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房內的竹簾已經撤下,屋內掌起了燈。
二老爺正撫摸著新買的鸚哥兒教它說話,鸚鵡也不搭理他,“這一只鸚哥兒也是,怎么教都像院子里吃糙米那幾個貨,一句話也不說。”
二老爺拿起鸚哥兒在手上仔細的看。
“老爺可聽說了?那帳房鬧鬼呢。”二夫人看了眼外面濃重的夜色,轉頭向二老爺說道。
“聽誰說的?”二老爺皺眉問道。
“那林掌柜說的,當時他也沒說個明白,待我正要問時,他已經告假了。”
“該不會是那個…”二老爺猛地轉過身。
“會不會的,反正那不是個吉利的人,從棺材里爬出來的能好到哪里去?虧得咱娘還把她當個寶貝。”二夫人撇撇嘴。
“夫人可歇息了?”門外響起了沫染丫鬟的聲音。
“進來吧。”二夫人直了直身子。
沫染穿著滾花青布衫笑吟吟的邁腳進來。
“夫人,這是我娘給捎來的桃仁酥,說是中秋將至,請夫人嘗嘗鮮,沫染說著將籃子放了在桌上。”
“虧的你娘有心了,每年都記得送。”二夫人笑瞇瞇的說。
“剛才大夫人房里的春兒來說,明日要二老爺二夫人去老太太那里用膳,說是…說是要說什么要緊的事兒,好像是錢莊的什么事兒。”
二老爺聞言一愣,心臟猛烈的跳動起來:“啊”的一聲。
二老爺手上一緊,差點就沒把那鸚哥兒給掐死。
鸚哥兒撲棱著翅膀掙脫二老爺,飛快地逃到架子上瞪著二老爺呲的一下,二老爺被唬了一跳。
回轉身,二夫人也猛地坐了起來,眼神發直。
這錢莊的林掌柜要告假回鄉,下午就已經聽說了,兩人還揣測了好一陣…
果然!果然有喜事。
早前就跟大老爺提過把錢莊交給老二管,老大就是死拗著不肯松手,說是沒了錢莊不能做大事,什么大事?
不就是修修破廟撒點米去討窮人歡心?
我們也能做啊,做的比他還有人情味,瞧他干的那些破事兒,錢都讓他給糟踏了。
府里的好處,這老大終歸不能全占了去。
“夫人,”二老爺彎腰一拍巴掌,笑瞇了眼看著二夫人叫道。
“老爺,”二夫人也站起身向著二老爺拍了個巴掌,兩人哈哈大笑。
“沫染,快,快,把我平日里那些喜慶的衣服,還有老爺的,都拿來,我挑挑看穿哪件得體,這種場面,自該穿的隆重些。”二夫人難掩滿面歡喜,翻箱倒柜開始找首飾。
“夫人,這都黑天了,明日一早可好?明日一早我便給您備好。”
“你看看我,這一高興啊自是昏了頭。先下去吧,明兒你可得早些來啊。”二夫人掩嘴甩帕笑著說道。
“是。”沫染也歡喜地退下。
“啊”,那鸚哥兒冷不丁說了這么一個字,二夫人一樂,“瞧瞧它,怎么和老爺一模一樣哈哈哈”。
府里掌燈的時候,下人房那廂擠了滿當當的人,擠不進去的丫鬟踮了腳來看。
“這叫糟菜?”
“小姐說叫糟菜,她說以后這個分給咱們下人吃。”木兮笑了笑,身著青布襦裙顯得十分乖巧,她一腳踏進倒座。
幾個婆子忙一窩蜂的跟了進去。
蓋子揭開來,一陣酸香的氣息在房里散開來,聞著就很開胃。
“她做的?能吃嗎?”一個丫鬟遲疑的問道。
另一個婆婆已經夾了一些裝在碗里,捏了一絲放進嘴。
“嗯!”那婆婆瞪大眼點點頭“好吃。”
“給我嘗嘗,我看看如何。”一個婆婆忍不住了,直接把碗拖到自己跟前來。
“好吃好吃。”吃到的人眼睛都亮了,后面的人也不再猶豫,紛紛下筷,青瓷碗被戳的轉著圈兒。
“這小姐真是體諒我們這些婆子丫鬟,也不枉了我們以前對她的好。”
木兮看了說話的婆子一眼,笑瞇瞇也沒接話,頓了頓說:
“你們以后真的要對小姐好,小姐從小和正常人不一樣,但她非常的好,那些年迷瞪的時候還救過我們家,知道咱們下人吃不飽就教我們這個方子,這情分,我們得記住。小姐人很好的。”
婆婆丫鬟們被她說的心內一動,都用力的點點頭,眼圈都紅了。
“那可不是,這般體諒我們,以后咱們再也不會挨餓了,木兮,這方子你可有?”
木兮抿嘴一笑,“有的,做法也簡單,吃著這個,山珍海味我也不饞了,對了,小姐叫我拿些分給小廝、伙計們。”
“先把我們的留夠了再分。”一個丫鬟沖過去抱住了壇子。
“那林子里茼蒿、薺菜、馬齒莧多的是,以后還怕少了你的?”木兮笑瞇瞇的說。
大紅燈籠映照著‘積善之家’的匾額格外的醒目,這匾額便是當初朝廷內務府賞的。
院內八仙桌旁,二老爺一身隆重的盛裝,頭戴員外帽,身穿銀底勾金線的長衫,腳蹬黑底厚幫的官靴。一雙倒八字眉毛細長。
二夫人則是一身暗紅蜀繡錦緞裙,稍稍發福的身材裹在緞面的流光下。
老太太就素凈多了,一身灰色綢緞面素服,此刻正安坐在水曲柳高背椅上,身下墊了幾個團墊。
叫過來吃飯說是為了錢莊的事兒,這飯都快吃完了也沒見提錢莊一句。
“婆婆,今日可是有什么喜事兒?”二夫人提點著問道。
老太太放下碗筷,回想起掌柜和客人們的評價,立馬心潮澎湃起來,小孫女兒如此聰慧伶俐,如此爭氣,自己覺得背也不駝了,眼也不花了,精神頭大好。
“真是祖上積德啊,我有這么一個人才出眾的孫女兒!是我幾世修來的福分哩。老二,你房里的二丫頭和榮哥兒也該上進點才是,可千萬別像你這般不成器。孩子這一耽擱,將來考不上功名,不堪造就,可不把我給急壞了!我還指著小一輩的人光大門楣呢。”
正吃著東西的二小姐錦茵停下著,臉上有些不自在,看向二夫人。
二夫人臉色微變,真是敗了胃口,一股子氣在二夫人胸口堵著,又發作不得。
身旁的婆子知趣,忙帶頭叫走幾個丫頭下去,只留下貼身的春兒伺候。
二夫人放下碗筷問老太太:“云陽確是個人才,可我怎么聽云陽屋子里的婆子說,云陽說她不是長在咱們家的?可真有此事?”
“那云陽行事一向有些荒誕的。”二老爺接了一句。
“這些話你們也聽得,那些年云陽不是被迷瞪著嘛,小孩子病了說胡話,這是常有的事,何以要放在心上?”老太太說道。
“這女兒家再是能干,到底得學些女紅和禮數才是正道,書香人家教出來的女兒,怎么看都怎么舒服,我那天經過她院子,看那云陽和幾個丫鬟小廝正趴在地上抓蟲子,這也太不成體統了。”
二夫人使勁搖搖扇子。
二老爺也很是悶氣。
“整日玩樂,成何體統!”他憤聲說道,“把她叫來。”
“作甚?”老太太奇怪的看了二人一眼。
“云陽現在身子骨剛好,看什么都新鮮,出去走動走動也是有利于恢復的,再說了,有下人陪著,你倒是該在榮哥兒和二丫頭身上多操點心。”
老太太抿了口茶,目光看似不經意的在二夫人臉上輕輕掃過。
“弟妹說的也有些道理,我自會慢慢地教她。”大夫人在一邊點頭說道。
二夫人笑了笑,沒有接話,也沒有什么表示。屋子里的氣氛有些怪異。
二老爺連忙說,“娘說的極是,娘,榮哥兒也可以背詩的呢,讓他來試試?”
二老爺邊說邊站起身去提拉榮哥兒。
正大口啃豬腳的榮哥兒便被二老爺拎了過來,還不忘去碟子里抓了一塊糕點,趁空兒可勁兒地往嘴里塞。榮哥兒最近有點昏昏然,只對吃食感興趣。
“你須得在奶奶面前好好表現,背的好了,爹再給你買一頭豬的豬腳。”二老爺壓低了嗓門說道。
“那是幾個?”榮哥兒舔舔手指頭,一聽吃的就來了興趣,也不提背詩的事兒。
二老爺兜屁股一腳就踢了過去,伴之厲色:“八個!趕緊的背,反了你了!”
榮哥兒看著二老爺,努力噎下那口糕:“我…我不會。”緊張之下扯了一個飽嗝,惹得二老爺一怒。
“吃吃吃,就知道吃。瞧你那眼都吃的呆了,不能讀書你能干啥?吃白活?”
“你不許打他,我就剩這么一個孫子了,你要是把他打壞了那可怎么辦?小孩子家連話都說不清楚你叫他背啥哩?”
老太太見孫子受委屈便不干了。
二夫人暗自撇了下嘴,就這一個孫子了,當然是要留來做種的,所以,打不得也罵不得。
老太太又開口道:“家里親戚孩子都多,我尋思著請個先生,在家里開個學堂,讓眾姊妹們也好跟著學學,你們覺得如何啊?”老太太望著眾人。
家里出了一個人才,哪能就這樣埋沒了,得讓外面的人知道這個事兒,越多人知道越好,這錢便是用在了刀刃上。
“正是,娘拿主意就好。”二老爺有些心不在焉,怎么還不提錢莊呢。
“那這事兒就這么定了,咱們親戚里道的孩子也不少,這算下來也是筆不小的開支。老二,即日起你房里的例銀減半,那些鸚哥八哥的你也少買幾只,外面的鳥販子騙你,你也上趕著去讓他騙,買回一群啞巴來,成天只知道吃食。看看你大哥一個人操持這個家多不容易,你即日就去錢莊罷。”
這話毫無征兆的突然就來了。
“娘…”二老爺趕緊站了起來,“我一定會好生干…”
“是…是要他去做掌柜么?”
二夫人極力控制住自己,慢慢地站了起來,終于等來了…這一天可是等得太久,這都望了多少年了啊…可得矜持著,要不然顯得自己吃相太難看。
“您老可真有眼光,老二可是算賬的好手,春種秋收他干不來,算賬記賬可是一個銅錢都錯不了的。這錢莊要是交了我們手里,保管是進得多,出得少。我們可不是那糟踐錢財的人。”
二夫人笑嘻嘻說完,瞥了眼大夫人。
“哪里哪里,就是盡些本分而已。”二老爺在一旁謙虛地笑道。
“管賬?哪能讓他管賬,陽陽算數倒挺在行,前一日還幫掌柜撿出了幾處紕漏,還能提前算出一年所入幾何,算的那是又快又準,你們是沒見哩。”
二老爺兩口子對視一眼,眼神有些緊張有些迷惑。
老太太忍不住掩口呵呵笑了起來。
放下袖子又轉向一旁的二老爺:“要交給你管的話,我樓家早就成破落敗戶了。”
空氣瞬間就凝固了,二夫人和二老爺臉上一僵。
老太太又不緊不慢的說:“錢莊里要缺什么短什么、有什么需要跑動的,催帳要債,你多少幫著你大哥看顧著點。只是日子會枯燥些,幫你大哥做事須精細盡心,又不是什么體力活,就這么定了。”
這等來等去便等來這句話?
二夫人聽的咬牙。她扭過頭去舉袖掩面。
覺得有些失態,又端起酒杯猛地‘嘬’了一口做掩飾,不料動作猛了些,嗆的咳了起來,“咳…咳!”
“去錢莊上給你大哥打打下手,替你大哥做些繁雜瑣事也好。”老太太聽見二夫人不停咳嗽,視線又落在二夫人身上,抿口茶說道:“今兒這身衣服倒還不錯。”
二夫人邊捶著胸口,想說什么卻也說不出來。
“娘,那不就是打雜嗎?你怎的要我去干那個?”二老爺大驚。
“對啊娘,別人都怕他…”二夫人把話搶了過去。
“那不正好嘛,那些欠銀子的要么是落第窮儒,你大哥便開不了口,要么是腌臜潑才。你大哥又愛面子,怎能跟那些人見識?這下好了,有個比他們更兇的豈不是好事兒?錢莊正缺這樣的人哩,你和二媳婦這么久了,也該圓滑了些,做這些應該也稱手的,說到底,要債時得裝模作樣的唬,還不能跑了老客常客。”老太太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