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爽已是恨恨推測道:“怕是咱們后頭園子里頭花木太多,廚房又挨著后園,倒叫耗子得了手,那東西十分能生,長此以往住得下去,哪里還有我們容身之所!”
咬牙切齒的樣子,活似她此時就已經被老鼠逼得沒地去了一般。
面前兩個人都這樣說了,松節自然不作他想,只琢磨了一會,便道:“也未必要養貓,前陣子不是聽說朱家橋瓦子左近有人養的貓生了瘋病,四處拿爪子撓人,好幾個小孩都給抓得染了貓瘋病,聽說已是沒得治了。”
他提議道:“不若養狗罷?我聽人說,有些狗兒捉耗子倒比貓厲害,也不像那貓一樣,晚上叫得陰森森的,還時常亂抓人。”
秋爽嗤笑道:“狗兒就不咬人了?況且從來都說貓兒生來會抓耗子,頭一回聽說狗比貓厲害的,你這是正經的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吧。”
松節平日里頭已經很有幾分老成,聽了她這話,不知為何,竟是同個小兒一般,跟著認真論起貓、狗捉老鼠的長短高下來。
眼見這幾人話題跑得越來越偏,竟是當真要去買貓買狗來斗一回法了,季清菱只好遠遠攔道:“無事,家中沒有耗子,暫且不用買。”
聽得她這樣說,正吵得熱火朝天的松節、秋爽兩個,竟是俱都有些可惜地“啊”了一聲,卻也只好住了口。
秋露在一旁看得好笑。
顧延章洗了手,過來取了那帖子,略略看了看,轉手便遞給了季清菱,道:“真是稀奇。”
季清菱接過看了,卻是孫卞親自下的拜帖,帖子寫得客氣得很,也沒提什么事情,只說后園的早牡丹開了,邀他們夫婦二人過府賞花。
“難道是為著前兩日那落石之事?”季清菱也覺得奇怪,“只那不過是小事,不必這樣罷?”
顧延章道:“也沒有旁東西值得下帖子過來了。”
他思忖了一下,忽然覺得,兩人先前許是想得左了。
自己與清菱都覺得接了孫卞的名帖去請人相助,乃是借助人勢。可對于孫卞而言,卻未必如此。
地位越高,旁人對你的期待也自然越高。作為宰輔家眷,遇得事情只會干等的名聲,哪里比得上奮力救人的名聲?
清菱借了他的帖子去,又安排孫府的管事出頭,正好說明他家遇得事情并未置身事外,雖然本心不是為其考慮,實際上,孫家其實是得了好的。
想得清楚了,顧延章便道:“扯來扯去的,孫府這一陣子正熱,反倒越發沒完沒了了。”
難得五哥有個長長的假,這幾日又逢了清明時節,外頭都是人,季清菱也不愿意出門找堵,便點頭道:“那便回個帖子說家中有事,不去了罷?”
兩人議定,季清菱起手順道磨了墨,又給顧延章潤了筆,攤開紙用石鎮壓了,讓開位子給他回信。
這日之后,夫妻二人除卻祭了一回祖,便在府里待著,也不做旁的事情,或作畫,或論事,或看書,或消遣,圍著園子里頭隨便就一株野草也能聊上半日,又把落下的功課補了又補,好容易補得差不離了,也到了收假之時。
這一廂夫妻二人樂不思蜀,另一廂,張瑚卻是煩心不已。
他又一次應召到了慈明宮中。
對著家里人,張太后說話就隨意起來,指著一旁的宮人道:“天色不早了,莫要給他濃茶。”
又對著張瑚道:“事情哪里是一蹴而就的,黃、汴兩河淤積數百年,歷朝以來,多少能臣都沒能治好,你便是再有才干,也要順勢而為,何苦這樣為難自己。”
張瑚沒有答話,只默默端起了宮人才放在桌上的清茶。
他兩只眼睛里邊俱是血絲,紅得只比兔子好一點,下眼瞼已是有些發青,顯然熬了許久沒能休息好。
張太后見他這幅模樣,擺明了就是轉不過彎來,只好嘆了口氣,道:“你才管了都水監幾日,就熬成這幅樣子,豈不聞有一句話,叫做‘過剛易折’,自古行事須要留三分余力,將來才能長長久久。”
又問道:“我聽人說,你這幾日都沒好好休息,夜夜宿在書房里頭,是也不是?”
張瑚不肯言語。
張太后只得道:“哪有這樣做事的?難道一日不把差事辦完,你就一日不睡覺了?”
聽得她勸了好一會,到得最后,張瑚終于悶悶地道:“弟弟自醒得,只是而今尚是年輕,正是建功立業之時,趁著身體好,總能熬得住,將來熬不住了,自然再不會如此。”
滿臉一條道走到黑的倔樣。
張太后實是有些無奈。
世人都說強按牛頭不吃草。同她一樣,張家人都是要強的性子,張待如此,張瑚也是如此。
雖然不太愿意承認,可這兩人,俱是很有一番上進之心,卻少幾分治事之才。
旁的事情,她自然會多多幫著家里人,可今次遇得黃、汴兩河,實在便不是那樣好相與的了。
張太后一直給張家人找機會,可那機會卻也不是胡亂找的。
從前她強要趙芮將張待派去了延州,便是知道延州有楊奎坐鎮,又有陳灝看著,即便差了幾分意思,也不會出什么大錯。
后來再去贛州接那知州之位,也是看中了前任已是把根底打好,有了白蠟,又有了福壽渠的框架,再如何眼高手低,總能做出些東西來。
然而無論張太后嘴上再怎么硬,張家這兩個人肚子里頭究竟有個幾斤幾兩,她又如何會不知。
尤其這個小的,從來一帆風順,又自恃見識、才干俱佳,可實際上,到底沒怎的經過事,尚缺幾分歷練,才能真正成才。
若無人看著,栽個跟頭事小,自此一蹶不振,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況且修渠、清淤俱不是能拿來開玩笑的。
她看了張瑚一眼,還是道:“早間我已是同兩府商議妥當了,叫范堯臣去兼那都水監,由他統管修渠、清淤之事,他平日里頭事多,其實最后當還是你來做事…”
張瑚的嘴唇碰在茶盞邊上,才輕輕呼了幾下氣,正拿嘴唇試那茶水熱度,驀地聽得這一句話,手一抖,被熱水嗆了滿嘴,衣襟上都被濺濕了一片。
他又咳又嗆,又著急要說話,又被熱茶燙得說不出來,一時狼狽不已,然則還未來得及緩過氣來,已是大聲叫道:“太后!”
張太后連忙問道:“怎么這么不小心,這是燙到哪里了?”
又囑咐一旁小黃門道:“快去尋了冰水來!”
張瑚哪里還有心思管這個,把手上茶盞急急一放,道:“怎的能叫范堯…范參政來管都水監!?”
他情急之下,險些叫了范堯臣的本名出來,好懸反應得快,遮掩了過去,又叫道:“他對那‘鐵龍爪揚泥車法’早有成見,必會想方設法阻撓行事!眼下我已是將‘鐵龍爪’自做增損,做成了‘浚川杷’,‘揚泥車法’也正要試用,若是給他主持此事,安能有后續?!”
張瑚相貌堂堂,身材也好,面皮又白凈,又兼氣質極好,從來說話、行事都極有分寸,哪里有這樣風度全失的時候。
他見張太后沒有立時回復,再坐不住,倏地站起身來,復又叫了一聲,道:“太后!”
張太后卻是不為所動,只道:“范堯臣多年為官,不是那等輕率之輩,治河通渠乃是正事,做得好了,他也有功,你也莫要太過擔心。”
張瑚哪里肯信。
他連連搖頭道:“太后,此事不若再做商議,即便是看重其人資歷,朝中也不是尋不出能主持此事的…”
連著被截斷了幾句話,只到底是自己人,張太后也不覺得被沖撞了,口中道:“我知道你一心要將此事做好,范堯臣從前在江南東路主修過不少堤壩,又曾賑濟數十萬流民,你要行那‘鐵龍爪揚泥車法’,其中耗資、用工何其之大?倉促之間,總有疏漏之處,叫他幫你把著方向,查缺補漏,豈不是好?”
又道:“前幾日那新鄭門外之事,雖非你之責,可若是有人幫著查點,也不至于鬧出人命來。”
人命關天。
眾目睽睽之下,巨石從頭而降,躲都沒處躲,怎能叫人不惶恐?
短短幾日功夫,京城里頭已是傳了個遍,又恰逢清明祭祀之時,說書的正愁近日沒什么新鮮事,得了這一樁,如獲至寶,編了許多唱折、說書本,盡把事情往什么“厲鬼索命”、“陰門大開”、“須得一鬼胎祭落河神”、“下回便要童男童女”等等地方引。
偏偏趙芮也死得突然,外頭便又有傳聞,說這是先皇警示云云。
也不知市井之中那些個閑漢愚婦是怎的想的,旁人說什么,他們便信什么,還要加些細節枝葉,譬如那“鬼胎”有六指、“遇得頭上四撮毛的,便是厲鬼”等等,拿來四處宣揚,唯恐嚇說得不夠嚇人。
此時正值新帝登基,萬事以穩為上,忽然多了這些個神神鬼鬼的風言風語,鬧得人心浮動,張太后如何會不惱?
只是惹事的是張家人,不好責罵罷了。
張瑚聽了,也有些煩躁,道:“此事生得突然,只能說時也、命也,實在也是運道不好,便是換了范大參過來,也未必能避得開——該來的事情,哪里能躲?”
張太后卻不想同他多說這個,只反復強調道:“范堯臣也知道輕重的,你那‘鐵龍爪揚泥車法’若是當真有用,他見了結果,也不好胡來,通渠如此大事,兩府俱在一旁盯著。”
她復又問道:“你那法子,當真是可行?”
張瑚昂然道:“自不敢欺瞞太后。”
又道:“我已命人在小溪小流之中試用,即便是那水勢不夠湍急,也能撓蕩泥沙,很是有效!”
聽得張瑚還曉得試用,到底知道穩重行事的,張太后也稍微放下了心,繼而問道:“這‘鐵龍爪揚泥車法’乃是外人所獻,都水監中其余水工如何說?可有異議?”
張瑚道:“已是叫他們看過,也提不出什么東西來,卻也沒說不能有用。”
既然已是試用過,都水監中水工也認真核過,想來不會有什么大毛病。
張太后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若是那范堯臣再不肯同意,你便把此事同他一一分說,難道他還能尋得出什么理由阻撓于你嗎?”
張瑚實在不悅,可一時半會,卻也找不出什么法子拒絕,只好負氣而去。
他走得如此不甘,張太后自然看在眼里。
她想了想,把崔用臣叫了進來,吩咐道:“瑚兒近日忙得很,你且去內庫里頭尋點好藥材出來,送與他去,叫下頭人給他好好補上一補——這孩子遲遲不肯娶親,而今父母俱是不在身旁,倒是叫人十分不放心。”
崔用臣領了命,少不得說上幾句,道:“大公子行事自有分寸,并不是那等不知進退的。”
張太后點了點頭,想到京城里頭那等亂七八糟的傳言,便道:“一會你去著人去問問周得昆,看他那一處折子擬沒擬出來…鬧得這樣兇,再不壓一壓,還不知道傳成什么樣子!”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這雖不是一句好話,然則在張太后看來,卻是一句實話。
百姓之口,便似那黃河之水一般,不能堵之,只能引之。
百姓自是閑的,左右也沒什么要緊事情做,你越不肯說,他越愛胡亂猜,你要是給了個方向出來,他們雖少不得也私下里嗤之以鼻,不肯相信——畢竟朝廷說的話,自然是沒有自己三姨夫的二侄女的七大爺自“某某宗親家的茅廁里頭”、“某某相公的馬車旁”、“某某內宦的養子在某處賭坊的包間外”偷聽到的話來得靠譜——可有了方向,自由發揮的余地就少了。
況且世上稀奇事情一茬接一茬,過個一陣子,自有新鮮東西冒出來,他們也再記不起來曾經有過這一樁了。
只要此時不要鬧成什么大氣候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