半空中“撲啦啦”地響著。
秦素跨出屋門,轉首望向來處,心若平湖,澄澈如洗。
她知曉,在這看似肅穆的闊大屋宇之下,是一府至尊者最現實的考量。誠如她自己,身雖姓秦、心卻若寄。
到了緊要關頭,她相信,為了秦家的將來,太夫人會毫不猶豫地拋棄她能夠拋棄的一切。
那其中最先被舍棄的,便是她們這些庶女吧。
秦素淡然地想著,并不覺得這有何不對。
因為,她自己亦是如此的。
在秦家這個屋頂無法護住她時,她也會毫不遲疑地將之舍棄。
說到底,她與太夫人,其實是一路人。
“六妹妹。”秦彥婉的聲音輕輕響起,喚回了秦素飄飛的思緒。
她轉身看向立在前頭等她的二姊,面上掛著一個安靜的淺笑,上前幾步輕聲問:“二姊在等我么?”
秦彥婉清麗的面龐上,泛起了一絲復雜的神色:“太祖母這樣做,母親那里…便不會有什么了…”
她的語氣含著些尷尬,秦素卻明白了她的意思。
太夫人將秦素罰得這樣重,林氏心情一好,便不會再為難她這個外室女了。
這是秦彥婉一片好心,難得拿了自己的生母來寬慰人,秦素領她的情。
“我懂的,多謝二姊。”她真心誠意地說道。
那胸口的暖意一絲絲漫了上來,卻終究,暖不了她骨子里的寒冷。
所謂家族,尤其是士族,是最懂得斷尾求生之則的。所有對家族無用的人或事,亦總會被當先拋卻。
所以,她才會費盡心力地去扭轉秦氏的命運。
她是在給自己爭取時間。
覆巢之下無完卵。
至少在她秦素強大起來之前,秦家必須要成為她的屋頂,為她遮風擋雨,給她提供衣食無憂的生活。
至于那些情誼,到得最后,她或許也是要拋卻的罷。
這念頭只浮起了一瞬,便被拂面而來的東風吹去,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
或許,她是比太夫人還要冷酷的一種人,也或許,在她的心底深處,亦會有幾分人間的情義。
然而,誰知道呢?
人心最是難測,不只旁人,亦包括自己,所有的預想與揣度,終究要讓位于殘酷的現實。
這一刻的秦素是有些茫然的。她并不能斷定,在事情真的來臨時,她會怎樣選擇,又會怎樣去做。
她只是一步一步行過腳下的路,踏過曲廊,轉過石徑,將一道纖細的背影,嵌在了這滿世間的春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