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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講義

  (文學度)

  樓府客房在西倒座別院,從下人們的住處穿過一個小木門便是。

  三間紅磚黑瓦的小巧房子十分整潔,樓府有親朋來探訪,都是住在這里。

  院外幾叢四季常綠的冬青,被小廝修剪成了各種形狀,兩棵梧桐樹在小院子里長得高大,秋已至,這會的梧桐已經悄然落葉子了。

  滿院的秋意濃濃,木管家的小廝正拿了掃帚四處打掃。

  木管家坐在房中喝悶茶想事情。

  木管家原是滇南木府后人的分支,因不是長房子孫,成年后就跟著赫提督出門闖蕩,很有見識的一個人。

  從小到大走南闖北,各色人物也見識過不少。

  這些天來,木管家明里看,暗里又細琢磨,樓家這位女公子,和自己的侄兒很有些相似的地方。

  到底是哪里相似,木管家一時又想不出頭緒,這會兒正看著滿院的青黃的秋景有些發愣。

  木管家怔怔的站在空地上看小廝掃地,“木管家,掃完了,要不要出來坐坐?”

  忽聽得聽內院西廂房樓上“吱呀”一聲,樓大老爺書房的窗戶推開了。

  木管家抬頭一見是樓大老爺。樓大老爺也正望下來,身旁站著云陽。

  云陽穿了一身綠蘿的軟衫,頭上新簪了一根玉色的步搖,云陽目光看著木管家。

  那天他身后的那座山呢?怎么后來就看不到了?

  木管家微笑仰面拱起手,“樓老爺望安,已有兩日不見了。”

  樓大老爺也浮起笑容,“木管家,今日正好得空要去拜訪木管家,可巧就這樣見到了,偏了你足足一層樓,一甫不恭了。”

  “哪里哪里,大老爺登高望遠,正是前途大好的兆頭。”

  兩人隔窗笑談幾句,木管家又問道:“不知云陽小姐收徒弟的事怎么樣了?”

  云陽微微一笑,答說:“已經在籌備了。”

  “聽說你收徒是有規矩的,不知是個什么規矩,如果不是愚笨不堪,我倒是想跟著云陽小姐學學手藝呢。”木管家道。

  樓一甫哈哈笑著說:“木管家說笑了,那都是小孩們胡鬧”,又轉頭看著女兒問,“規矩?你收徒弟還要規矩?”

  云陽彎了彎眉眼,“明天爹就知道啦。”

  “那明日我定要去瞧瞧,看有誰運氣好,做云陽小姐的徒弟。”木管家又在下方笑說了一句。

  云陽點點頭施禮。

  打算來樓府學藝的民眾不計其數,一清早就在樓府前候著,排了長長的隊。

  有推小攤賣早點的、賣風車的、捏糖人的,繞來繞去在人群里吆喝招徠。

  再外圈又聚了好些丫頭婆子,已然把樓府門前當廟會來看。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

  寶來叉著腰站在臺階上,一頂小瓜帽扣在腦袋上,舉著他那個掐頭去底的葫蘆大聲喊道:

  “鄉親們聽好了,我們小姐說了,今日先收學羹湯的,只是做這餐飲是要有條件的,先報名后再議學費,學香的暫時不授人,老少爺們就不用惦記了。不然一窩蜂都來了,我們樓府雖大,也安排不下不是?”

  條件?什么條件?

  人群不由的怔怔的沒了聲音。

  “有沒有人報名啊?”寶來催促道。

  人群又“哄”一聲嚷開了,大家紛紛發問。

  “不收學香的?為什么啊…”

  “我就想學制香,運氣真背…”

  “什么條件啊?你小哥倒是說來聽聽。”有人大聲的問。

  “報名的條件是,人沒有得過大疾,衣著要潔凈,口齒得清楚,手腳得勤快。可以說是多半人都有報名資格。”

  “唔,條件真不是刁難人,大家這就去找大夫、里正,寫文書證明去吧。”愛起哄的就笑起來。

  人群又開始涌涌,有信他的就要往回走。

  寶來又說道:“你們慌什么,我們小姐還說了,做這個須得有耐力和體力的人才能做好,為了考驗大家的體力和耐力,需要…”

  寶來頓了頓。

  “需要如何?哎呀你快說啊,急死人了,再不說人家連保人都找好了。”

  “需要…這個需要大家在前街上,一起奔跑一個時辰,勝出頭六名的再留下參加第二輪。”

  “啊?…”

  眾人一聽都愣了。

  “這是為了考驗大家的耐性和體力,也是看大家能不能豁出這臉面,勝出頭六名的留下參加第二輪。”

  寶來又提高聲音重復一遍。

  “啊?…”人群中爆發出一陣聲音。

  “什么?只收六個?還跑一個時辰?而且是在前街上?與攆狗斗雞何異?這是要搞哪樣?”有上點年紀的鄉民就這樣說。

  “收六個好啊,你想啊,這手藝人人都會的話,我們也沒法子開店賺錢了,只是在這前街上奔跑一個時辰,哎呀這條件真是…”

  “就是,行伍、衙門里才這么選,說不定第二輪又要做文章,這不就是選六個文武狀元嘛。”

  “不是收六個,六個勝出的,才能參加第二輪考核的。”

  “一眾人等瘋瘋癲癲的在大街上跑,這可成何體統?”

  幾個衣著光鮮的公子自持身份,大聲議論著“那也太丟人了,這等事有辱斯文,我等實在放不下這顏面啊。”

  “咱們從小到大,誰這樣奔跑過一個時辰?除非是樵子。不知如此折騰,學資多少呢?”有人又擠上前問道。

  “沒聽那小管家說嘛,學費后議,想來也不會少的吧。沒有足夠的銀子怕是不好辦了。你方才說除非是樵子是啥意思?”

  “樵子砍完柴,如果還有力氣就去逮兔子,有時候能在山上跑大半天的。”

  大家就都不作聲了,這條件,夠難為人的。

  “這位高鄰,你帶了多少錢來?”

  “完了,我沒戲了,我只有三兩二錢銀子,我還是算了吧。”

  “學費后議,學費后議,抓緊機會啊。愿意留下的人現在可以報名,領取號旗一面為證,到時候人人能領取雅趣林井水一瓢。先去先生那邊登記。”

  寶來熱情的揚手說道:“報名這邊請…”

  人群開始七嘴八舌,紛紛涌了過去,“真是學費后議?這不就是待客不收禮嘛,去,去試試,湊個熱鬧。”

  一直在人群外熱鬧的沫染踮著腳聽,側頭看著涌涌的人群。

  “六個?”我沒聽錯吧?方才那人群里說,只收六個徒弟?

  我家夫人不是說至少一百個嗎?

  那小姐又自作主張?為什么?她瘋病又犯了嗎?

  “哎呀不好了,”沫染一跺腳,得趕緊去報信。

  人太多,二老爺和二夫人找不到空鉆進去,在門房里急得團團轉。

  “我…我這身形太胖擠不進去啊。你去如何?”二老爺說道。

  “我一個婦道人家,去跟那些鄉下婆娘漢子擠,虧你說得出口!”

  正說著,沫染從門外飛奔而來,“二夫人,不好了二夫人…她,她只收六個徒弟,還要在那大街上去跑一個時辰…”沫染氣喘吁吁的說道。

  “什么?六個?”二夫人一下子愣了,喝問道,“還要在街上跑?”

  “是啊夫人,外面人都這樣嚷嚷著。”

  二夫人嗤了聲,“我真想把她那腦袋瓜扒開來看看,這是怎么想的?”

  聽到云陽立的這規矩,兩口子少不得又是氣的一口氣上不來。

  “你沒聽錯?”二老爺走過來瞪大了眼睛。

  “老爺,千真萬確。外面人都鬧起來了。”沫染答道。

  “聽到沒聽到沒?人家都在起哄了,這不是招人笑話嘛。你還不趕緊去彈壓一下?”

  二夫人伸手拍著胸口,閉了眼。

  這妮子也太敗家了,好端端一個掙錢的機會,偏偏就讓她給霍霍了…

  “不是的,不是鬧,是都去報名了。”沫染說。

  “六個人…那少說也得三千兩銀子。”二老爺轉了兩圈,扳著指頭數了一下說道。

  “你當是在做夢嗎?每人五百兩,那些人要有這些錢的話,早都吃喝不愁了,哪有出五百兩銀子來學技藝的?這死妮子,做事怎得也不和大人商量?眼里還有沒有長輩了!你個掐了尾巴的知了猴子,就知道瞎轉,趕緊想辦法啊,不然一兩銀子也沒有你的份!”

  二夫人越說火氣越大,爆豆似的說完這些話,猛地一巴掌拍在幾案上。

  二老爺深吸一口氣,“也罷,我去守著,這回,由不得她說了算!”

  二老爺說著顛顛小跑了出去。

  “回想昨日那湯味兒甚為精妙,學成了倒也能賺不少錢哩。”

  “我都迫不及待要好好見識一番了,那要不,咱們還是擱下這張老臉去跑吧?”一些年紀大些的人商議道。

  商量的人稍微猶豫了一下。

  “對對,這樣的機會可不多,跑就跑,豁了這張臉也要學。”

  大部分人又轟轟的向報名處涌過去,差點就把張先生的桌子碰翻了。

  “一個個來,不要急,不要急。”張先生看著這些瘋狂的人有些嚇到了,張先生用力扶著桌子,立馬打起精神盡心盡力應對。

  這些人正在精神頭上,可惹不得。

  “報了名的人,中途要堅持不了的話,走的時候得把號旗交回來,我們好劃了名字。”

  寶來將一把三角旗子舉在手中喊道。

  這是他們幾個連夜裁好的布旗子,寫上“壹貳叁肆”,用糨子粘在細竹上。

  凡參與奔跑的人,由先生將名字寫在旗上,誰領到了或用手執,或將旗子插在領子后,就可以等著時辰參加奔跑了。

  加上兩個小廝幫忙,足足寫了近一個時辰,張先生終于將旗子寫完了。

  張先生累的腰酸背痛眼睛花,心里不禁又惱起來,皺起了眉頭。

  這是做什么用?收完銀兩直接教就行了,人這么多,多收些弟子又能賺錢,豈不是好事?非要在大街上跑一個時辰?

  如此這般折騰我,這還像一個正常人做的事嗎?

  埋怨歸埋怨,張先生那一手蠅頭小楷寫得極好,見人人將自己寫的旗子拿走,張先生心里倒也有幾分安慰。

  不過這些鄉民將旗子插進領子里,張先生嘖嘖兩聲,“這么多人插標賣首?”

  不在家好好過日子,非得跟著這樓府小姐瘋瘋癲癲。

  “小姐,什么時候開始?”寶來走到樓府角門,云陽正站在那里,眼神玩味的看過來。

  “明日等我們下學,都來前街聚齊。”

  “那我這就去告訴他們。這邊人散了還要去二老爺那邊搬桌椅,老太太說了,他那里離學堂近,平日里又不常見客,也不需要擺那么多桌椅。”

  寶來說著一溜煙地跑了去。

  “小姐,”木兮擔憂的走上前對云陽說,“二老爺,特別是二夫人對我們下人是最兇不過的。寶來去搬他桌椅,她還不得鬧將起來?平素她可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雁過都拔毛的。誰也休想從她屋里拿一點東西。”

  云陽眼睛微微瞇起,“放心,錦茵帶著寶來去。奶奶吩咐時,二叔也在的。”

  九月九日重陽節,樓府學堂終于開課了。

  為了這個私塾,為了林府后輩讀書能有成就,林大老爺吩咐,專門騰出了后院東廂做學堂用。

  后院東廂與雅趣林一墻之隔,這里聽聞不見前街喧鬧,樓老太太就住南邊正房,有孩子們讀書,她聽了也不至于悶。

  大夫人特意吩咐,以后丫鬟、小廝從正房后廊走動,要更仔細一些,不要頑皮吵鬧。

  張牧遙近幾日十分清閑,昨天寫完了號旗,不顧疲乏又寫了半夜的講稿,主要是將谷梁傳、論語列了一個綱,一條一條擬出來。

  又加上了自己的注,無非便是些忠君報國,德才兼備的話。

  將來不指望這些個學生都成為飽學大家,最起碼女學生知書達理,男學生也能考秀才,最好再出幾個舉人,點進士,稱翰林,將來能有個把人入閣拜相,那就不忘我張牧遙辛苦一場。

  想到這里,張牧遙笑了。

  張牧遙站在廊下看向那學堂,兩邊新刷的粉皮墻,一列竹新點綴,幾蓬菊卷傲霜。

  正門是樓大老爺題寫的“魚躍堂”,黑匾紅字,十分氣派。

  就連課桌課椅也是二老爺房里的,九道漆的曲柳桌,百年齡的老藤椅,看起來齊齊整整,生機勃勃。

  “不羨銀河文曲星宿,最喜凡間朗朗書聲。”

  張牧遙念門上楹聯時滿意的點點頭,樓大老爺真是孝子,老太太隨口一句順口溜,也鐫刻下來放在學堂里,難為老人家一片舐犢之情了。

  如今我也能教這么大的學堂了,抑制著心里的激動,張牧遙將袖子甩了甩,大踏步走了過去。

  “先生早。”

  “先生早。”

  廊下小廝見了張牧遙,都紛紛恭敬的施禮問好。

  正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馬帶鈴鐺跑得歡。張牧遙要教的是六個學生。

  以前可從未教過這么多的學生,張牧遙心里感嘆道:不少,不少了。

  張牧遙走進課堂,將寫好的講義、講稿放下,環視四周這間親手布置的學堂。

  那六個學生見張牧遙只是抬頭看,也呆呆的望著先生。

  這幾個學生稀稀拉拉的,不齊不整,還不如那些小廝有規矩。木頭一樣。

  [本章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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