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崢正滿心糾結著。他懷里揣著茶水婆子給的那封信,比鐵塊還要沉重,比火炭還要燙手。可他也只能揣著,沒法直接將它丟開不管。
他其實知道自己家有些不厚道,祖父、父親、母親,都盼著自己能娶一位秦家嫡女。許家近年有衰敗之勢,還要指望他這個嫡長孫能重振門楣,若能娶回一位得力的妻室,定能事半功倍。而秦家,則是許家最有希望能結親的高門大戶了。許崢作為許家長孫,自幼就知道自己身上擔負著全家的希望,并不排斥家人的安排。
可是祖母卻不樂意,比起與外戚、勛貴聯姻,她更希望孫子能娶一個世代書香人家的女兒,就象她娘家那樣的。當年她未能為兩個兒子娶得娘家侄女兒、外甥女兒,心里一直覺得遺憾,便希望孫子能為她圓夢。這些年,就因為老太太堅持己見,許崢的親事一直無法定下來,甚至還連累得大妹妹許岫的親事也未能定下。因為祖母許大夫人說了,若想要許秦兩家再次聯姻,讓許岫嫁給秦簡,也是一樣的。許家其他人雖然郁悶,但也不敢真的將許岫早早許了人,徹底斷絕這一可能。因為次女許嵐乃是庶出,若讓她與秦家聯姻,份量是遠遠不夠的。
偏偏二房還要來湊熱鬧,一再說許崢年紀比秦家幾個女孩兒都大,還是許嶸更合適些,也想要娶秦家女做孫媳婦。
一家人都不能齊心,又如何能果斷為許崢定下親事?再加上幾位長輩有意無意地在外頭放話,秦家表嬸幾次想要給女兒相看別的人家,都沒能相看成。秦家表妹會生出抱怨,實屬人之常情。便是許崢自己,也覺得很對不起秦二表妹,沒有臉去見她。
今日,秦二表妹既然已經遞了信來,邀他相見,把話說清楚,許崢便是再羞愧,也必須硬撐著走這一趟。他是該給表妹一個交代了。
可是,等走進了二門,許崢便又開始糾結。孤男寡女私下見面,終究還是不合禮數的。萬一讓人知道了可怎么好?不但對秦二表妹的名聲不利,也有違他一直以來謹守的禮儀道德。許崢一路行來,就渾身都不自在,總覺得好象有人在盯著自己看。回頭望望,除了承恩侯府各處執守的下人,也就只有秦遜的那個長隨朱樓在前院呆站。許崢覺得自己真是多心了,那些下人又怎會知道他要去見秦錦華?但那是在外院,他怎么走動都是正常的。如今進了二門,萬一遇上個丫頭婆子,問自己要去哪里,那要如何回答?
許崢就是在這糾結的當口,遇上了迎面而來的趙陌。他心下頓時慌了一瞬,好不容易才鎮定下來,勉強笑問:“郡王爺這是打算回枯榮堂去么?”
趙陌一打量他的神色,便猜到他是上了當,要往紈心齋去了,便笑道:“是呀,秦家三表妹請我到松風堂說話,說是想托我從琉璃廠買幾幅古畫,我想這不過是小事兒,就答應下來。擇日不如撞日,索性今兒就叫上簡哥兒一道逛去,不想他被他的妹妹們纏住了,正說話呢,我就先回前頭去等著。許兄這是上哪兒去?要到松風堂么?那你幫我催一催簡哥兒吧。他晚上還要回來參加家宴,時間不早了,我們要快去快回。”
許崢怎么可能去松風堂?只能干笑:“不是,我…我不去松風堂。”
趙陌“哦”了一聲:“我還想托你捎個話呢。其實秦三表妹原是讓我在松風堂里等的,說他們兄妹不過就是聊幾句,托簡哥兒捎帶幾樣小玩意兒罷了,我沒必要避出去。只是我想著,如今我們都長大了,比不得小時候,男女有別,總要避個嫌的。雖說大家是親戚,從小兒常在一處說笑玩耍,素來親近,心里也不存邪念。但人多嘴雜,家里下人那么多,有人議論個一句半句的,積攢得多了,就足以壞了一個人的名聲,因此,寧可自己避諱著些,也好過連累了女孩兒們的閨譽。”
許崢聽得肅然起敬:“郡王爺真是守禮君子。”只覺得趙陌性情為人都與他極為相投,實乃佳友。
他想到自己即將要去赴女孩兒的約,萬一被下人看到了,議論起來,豈不是壞了秦二表妹的閨譽?秦二表妹年紀小,難免會有疏忽。但他已是成年人了,又有功名在身,就該想得更周到些。因為許家,秦二表妹已經受了委屈,他不能再害了她。
許崢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對趙陌說:“郡王爺,我有一件為難的事…”含糊地說自己惹得秦二表妹生氣了,秦二表妹約他前去相見,要他賠不是,可那約定的地點在內宅的空院子,孤男寡女的,他覺得不妥,卻又不好不去賠這個禮…
趙陌露出了心領神會的表情:“原來如此,我明白了。許兄是擔心叫人撞見你們私下相會,說不清楚,會連累了秦二姑娘的名聲吧?那我與你一道同行如何?我不出現,只遠遠綴在后頭,就守在院門處,若是看見有人來,還能出聲示個警。”
許崢大喜,忙向他躬身行了個大禮:“謝過郡王爺!”
趙陌忙笑著扶住他:“不必如此客氣,秦家二表妹說來也是我的表妹呢,本不是外人。”他歪歪頭,面露疑惑,“不過,你跟她約在何時見面?方才我才在松風堂見過她,并沒聽她說起這事兒。她跟幾位姐妹們還聊得開心呢,不象是生了氣的模樣。你沒有記錯時間么?”
許崢從懷中掏出那封信來,再看了一遍,確認了時間地點都沒有弄錯。趙陌裝作關心,走到他身旁掃視了那信幾眼,就疑惑地問:“這是秦二表妹寫給許兄的信?奇怪,前些天我在舅爺爺那里看過她的書法功課,她的筆跡好象不是這樣的吧?”
許崢怔了怔:“是么?”他忍不住又看了信一遍,心下狐疑。他小時候常到承恩侯府來,記得那時候秦錦華的筆跡就差不多是這樣。后來因為三房回歸,拒絕了聯姻之意,祖父又提出讓他娶秦錦華的主意來,他覺得尷尬,又要專心讀書,來得就少了。他已經很久沒留意秦錦華寫的字是怎樣的,只能照著小時候的印象來。
不過,秦錦華雖然功課并不算出色,卻也不至于練字練上四五年,都沒個長進吧?
就在許崢終于起了疑心的時候,趙陌若無其事地催促他:“這就要走了么?我不是很熟悉這邊的房屋格局,不如許兄在前頭帶路?”
許崢心下猶疑地帶著趙陌往紈心齋走去。秦簡、秦含真與秦錦華、秦錦春四人這時候才敢從東穿堂走出來,遠遠看到他們拐進了通往紈心齋的夾道。
秦錦春暗暗抹了把汗:“看來郡王爺把許大公子穩住了,接下來不知道他要怎么辦?”
秦含真猜想:“他估計會讓許崢進去,自己綴在后頭,見勢不妙就沖過去壞了大姐姐的局。如今是許崢邀請他同行的,大姐姐事后懷疑不到他頭上。我們不如也找個借口,聲稱是看到他了,才跟了過去,然后撞見了大姐姐跟許崢在一起?”
秦簡點頭:“如此確實比我們先前想的要穩當些。”
秦錦華小聲說:“弄影、描夏和流輝都還不知道趙表哥插手了呢,一會兒她們定要嚇一跳。還有大姐姐,她如今應該已經躲在紈心齋的屋子里了,可別讓她看見趙表哥進了院子。”
秦含真搖搖頭:“趙表哥明知道是什么情況,才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呢。”
事實證明,趙陌并沒有辜負秦含真對他的信心。他走到紈心齋門口就停下來了,一聲不吭,只拿眼神與動作示意許崢進去,自己就往院門門板后頭躲起來了。許崢啞然失笑,心情卻是輕松了許多,提起衣擺,直接往正房走。信上明說了,秦錦華會到正房與他相見。
紈心齋本是二房薛氏的住所,自打二房搬離后,就再也沒有人住進來過。拋空數年,本該到處落了塵才對,但如今卻經過了簡單的打掃,桌椅、床鋪,都是干凈的,桌面上還準備了茶具茶水,火墻也燒起來了,烘得屋內一片暖融融。
許崢記起書信上囑咐的話,將房門關上,不讓外頭路過的人發現這屋里有人。然后他在桌旁坐下,覺得屋里似乎稍微熱了一點兒。不過,想到秦錦華素來嬌弱,讓丫頭將屋子烤得暖和些,也是尋常事,他就沒覺得奇怪。
他在屋里等了好一陣子,也沒見秦錦華出現,不由得有些不安。他起身到窗邊往外看了看,確實沒看到人影,連趙陌都沒看見,想必還躲在門板后頭呢。他嘆了口氣,又重新回到桌邊坐下,只覺得屋里越發熱了。他想去開門,又想到秦錦華在信中的囑咐,還是按捺住了,隨手倒了杯茶,喝了一口。茶是溫的,帶著點兒甜味,也不知道放了什么東西,倒是挺好喝,也很解渴。他忍不住想要多喝兩口,但想到二表妹遲遲未至,便又心焦地將杯子放下,想要再到院門去看一看。
沒想到剛起身,他就覺得腦子有些發暈,身體晃了一晃,重新跌坐在凳子上,手下一時沒留意,將杯子掃落在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他這是怎么了?
他身后傳來吱呀一聲,卻是有人從后屋走了進來,腳步聲越來越近。許崢硬撐著頭回身看去,模模糊糊地認出這是秦家二房的秦錦儀。她怎會出現在這里?!
秦錦儀滿面羞紅,走到許崢面前,柔柔福了一禮,嬌滴滴地說:“許大表哥,表妹對你仰慕已久了,今日特地約你前來…”話還未說完,房門忽然被撞開了,趙陌大咧咧地走了進來,嘴里還在嚷嚷:“許兄,你弄錯了,秦二表妹并沒有約你!”
秦簡、秦錦華、秦含真與秦錦春都跟在他身后,立在院子里,表情各異地往屋中看來。
許崢腦中一片糊涂:“啊?”
秦錦儀卻懵在了那里,連禮都還沒行完呢,正矯揉造作地扭出一個優美的身形,就被眼前的情形嚇了一跳,腳下一個不穩,摔倒在地,把腰給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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