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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7 二人都很文明禮讓

  他快要分不清楚從自己皮膚上滑下去的,是他的血,還是康斯汀奈的聲音了。

  “你知道嗎,我有個毛病…”她正在幾步遠外,倚在化妝臺上,盯著黑暗喃喃地說話。

  分成兩團之后的黑暗,朝她伸過去的那一團,離她還遠;但是院丸嗣卻已經沒有能夠靜靜聽她說話的奢侈了。

  小隆的臉浮在黑暗里,愣愣地看著他,好像連神情都凝固在了發現自己中伏那一刻。他叫了一聲“院哥”,從黑暗中、他胸口的位置上,頓時伸出了四五只手,仿佛一片繁密樹枝,朝院丸嗣攏了上來。

  那些胳膊甚至用不著伸直,就能抓上他了。

  自己今夜果然要結束在這兒了吧。

  院丸嗣只覺有一股氣流沖上胸口,沖開了他的聲帶,在他火燒火灼般的嗓子里發出了一聲吐氣似的笑。

  他想過無數種自己的死法,他從沒想到會是這樣的。

  “只要人一死,我就會忘記他的模樣。”康斯汀奈低聲說。“不管我怎么回想…”

  院丸嗣緊盯著黑暗,腳下一轉,隨著他扭過腰,四五只手從他的身上劃過——竟然一點感覺也沒有,被劃過之后的那一片皮膚,也失去了一切感覺——與此同時,他一直別在身后的手也抽了出來。

  伴隨著滾輪一聲痛鳴,化妝臺抽屜被他順勢一把拽了下來,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狠狠地掄在了那些手上;無數叫不上名字的雜物、項鏈、白棉片,一起撲進空氣里,紛紛沒入了黑暗。

  如果子彈的力量能夠將人臉打回黑暗里,那么他也可以。

  康斯汀奈的聲音頓了一頓。

  院丸嗣咬緊牙關,盯著從黑暗中翻涌出來的人體,以最大力氣一下下砸在那些蒼白的皮膚、指節、鼻子上——抽屜迅速裂了,從碎木條里露出了半張走形的面孔,已經看不出是不是小隆的臉了。

  “滾回去,”

  他一拳打上了碎木條,將木條與它底下的臉一起給砸回了黑暗里;趁著他與黑暗終于有了一絲絲空隙的機會,院丸嗣另一手在身后化妝臺上一撐,拖著傷腿跳坐上了化妝臺,迅速在桌面上站穩了,頭上就是天花板。

  他始終沒敢松開目光。

  在沉重的喘息聲里,院丸嗣緊緊挨上了鏡子,一顆顆圓圓的化妝燈抵在他后背上。在不存在黑暗的地方,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地毯上。

  原來在沒有燈光的時候,人的目光也就不能阻止黑暗了…她在如何殺人這一方面,實在是很有天分。

  院丸嗣的余光里,還能看見從康斯汀奈凌亂頭發之間露出來的一截脖子;脊骨一節節的形狀,從蒼白下隱約地浮起來。從那些骨頭和皮膚之間,流出了她黑血一樣的聲音:“真聰明…你把死亡推后了七十公分。”

  那正是化妝桌的寬度;院丸嗣分不清她是不是在嘲諷。

  康斯汀奈從牙齒之間吸了一口細細的氣。“這也不錯。我又可以將你的模樣多記住一會兒…”

  “敲開你頭骨的話,”院丸嗣從齒縫里說,“你的大腦上,大概都是傷疤吧。”

  小隆的臉又一次探出了黑暗,好像完全沒有被重重打擊過一樣,完好如初。

  他的胳膊長長地爬上了化妝臺,手指穿過一片狼籍,在快要挨到院丸嗣腳尖的時候,幾次努力,卻始終不夠長,碰不上了。

  這種超出想象的鬼東西,居然還會被人類手臂長度所限制,真是夠可笑的。

  “你想看嗎?”康斯汀奈問道。她好像具有一種能扭曲現實的能力;被她聲音與吐息染上的詞句,都會變形,變質——那一瞬間,仿佛裹在她身上的不是長裙,而是凌亂疊皺的床單。

  院丸嗣又一聲笑里,毫無笑意。

  他揚起一只手,“啪”地砸碎了化妝鏡邊角上的一只燈泡,房間里頓時稍稍暗下來了一點。

  “沒有燈光的時候,我們的目光就也不能阻止黑暗前進了,對吧?”他說話時,接連又打碎了兩只燈泡。“怎么樣?愿意和我一起赴死嗎?”

  康斯汀奈難得地沉默了一會兒。

  “真看不出來,你和我一樣,也是一個浪漫主義者。”她幽幽地嘆了口氣。“看來現在不說也不行了…”

  “說什么?”院丸嗣心中微微一提。

  在她頓了一頓的時候,他以第四只破裂的燈泡作出了表態。

  房間里已經暗下去了一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面前的黑暗似乎在翻滾涌動之間,悄悄往前侵染了一點。

  “好啦,別打啦。”康斯汀奈的語氣,就好像在哄一個倔強的小孩,“你應該也知道,任何一個坐在我這種位置上的人,都不會缺少敵人。”

  “所以呢?”

  “我從來不會讓自己有被困于某處的可能性。”她慢悠悠地說,“每一個我常常去的地方,我都會確保在最緊急危險的境地里,我依然有能逃生的后路。”

  “你是說——你在這個化妝室里藏著一條逃生之路,”院丸嗣怔了一怔,說:“但你一直在房間里留到現在?”

  他早就意識到這個女人很瘋,卻沒想到這么瘋。

  “要不是你太瘋了,”康斯汀反而奈理直氣壯地說,“我也不會把它告訴你——拉我一把。”

  她頭也不回地伸上來一只手,院丸嗣猶豫了一下,仍舊盯著那團黑暗,在半空里摸索到了她的手。

  二人五指交纏著,兩只手里都沾滿了他的血,濕滑黏膩,緊緊咬住了彼此。

  當康斯汀奈也爬上桌子之后,二人的身體就幾乎遮住了化妝鏡上方一排燈泡;加上剛才院丸嗣打碎的,此時只有康斯汀奈那一邊的側燈還亮著了。昏暗的房間里,連門都被淹沒了,只有一片片翻滾的濃黑,聞嗅著、試探著,朝二人摸上來。

  “在化妝桌上的天花板里,”康斯汀奈抬高手臂,“有一個被擋住的出口,以前是一條通風管道。”

  他聽見布料滑下了她皮膚的細微聲響,緊接著,是一塊天花板被敲擊的響聲,聲音聽起來果然空空蕩蕩。

  浮在房間里、占據了大半空間的黑暗,仿佛食欲難忍一樣,臉、軀體在黑霧里翻騰著,不知何時,已經分不清哪一團黑暗是剛才面對康斯汀奈的,哪一團又是要吞噬院丸嗣的了。

  那一塊天花板很快就被拆卸下來,被她丟垃圾一樣,順手扔進了黑暗里,隨意得好像在喂狗。

  “打開了,”康斯汀奈以氣聲說道,“現在我們只要爬上去就行了。唯一一個問題是…爬上去,就必須要轉開眼睛。誰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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