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那人如是說,圍坐的小兵們均是有些著急,異口同聲地叫道:“軍校!”
韓勉搖了搖頭,道:“莫要說了,二百敵六百,那二百當中還有一百的民伕,便是換做我在場,也難做得比他好。”
頭一個說話的小兵冷哼道:“那不是仗著有神臂弓嘛!給我一百神臂弓,哪怕是來上六百天兵天將,我都能給他射個對穿!”
然而他說著說著,聲音卻在韓勉嚴厲的注視下一路變得小了下去。
韓勉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種話,也只能是沒見識的小兵們在私下里胡扯時才敢說。
一百弱兵加上一百民伕,對上六百北蠻精銳,離得如此之近,哪怕有神臂弓,卻也不是輕易就能全殲的。
若是以逸待勞,準備周全,倒是真的不難,可倉促之間想要應戰,哪里有那樣容易。
戰場是這般好指揮的嗎!戰機稍縱即逝,一點細微的因素便能起到極大的影響。
他當日同長官一同領兵馳援,自然也把山頂的情形盡皆收入眼中。
山坡之處,蠻子的尸體層層疊疊一路鋪沿而下,然而最多的也不過是壘了三層。
韓勉上過無數次陣,也臨陣指揮過些小戰,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陣前指揮之人對敵軍進攻的節奏,與己方射擊的頻率,都做了精準的估計,才會又這樣的結果。
北蠻是在次第之間被射死的。
不要小看次第之間這四個字。
敵軍尸體壘得太高,會影響己方攻擊的準確度,不但阻隔視線,甚至可能會被對方作為屏障來躲避箭矢。
然而山頂指揮之人做得很好。
尸首壘得最厚的全在戰陣的最前處。
再往后,所有的蠻子尸首幾乎都是平鋪在地,最多也不過疊了兩具。
韓勉原以為這是因為當時臨敵太過倉促,來不及應對,導致的己方兵士上弦、搭箭過慢,才會有此結果。直到他打掃過戰場,訊問過俘虜,又詳細問清了臨陣之人,知道了指揮者的情況之后,才漸漸醒悟過來也許更多的是由于那顧五乃是新人,乍一臨陣,尚未來得及察覺到其中玄妙。
如果當真是這樣,那人,確實是天生吃戰場飯的。
對于兵士來說,他們要做的只是瞄準敵軍,扣發扳機,可什么時候射擊,聽從的全是指揮者的安排。
韓勉二十投軍,已是在軍中歷練了許多年,剛開始做小卒的時候,他也只會聽從上官指揮,后來熟悉了戰場,一步步從小兵往上攀爬,才在戰陣上漸漸有了腦子。
上陣次數越多,越深刻了解到原來無論大小戰役,指揮的作用都如此之大。
何時要沖刺、何時要齊射,何時要等待,看起來似乎只是時機上微毫的差異,卻幾乎全然控制著己方的士氣與戰力。
在陣上摸索了許多次,又指揮了數輪小型對陣,韓勉才稍微摸著了門路。待得如今升到的軍校之位,雖然在軍中也不過是個低階的軍職,他卻早已今非昔比。
在下頭的小卒看來,那顧五純粹是因為徐殿直不幸殞身,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又靠著神臂弓之力,這才走了狗屎運,全殲蠻軍,并不算什么本事。
可韓勉卻知道,當時的情況,便是徐殿直在場,也不一定能比那顧五反應更快。
如果是自己,會如何做?
想到這里,韓勉不由得苦笑。
他第一反應,應該就是調集大半兵力阻絕蠻兵,再分出小半人手去取用神臂弓。
然而蠻兵乃是精銳,想來也擋不住多久,等到神臂弓取出,蠻兵應是已經快要攻到了一半。
也許來得及兩、三輪齊射罷?
不,或許兩輪都來不及,畢竟與普通的長弓不同,神臂弓上弦、搭箭都需要時間。
如果蠻軍攻到了面前,便是神臂弓,又有何用?
還來不及搭箭,便要白刃相接了。
那顧五最厲害的一手,便是那一把火。
燒得實在太聰明了!
有那一把火,把蠻兵足足阻隔了有小半個時辰,這樣長的時間,已是足夠叫兵士以逸待勞,做好全數準備。
還有將兵士分作三列,使民伕協助上弦、搭箭,也玩得漂亮極了。
神臂弓往日的使用,都是在大型戰事上,幾乎都是遠戰,由精銳同時齊射,達到一擊致命的效果,更有沖鋒陣配合,叫敵軍聞風喪膽。
神臂弓太過強悍,根本不需要任何方法,只要數量足夠,便能橫掃敵軍。如果不是因為其制作繁復,造價昂貴,使用之中又十分容易毀損,北蠻早就被攆著打了。
而山頂之上,將手持神臂弓的兵士分作三隊,毫不間歇地射擊近距離的敵人,這做法也著實出彩。
民伕的上弦、搭箭,兵士的齊射,都配合得妙到巔峰,把僅僅距離三四十丈的蠻子壓得死死的。
而那顧五射向敵軍將領的那一箭,更是射得恰到好處。
一面想著,韓勉說不出是羨慕還是嫉妒。
那可是野利榮利,蠻軍中小有名氣的青年將領!
居然給他撿了漏!!
此時的韓勉并不知道,當時山頂的勝利其實除卻神臂弓之威與眾人的配合,更重要的是輜重隊的僥幸。
天色太暗,風雪交加,下頭看不清上頭的情景,失了將領,又被神臂弓嚇得膽戰心驚,這才使得北蠻選了最糟糕的一條路后退。
如果他們選擇的不是后退,而是上沖,也許結果便會改寫。
韓勉還在想著,那小兵已是喃喃道:“可那是試射殿廷啊!他一個新進,怎么能搶那個名頭!”
韓勉忍不住一嘆。
怨不得這一眾弟兄為他抱不平。
辛辛苦苦十余年,好容易立下這般多的功績,眼見鈐轄手中有一個試射殿廷的名額,若是能得到手,便能叫他去到天子面前,考校騎射之術,以求得品得官。
他韓勉不識得字,也不會算數,想要武舉,難度同去天上摘星星相比,也無甚不同,而想要靠軍功累積得官,至少還要等上一二十年,可若是得了試射殿廷的機會,以他之能,又何愁不出類拔萃,叫天子心中留名?!
只可惜 想到這里,便是韓勉心性沉穩,也忍不住有些不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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