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姨娘看著面前只剩下油光的碗盤,眼里淚花隱現,垂頭收拾著,手腳愈發麻利起來。
回府這大半個月里,沈羲從來沒有如此安靜溫雅地吃過一頓飯。
從前沈祟信與胡氏在時,沈羲是眾人捧著的二小姐,如今出去三年回來,便如同天地掉了個個兒,府里除去二房還有長房三房,各人卯著勁地掉頭獻殷勤,誰還在乎一個失寵的二姑娘。
備好的吃食份量不減,貨色自然是比不得別處。
她們心知肚明,沈羲卻始終不服,每每飯時不是咒罵下人,便是賭氣不吃,再要么摔碗砸盤。
沈若浦原本就對二房有心結,是以當初才將她以守孝的名義打發去杏兒溝住了三年,見她這般,怎么會歡喜得起來?
再加上被咒罵的下人暗地里再一使壞,話傳到沈若浦耳里,自然也就是一環接一環,日漸不耐煩起來了。
今日她能把瓷枕保住,又能有這樣好的精神,哪怕日后沈歆還要刁難,日子也絕壞不過從前去。
沈羲漱了口,又連吃了兩碗茶。
茶水進口比想象中更為苦澀,但她眉頭微微一皺,便咽了下去。
現實擺在眼前,也容不得她不重做計較了。
接下來自是要報仇。
但究竟如何報,這問題卻又成了攔路虎。
畢竟她溫嬋已經身居高位,而她卻落拓無依,如今連整個赫連族都已被驅逐,她真真是連一個可求助的人都沒有!
但她前世的傷痕還在心口滴血,劉嬤嬤的話也猶在耳邊,她卻是無論如何也得朝這條路上走的。
而如今她不是張盈,無論未來如何,她也得先把沈羲的人生過好才能籌謀其它。
沈府以外什么情況她都還沒摸清楚,一味的急,有什么用呢?
她望著外頭蔥綠芭蕉出神,一旁的珍珠卻也看得發起了呆。
原先的二姑娘雖然也是大戶人家出身,可是年幼時到底吃了些虧,何曾又有過今日這般渾似胸有成竹的氣質?
這氣質,倒不像是侍郎府失怙的孤女,反像是見慣了大世面的作派。
難道她這一病,竟把她幼時落下的遺憾給補回來了?
珍珠不敢問出來,但是仍然抑不住這份欣喜,給沈羲遞了紈扇,便麻利地去了簾櫳下做針線。
姑娘能振作起來,她們也越發有干勁了!
她們都是二房的人,自然都盼著能在沈家直起腰板來。
雨已停了,云層里正好灑下一縷金光,照在廊外空地上。
廊下多出不少亂糟糟的泥腳印,元貝在潑水洗地,裴姨娘則在外院門口扶先前沈歆進出時踢翻的花盆,爬在墻頭的蔦蘿垂在她頭頂,給一身慘淡的她平添了一絲俏麗。
沈羲出了會兒神,忽然扭頭望著珍珠:“我昏迷這幾日,府里又怎樣?有沒有別的人來過?”
珍珠微頓,隨即把針線籃子挪過來坐下,一面繡著花一面回道:“倒也還好,只要大姑娘不過來,別的人也是不會來尋咱們晦氣的。
“大姑娘自打姑娘您從佛堂出來后,則直到今日才在咱們這兒露面。”
沈羲望著在布片上翻飛的她的雙手,眸色里也似有流云輕舞。
這是個即使穿著粗布衣,也能把自己拾掇得跟臉上雪白皮膚一樣干凈的丫頭,左眉里藏著顆米粒大小的紅痣,使她看起來清秀之間又略帶嫵媚。
沈羲再細細打量她,發現她手下的百合花,繡得也如她的著裝一樣齊整美觀。
但她最可愛之處,卻還要數她對沈羲的毫不設防。
“大姑娘闖進來要瓷枕,難道大太太不知道嗎?”
沈羲不動聲色地套著她想知道的。
她想知道的,首先便是沈家各房的現況。
她如今已回不去了,日后沈家便是她的宗族,她得頂著沈家女的身份過完此生。
原主身前身后的恩怨情仇,幸福或者抱憾,忽然也變成了她的,她賴不掉也賴無可賴。
她還得帶著二房在沈家翻身。
只有她們翻了身,才有走出沈家大門,朝溫嬋血刃的機會。
拂香院是長房位于東跨院的居處。也是作為宗子宗婦的他們,享受的全府格局最好的院子。
沈歆寒臉繞過正房,穿過翠竹夾徑的甬道,從西南角上的寶瓶門回到暖玉齋。
沿途的丫鬟婆子屏聲靜氣,直到房門口的湘妃簾傳來嘩啦啦聲響,才敢把頭抬起來。
沈歆進了房,又過了簾櫳,到了里間東墻下置著的五蝠臨門紅木大妝臺前坐定。
看到銅鏡里自己的怒容,涂滿了蔻丹的手掌一拂,她便把面前兩柄犀角梳掃到了地上。
隨后跟進來的秋蟾與冬螢立時停在簾櫳下,如同多設出來的兩架木樁子。
沈歆在鏡子里瞪眼剜著她們,又拿起剪刀來將面前的紈扇剪成了碎片。
若沈羲是這扇子就好了!
她是沈家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是沈若浦寄予厚望的嫡長孫女,而沈羲是從小只知道仗著父母親疼愛耀武揚威的窩囊廢!
她如今連個撐腰的都沒有,但今日卻把她給鎮住了,她在她面前,竟輸得一敗涂地!
因為深知她沒有城府,所以她連偽裝也索性去除,直接闖去梨香院逼迫,結果卻被她欺得如喪家之犬,落荒而逃。
她從沒有吃過這等虧,受過這等侮辱!
她沈大小姐,在外的口碑雖不說數一數二,卻也稱得上矜貴體面。
而方才被沈羲那么一逼,不知該有多少人暗地里將她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