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子們只潛心苦讀,可到了朝殿之中,取狀元未必僅看文章,所選者除了人品、相貌等等之外,籍貫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環。
前朝有一屆科考,殿試之上本已有了排名,可除掉糊名之后,天子卻重新又調整了名次,將幾個江南士子放到了后面,又把幾個偏僻地方的士子給提上了前。所顧慮者,不過“表率”二字。
蓋因江南狀元實在太多,可窮鄉僻野,幾百年也未必有一個能有機會,為平衡計而已。
季清菱又道:“若是頂著延州戶籍進京省試,也許新來的上官會為你行些方便…真能取個三甲,這于他可是實打實的政績。如今延州事急,來坐鎮的必是重臣,咱們勢單力薄,也無甚人脈,若是能得其相助,卻是一樁幸事。”
無論誰統領延州,州學之中若是能出個拔尖的,對其來說,這絕對喜出望外之事。大晉考核外任官員,除卻增人口、辟耕田,賦稅征收這些基本的項目,轄下的教化也是一頂漂亮的帽子,用得好了,能給歲考增添不少彩頭。教化者,除了孝子賢孫,貞節牌坊,文教也是頂頂重要的。如果顧延章學問做得出色,地方官絕對不會吝嗇為他指引一番。
與遍地才子的薊縣不同,延州文氣本就弱得很,又遭了屠城,更是房屋萬間都做了土,百姓四散,哪里再找得到好苗子。
不用季清菱再提點,顧延章馬上就能猜到自己若是真有兩把刷子,在延州會有什么待遇。
寧為雞頭,不做鳳尾。他有了計較,卻又為難起來:“若是不考州學,清鳴、良山兩院,我未必一定能入,可若是進次一等的書院,似乎又有些…”
季清菱放下手中書卷,仰著頭,認真道:“顧五哥,咱們還是想想辦法吧,清鳴、良山兩院每屆科考都能出不少人才,如果能入院,少不得會有些出色的同窗,將來為官,也好選幕僚助力。咱們本來在朝中就無人,若是同窗再沒幾個能用的,以后必然吃力得緊。”
顧延章再有抱負,也不過是個十歲的小兒,如今所思者不過在薊縣入了書院,將來回延州繼承家業,至于所謂的科考、入朝為官,對他來說,還是太遙遠的事情。
他暗想:從前爹娘也曾與我說些御下之道,人情世故,我只當離自己還遠,可此刻來看,竟連清菱一個小女娃娃都不如。慚愧慚愧。
他一片樸質情懷,想到此處,小小的胸中翻起陣陣豪情,覺得天下之大,正等自己,將來若是真的入朝為官,絕對不能再讓北蠻屠城,更不能讓世上再有像自己這般因屠城而合家覆滅的可憐人。
季清菱自是不曉得對方會因自己這一番話生出這許多想法,她想了想,又道:“我看了看這薊縣學子們從前院考的文章,覺得題目也是有跡可循的,我爹從前教我…”
她說到這一句,差點錯了口,忙又補道:“…教我哥哥應考,我也在旁偷聽,他只說赴考不是考學問,考的是學生對出題人脈絡的把控,‘學成文武業,貨與帝王家’,其實做官跟做買賣也沒甚區別。科考尚且如此,更何況這小小的院考。先生想要什么答案,咱們先暫且就老老實實寫什么答案。”
前世季父曾經說過,文風本柔和,只要本人愿意,文風可以隨著場合的變化而變化。在貢舉之時,為了迎合考官的喜好,季父硬生生把自己的風格改成了平實派,拆卷后主試官還特意在眾人面前夸他“樸實自然,全無雕飾”,乃是“一注清流”。等到中了舉,上元夜新舉子們被招入宮應制詩文,面對一群后宮妃嬪,他做的詩詞立刻轉為花團錦簇,富貴非常,出宮的時候,其余人都只當去應了個值,只有季父滿袖子里都籠著宮妃們贈還的釵環首飾,把點了他的主考官都看得傻了眼。
季父不但自己能耐,教兒女也厲害得很,季清菱三個哥哥,除了最小那個仍未下場,大哥與二哥都是一甲。季父曾經笑言,若女兒也是個兒子,好生再教兩年,一門四進士,輕輕巧巧。
季清菱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其學問見識,可見一斑。這幾天她試了試顧延章的水準,覺得再給幾個月時間,其余皆不是問題,只有一項,顧延章個性太強。經文注釋還好,他按捺住性子,還能照著經義寫,可到了文章這一塊,開文先立論,顧延章的立論個人風格太強,怎么引經據典都沒有辦法掩蓋得下去。
這種類型的文章風險非常大,遇上想法相近的,必然得中,可若是遇上觀點不同的,估計十有八九就要被放在一邊了。
如今顧延章的目的是進書院,進去之后怎么寫都無所謂,可在入院考試上,弱化個人風格,則是更保險。
顧延章并不是那等固執己見的人,他只琢磨片刻,便知曉了季清菱的意思,捏著書冊想了又想,道:“聽說考的是詩詞歌賦、經義、策問三門,我只一心苦讀,其余皆不管,只先考中要緊。”
這日起,顧延章便閉門在家讀書。
季清菱則是擇個機會去尋了廖嫂子,托她幫忙尋個熟悉當地的丫頭,想著自己不善家務,特囑咐想要個能干活的。
沒兩日,廖嫂子便領了個小女孩上門來了。
“是我們村里的,我看著長大,嘴巴笨了點,手腳倒是麻利,你領去用,絕不誤事。”廖嫂子往旁一讓,把縮在后面的女孩顯了出來。
小女孩頭都不敢抬,忒冷的天,她身上只穿了薄薄的外衫,一件厚的都沒有,兩手捏成拳頭貼在腿側,上面的凍瘡腫得像蘿卜一般。
季清菱仔細看了,對方雖是女孩子,卻長得濃眉大眼,皮膚黝黑粗糙,臉上有幾處明顯的坑洼,想必小時候出過天花或是水痘,乍眼看過去,實在讓人生不出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