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少英的謀算,其實說起來并不復雜。
當日他在秦家聽說金環逃走,就打發人沿著進城的道路追蹤過去了。金環是何氏在大同買的婢女,還是頭一回來米脂縣,除了何子煜在縣城里的住處,她根本沒別處可去。況且她平日身為何氏的大丫環,也算是養尊處優,身上沒帶什么行李銀兩,哪里敢走遠路?能一個人走十幾里路進城,已經是極限了,何子煜的臨時住處,就是她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吳少英的人追蹤金環,一直追到何子煜在縣城里賃的宅子,起初并不知道何子煜已經回到了米脂,直到他們在何子煜的宅子外頭,發現了許多陌生人馬的蹤跡。
何子煜回米脂的時候,并不知道妹妹在秦家的罪行暴露,已經被軟禁起來,所以沒打算掩藏行蹤。但他與兩小旗的官軍同行,后者卻不想在臨縣以外的地方暴露身份,所以一群人身著便服,鬼鬼祟祟地進了門。要不是宅子太小,他們騎來的馬一時間沒法容納,需得另尋地方安置,吳少英的人也不會那么容易發現他們。
吳少英得到消息后,沒料到那是二十名官軍,還以為是何子煜從哪里籠絡來的流氓地痞呢。當時他還以為金環是抓不回來了,卻在第二天一大早,發現她在關家附近的街道上大搖大擺地走著,擺明了是要讓他發現。他不知道何子煜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只知道何子煜既然已經知道了妹妹受困,肯定不會坐視不理,就索性將計就計,讓家仆拿下金環,押回秦家。果然,不久之后,就傳來消息,說何氏提出要去廟中向秦平、關氏夫妻賠罪祈福。
吳少英猜想何子煜定是打算帶著他那群手下,趁著何氏出門的時間,把妹妹帶走。他不但沒生氣,反而驚喜不已,這是何家兄妹逃走的好機會,又何嘗不是他報復何氏的好機會?若是何氏一直在秦家,秦老先生既然已經決定了不傷她性命,也不送她見官,他肯定是沒辦法真正報復這個仇人的。既然何氏自己找死,他又怎能錯過大好機會?
吳少英順水推舟,派出三名護院跟隨秦家人送何氏前往寺廟祈福,又另派了幾名箭術好手,事先埋伏在那樹林里。他雖不是米脂縣本地人,卻在此長大,對周圍地形了如指掌,深知從秦家大宅到寺廟,一路都是寬闊的土路,只有那拐彎上坡處有一片密林,可以用作埋伏。而那地方的路況,又注定了馬車經過時走不快,就連一般人騎馬,也要相應降低速度。無論是何子煜,還是他吳少英的人,要下手,就只能在那里。
何子煜那日一早帶著十多騎人馬從城門口出發,吳少英就秘密帶著手下跟在后頭,見他們確實在那片坡地后頭等待,就悄悄繞路,潛入林中,等待著秦家車隊的到來。這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等到何子煜率眾攔住秦家人的去路,不等他開口說話,吳少英便命人先射了箭出去,隨秦家人同行的三名護院立刻招呼大家小心馬賊,令眾人躲避,那秦家人就會將何子煜與林中箭手視作一伙人,而后者“馬賊”的身份在利箭的“幫助”下,也就坐實了。反正何子煜招來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平日也是作惡無數的,吳少英陷害他們,一點都不覺得慚愧。
吳少英的目標只有何氏一個,或許還有秦泰生家的這個幫兇,其他人不是秦家仆從,就是秦家佃戶,吳少英尊重秦老先生,是一個都不敢傷害的。所以他帶去的都是箭術高手,射出的箭特意避開了秦家的每一個人。在當時那種混亂的場面下,要做到這點可著實不易。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何氏一直沒出馬車。雖然老護院的侄子算計了拉車的馬一把,讓馬車撞上何子煜等人,兄妹主仆三人都受了傷,但沒能一箭將何氏射死當場,實在是遺憾。
那幾箭的效果,比吳少英最初預料的差一點兒,但也算不錯了。他們很迅速地退場,沒有驚動任何人,護院們帶著秦家青壯將受傷的“馬賊”押送縣衙,樹林里的痕跡也被抹平。只要罪名定下,把人往榆林衛一送,就算口供對不上,也不會有人追究。若不是那群假馬賊的身份不是流氓地痞而是官軍,吳少英自問計劃是不會失敗的。
如今事情演化到了他自己都預料不到的地步,他只慶幸自己已經將手尾收拾干凈。即使秦老先生知曉內情,懷疑他跟密林中的射手脫不開干系,也僅僅是懷疑而已,沒有任何證據。
誰能想到,今時今日,這來自京城、身份神秘的李大人,居然能一言揭破他的計謀呢?
吳少英腦中紛亂,但很快就鎮定下來,淡淡地道:“李大人英明。”沒有否認,卻也沒有承認什么。
李大人微微一笑:“果然,你正如本官想的一般,是個聰明人。本官不知道你與秦、何兩家人到底有什么仇怨,那原不與本官相干。本官來西北,是為了調查一樁秘案,也許需要借助你的一臂之力。”
吳少英神色變幻:“李大人所說的案子,可是…與那幾名被殺死毀容的士兵有關?”
李大人微笑道:“等你答應了幫忙,本官自會說清楚案情。只是目前還不能坦言相告。你好好考慮一下吧,但若你答應了,在案情真相大白之前,你都不能再與任何親友相見,也不能與他們傳遞信息。當然,這只是暫時的,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也就無妨了。本官聽說你還是監生,尚未授官?若此番你能為朝廷立下大功,日后的前程自然不可限量。”
這意思是要招攬他?吳少英看向李大人:“若是學生不答應呢?”
李大人只是笑笑,沒有說話,但吳少英已經明白了。
對方是在威脅自己。雖然他自信自己并未留下任何足以入罪的證據,但那并不意味著他能高枕無憂。這位京城來的李大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來歷,但顯然位高權重,得罪了對方,他還能有什么前程?他多年苦讀,可不是為了這個結果。罷了,反正他原本就有意追查何家兄妹的下落,幫李大人一把,也可以借官府的力量,達到自己的目的,順便為將來結下一份善緣,何樂而不為呢?
吳少英拿定主意,便向李大人躬身行了一個大禮:“學生見識淺薄,今后還要請大人多多指教。”
李大人笑了,扶他起身:“好說,好說。”
達成了合作協議,兩人各自落座,周艮親自上茶。
周艮是侍衛,還有可能是一位王府侍衛,身上有品階。他親自給吳少英上茶,吳少英不由得有些受寵若驚,連忙起身接過。周艮笑笑,很和氣地在李大人下手就坐。
李大人開始為吳少英解說他在查的是什么案:“四個多月前,秦王殿下在榆林城外遇襲,侍衛隨從死傷慘重,就連秦王殿下,也幾乎不能身免。”
“等一下!”吳少英差點兒沒跳起來,“大人你說什么?秦王殿下?!”他滿面震驚。這可是陜西本省駐守的藩王,為什么他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大消息?!
李大人苦笑了:“榆林衛中,怕是有不少人聽說過,但朝廷至今還在封鎖消息,所以眾人只是私下議論而已。因茲事體大,一般人都不敢外傳半句。你身在米脂,離榆林城足有一二百里地,又非軍中人士,自然不曾聽說了。因秦王殿下平安脫險,返回京城,今上震怒,才派我等前來調查真相。為防打草驚蛇,此事并未聲張。”
吳少英直覺有些不對勁:“襲擊秦王殿下的是什么人?朝廷要調查的是什么真相?又為何不能聲張?”除非襲擊秦王的人,身份不一般,否則一般的馬賊或者敵軍干出這種事,榆林衛只會大肆宣揚,順便大舉反擊,好搏取軍功。
邊疆承平三十年,邊軍將士連軍功都不好得了,大家也是有強烈上進心的。
李大人嘆了口氣,看向周艮,后者便接過敘述的任務,為吳少英說明原委。
這位遇襲的秦王殿下,乃是當今圣上的皇弟。三十年前,先帝即將大行,他膝下子嗣眾多,嫡庶都有,曾一度爆發過奪嫡大戰。今上乃是嫡皇子,還被立為皇儲,卻遭眾兄弟們聯手攻擊,被折騰得非常慘,差一點兒就連性命都丟了,經歷千辛萬苦,才好不容易得到了最終的勝利。當年曾參與陷害他的其他皇子,作為奪嫡的失敗者,自然沒有好下場。但新皇登基,還是要顯示一把自己的仁愛孝悌的,那些不曾參與過奪嫡的小皇子們,就成了他體現自己寬仁的好對象。
秦王殿下,正是其中一位庶出的皇弟。生母份位低,又不得寵,先帝大行時,他年僅十二三歲,無權無勢無人無財。但他有眼光,還有智慧,在今上落魄末期,冒險幫了一把,等到今上翻身上位了,他就成了今上最寵信的一位弟弟了。不過秦王本人相當低調,品行也好,成年后出鎮陜西,一直安分守己,對自己的職責也非常盡責。今上讓他做什么,他都盡力去做,可以說是最讓人省心的一位藩王了。
今年四月,秦王受召上京,奉皇命巡視北方邊境,為沿路諸衛所守將帶去朝廷的賞賜。他最后到達的就是自己藩地內的榆林衛,但在那之前,先在長樂堡哨所逗留。原本只是因為時間晚了,天都快黑了,長樂堡又是比較大的衛所,周圍還有不少民居,秦王打算在那里休整一夜,明日再到另兩處哨所巡視一番,然后再回榆林城。但長樂堡守軍首領行事觸怒了秦王,他連飯都不肯吃了,打算連夜趕回榆林城,偏偏隨行人員中,負責押送御賜物品的李大人身體不適,不能趕路,只能留在長樂堡中。秦王的車駕又被損壞了,要修好,至少要大半天的功夫。
秦王就這樣丟下行轅和大隊人馬,只帶著自己的親軍侍衛,叫幾名長樂堡守軍做向導,騎快馬前往榆林城,卻在途中遇到了不明武裝人員的襲擊。
“秦王的向導是長樂堡守軍?”吳少英心中一動,看向桌面上那疊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