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的角門子外有一處小巷,喚作烏魚巷。大下午的,一名婦人拎著一籃子菜,匆匆忙忙地往巷子里頭走。
她半低著頭,已是盡量朝向無人的地方側著臉,然而才行到一半,就被人叫住了。
“禾花她娘!”
一個瘦婆子見得她來,遠遠就迎面招手道。
都是市井相鄰的,對方都主動打了招呼,廖三娘也不好避讓,只得笑了笑,同那人問了幾聲好。
她把腳步放得快了,欲要趕緊走過這一段,孰料已是慢了一拍,對方早叫道:“噯,禾花她娘,你別急著走啊,我正有話問你!我聽得東頭張二家的說你家那口子給衙門里頭辭了,是怎的回事啊?”
她人雖瘦小,聲音卻是極大,一叫得出來,小半條巷子都傳遍了,登時不少門戶悄悄推開了半邊門往外頭看。
廖三娘無法,只得回頭道:“我家中事忙,改天再同你說。”
饒是她腳下步子已經放得極快,還是順著風聲,聽到了后頭那瘦婆子同其余人說話。
“…張二家的說的,再錯不了,他家原本還想說沈家那個小女兒,誰知道遇得這樣的事,哪還敢上門?依我說,這廖三娘也是命不好,當年多少人上她家提親?挑來挑去,擇了這一個,一身的臭脾氣,話也不會說,旁人都升了,獨他一個年年坐冷板凳,只可惜了廖三娘這張臉!嫁與誰家都不至于吃這個苦…”
廖三娘只聽不見,提著菜籃子快步回了家。
她推門而進,見得丈夫正坐在天井處洗望尺,拿塊布擦啊擦的,擦來擦去只擦同一個地方,顯然心不在焉得很。
廖三娘心中暗嘆,面上卻是笑道:“當家的,我今日買了鯉魚同羊頭肉,要不叫禾花去喊她高叔叔一家過來吃飯?”
坐在天井處的,正是當日都水監中的那沈存復,聽得妻子說話,他才慢慢回了神,卻是搖了搖頭,道:“別去他家拱火了,他那婆娘鬧得正厲害,見得禾花,又要怪我了。”
“買都買回來了…”廖三娘勸道,“姜妹子那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的,不過口頭說兩句。”
沈存復卻是搖頭道:“別叫了,他日間才去東山村里頭給人看井,想來留了好飯吃,也沒啥好叫的。”
見丈夫如此喪氣,廖三娘也不好多說,因天色不早了,便把女兒沈禾花叫了出來,母女兩齊心協力整治了一桌好菜。
買的時候預著多了數人分量,眼下人不來,魚、肉卻是放不得的,等到一應做好,早過了飯點。
一家人這才坐到桌邊吃飯。
沈存復并無什么胃口,只把那打來的酒倒了一碗,就著羊肉吃。
廖三娘就勸他道:“一桌子的菜,多吃點,平日里頭都少回家吃飯,好容易眼下得了空,怎的只記得喝酒?”
沈禾花也把面前的兩個碟子給父親推了過去,道:“爹爹,往日你最愛吃這旋煎羊同黎凍魚頭,今日女兒做了,也不見你動筷子。”
妻女都這樣體貼,沈存復縱然心中郁郁,也只好強顏歡笑,吃了幾口,又夸了幾句。
然而他到底難受,往日都要吃三碗飯,今日已是飯菜都涼了,那只裝過一回的碗里還剩得一半沒有動過。
一時飯畢,沈禾花收拾了碗筷去廚房里頭洗碗,廖三娘就給丈夫沏了杯茶。
沈存復嘆道:“我這樣沒用,倒是拖累了你們母女三個。”
廖三娘道:“這是什么話,哪里又沒用了?”
沈存復便道:“你這是給我體面,這幾日我雖是少出門,卻也知道左近人嘴里都在不干不凈地說些閑言碎語——確是我沒用,也沒叫你們娘幾個過上好日子,回來的時候也少。”
他也不喝,只把那手中茶盞放回了桌上,道:“我已是想通了,已是同高涯說得清楚,他這兩日去東山村便是先去探路,我兩個多少也有個手藝,從前在都水監中討不得好,而今出得外頭來,雖不至于過得多富貴,可討口飯吃,倒是不難的。”
又指著廚房道:“賣幾把力氣干個一二年,也給禾花掙個體面的嫁妝出來。”
廖三娘忍了許多天,一直不敢去問,眼下聽得丈夫這樣說,顯然是再不打算回去了,一句話在肚子里頭翻來覆去許多回,到底還是出了口,問道:“咱們家倒是不要緊,有時就多吃一口,沒時就少吃一口,只他高叔叔…當真也回不去了嗎?我聽得上回姜妹子說,他家二小子還想著這一二年間尋個機會進都水監做個吏員,眼下臨走臨了,能不能叫何主簿搭把手?”
沈存復雖是回家了數日,然而一提起何主簿,那火氣騰地一下就冒了起來,罵道:“那專養蛆的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廖三娘見他發了這樣大的脾氣,如何還好說話,只得閉了嘴。
沈存復也醒得過來自己嚇到了人,忙緩了口氣,道:“我已是將面皮都同那邊撕破了,同他們也不愿再說話,高涯是個兄弟,與我同進同出的,日后有我一口飯,便得有他一口飯吃。”
然而他說完這話,面皮也灰了下去,不知想著什么事情想出了神,看著角落里頭的望尺同千尺,癡癡地發愣。
廖三娘知道自己丈夫在都水監中做了數十年,實在有了感情,只是抹不開臉面,放句狠話罷了,她也不清楚其中究竟是什么事,也不好安慰,正要回得房中,卻是忽然聽得外頭有人喊門。
“禾花她娘,有人找你當家的!”
白日間那瘦婆子一面用力拍門,一面大聲叫嚷。
這樣晚了,還有誰人會來?
莫不是那話頭多的又尋什么機會來探頭探腦了罷?
家中出了事,廖三娘對這些愛傳閑言碎語的本來就已是煩得不行,卻是不得不上前應門,打得開了,正要問話,卻不見那瘦婆子,只看得對面一人提著燈籠,問道:“可是沈工家里?”
那口氣十足是都水監中的人,聲音也是十分眼熟。
廖三娘定睛看了,倒是依稀有幾分印象,好似也是都水監中水工,往日來家中吃過飯的,只是時隔太久,記得不甚清楚了。
她忙的點頭道:“是了!卻不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