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槍的,裝彈藥的,裝炮筒的,裝手攜式個人武裝的…院丸嗣匆匆打開的四五只武器箱里,全都空空蕩蕩,只有武器固定支架,像少了血肉的骨頭一樣,禿禿地回望著他。
這一輛列車上,大概連一顆子彈也沒有裝。
當“陷阱”兩個字從院丸嗣的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同時,他正好聽見了:從頭上另一條軌道上,傳來了隱隱的、隆隆的行駛聲音——駛來了另一輛列車。
仿佛是為了證實他的猜測一樣,列車行駛的聲響在幾秒之間就漸漸低了下來,直至消失。
那輛列車正靜靜地停在他上空的軌道里。
“小隆!”
一霎那間,院丸嗣明白了,幾步沖了回去,腳步踏得半個車廂吱呀作響;從搖搖欲墜的車廂里,他高聲喝令道:“后退,離開天臺!”
十來米遠外的樓頂天臺上,此時還站著的,只剩下院丸嗣的人了,有人嘴里仍然叼著煙頭,有人持槍在掃視四周;地上癱倒著五六具一動不動的尸體,都是不久以前才與他們一起坐著喝酒的人,此刻被夜色掩住了血泊。
小隆應聲剛一抬頭,眼睛卻定在了院丸嗣上方的夜空里,煙頭從他嘴里掉了下來。
不等那煙頭落地,他已急急向旁邊撲了出去,高聲喝道:“水塔!都躲去水塔——”
一陣密集耀眼的槍火,霎時從頭上軌道中傾瀉下來,震碎了搖搖晃晃的夜色;碎磚石被槍彈打得激躍進半空里,死尸甩起胳膊腿,像是躺在地上跳起了舞。
頂樓天臺上被槍彈照耀得如此明爍白亮,好像天堂打開了一道門,泄出了光。
院丸嗣退回裝滿了空武器箱的車廂里,以車廂門為掩體,將槍口對準了上空軌道的那一輛列車。
蝎式沖鋒槍的射擊距離,足以一口吞沒兩條軌道之間的夜空;接連不斷的彈火,全打向了從列車中探出來的人和槍上,打得車皮上火星四濺,閃爍跳躍進了夜空里。
院丸嗣的眼神、準頭都極好,頃刻之間,就聽見上空列車里傳出了悶叫和人體跌撞聲;剛才傾瀉覆蓋了天臺的槍火,終于被打得中斷了一息。
他迅速往天臺上一掃,卻沒有看見任何一個抓住機會逃回樓內的影子。
院丸嗣咬緊了牙關。他的掩護晚了,沒有人還活著;即使還活著,恐怕也沒法站起身了…而上空列車里的人也知道了,這輛列車里還有人。
對方是軍火商的人…不知道離手擲爆裂彈觸及他腳下的車廂,還有幾秒?
現在的情況,可真是出乎意料的糟糕。
他被困在空中一列搖搖晃晃的列車里,在一條隨時可能被轟斷的軌道上,重回地面的路,僅有一條活動板橋。在活動板橋的盡頭,卻還需要再跨越二三十米的空白天臺,他才能觸及第一個掩體,屋頂水塔——將近四十米的路上,他將會無遮無掩地暴露在無數槍火之下。
不能再繼續留下了,但他也無處可走。
院丸嗣喘息著,低頭向下方昏濃的夜色打量了幾眼,輕輕笑了一聲。
好像他的整個人生,都被這一夜,這一刻所比喻了,所囊括了。
背后總是緊緊抵在墻壁上,前方只有懸崖;為了在虛無中找到生路,他又一次要跳下去了——這一次,是字面意義上的。
在一輛列車里,中彈倒地的男人被拖開了,在地板上拖出了一道血跡,手擲爆裂彈由一只手,交進另一只手里;在另一輛列車里,院丸嗣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看準方向,朝軌道外的夜空里縱身一躍。
黑發被黑色的風吹散了,身后列車上,再次炸亮了沖天的火光。
在氣流、碎片、失重感中,院丸嗣仿佛一瞬間被抽干了體溫和血液,變成了空白的軀殼。那一刻的空白與雪亮,極其漫長,直到他在急速下墜中一把抓住了從樓身上伸出去的廣告牌,在半空中一蕩,終于止住了下跌時,血液、聽覺和情緒才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身體里。
廣告牌上“Dark&Wet”的字樣,裹著銀灰色的光,晦淡地亮在夜里——是那家俱樂部的名字。
上面的人不會馬上發現他跳了車的;廣告牌足有半個人長,對于體型像個少年一樣的院丸嗣來說已經夠了。他掙扎著從廣告牌上一點點挪近了大樓,抬頭看了看,伸長手臂,終于攀住了一扇窗戶的窗沿。
就在他好不容易才撐著窗沿,將半個身體搭上去的時候,他聽見半空里遙遙傳來一聲:“下面有人!”
院丸嗣低低地罵了一聲,迅速抬手一槍打碎了窗戶玻璃;在四濺的玻璃碎片里,他匆匆往窗內一滾——就在他即將落地的時候,天空里響起了一溜槍響。
浮著橘黃與銀灰燈光的長方形窗框里,驀然爆開了一串血點。
院丸嗣忍住痛苦,嘶喘著跌在地上的玻璃碎片里,強忍著的呻吟聲又一次在喉嚨里加深了。他勉強爬起身,扶住墻,拖著被子彈擦傷的腿,在這條昏暗走廊中,慢慢地往前走。
雖然終于逃出了空中列車的射擊范圍,但卻也把自己的行蹤暴露了。那群人沖入這家俱樂部搜尋他,只是時間問題而已;他拖著傷腿,拖著一道血泊,又能走多遠?
院丸嗣脫下上衣,使勁扎住了傷腿,總算暫時止住了出血。他一步步摸索著往前走,聽著自己拖拽的腳步聲與喘息聲,在昏黑空氣里一散開。
從模糊的景物輪廓上來看,這兒應該是俱樂部的另一邊;俱樂部今夜原本就沒有客人,在他們這一行人走了之后,恐怕就已經結束營業了。就算還有人,在聽見天臺上的槍聲與爆炸之后,大概也不會繼續留…
思緒轉到一半,就與院丸嗣的腳步一起停下了。
前方一扇緊閉著的門,以及門下一線橘黃亮光,證實他猜錯了。
“化妝室”的牌子,是他瞇著眼睛才看清的。門后很安靜,只有偶爾幾下窸窣的腳步聲,與一個女人低低的哼唱聲。
院丸嗣伸手握住門把手,輕輕一轉,門推開了。
那個女歌手正坐在一張化妝臺前,低頭看手機;鏡子里映出了那一張半低著的臉,被手機屏幕光照亮了眉眼。
她乍然一抬頭時,似乎被鏡中忽然多出來的人影驚了一跳,剛從椅子上跳起來,還來不及轉身,就被鏡中的槍口止住了動作。
“有人在找我,”院丸嗣開口時,聲音嘶啞,低得好像只是一口吐氣。“把我藏起來。”
“我知道了,”那女歌手身上仍穿著剛才演出時的金色流蘇裙,連長手套都沒摘。她投降似的舉著雙手,小聲地說:“你…你進來,我去把門關上。”
大概是黑道人物常常光顧這家俱樂部的緣故,她至少沒有完全失了方寸。
院丸嗣仍然不敢放心,槍口低低地對準了她,隨著她的步伐輕輕轉了半圈。“你為什么還在這里?”
“我回去了也是一個人…”
她說了什么,其實院丸嗣并不關心。當那女歌手關上門時,院丸嗣也栽進了她的化妝椅里,血與灰立刻染臟了那把鋪著白羽毛的椅子。
“你沒聽見天臺上的聲音嗎?”
“什么聲音?”她鎖上門,說:“這家俱樂部的隔音特別好…我一直在這兒,什么也沒聽見。”
這倒是他不幸中的萬幸了。
“一會兒恐怕有人會進來搜我。”院丸嗣低聲說,感覺到疲累、失望、虛弱,都在一涌上來,像海浪試圖侵吞著沙灘。“只要你能幫我躲開他們,我保證不會傷你。”
“我明白了。”那女歌手說,“我知道怎么辦了,俱樂部后面有一條消防通道,平時都是給員工走的,我帶你從那邊下去。”
幸好她比看上去的有主意一點。
只要能控制住那個女人,他應該暫時就是安全的。院丸嗣想到這兒,忽然忍不住彎下身子,槍口垂了下去。
他將臉埋在一只手里,手指深深埋在黑發里;汗氣,酒氣,血氣浮動在鼻間,那女人匆忙的腳步與窸窣聲輕輕撓著耳朵。院丸嗣抬起眼睛,朝鏡中掃了一眼,卻正好看見那女歌手解開了拉鏈,金色流蘇裙從她的后背上驀然滑落了下去——底下什么也沒穿。
院丸嗣立刻轉開了眼睛,注視著化妝室里微微泛黑的舊地毯。
剛才那一幕卻不斷像脈搏一樣跳動在腦海里。
不是因為女人的身體;女人的身體而已,他不知看過多少了,不會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是因為某種別的東西,卻讓他一時說不上來。
當院丸嗣緊皺著眉頭,試圖抓住那個模模糊糊的感覺時,化妝室里又一次安靜了下來。他被這份安靜引著,又抬頭看了一眼;那個女歌手此時正背對著他,身體裹在一件睡袍式的長裙里,長裙遮住了剛才讓他微微生出異樣的東西。
她還在慢吞吞地干什么?
院丸嗣轉過椅子,這才看清楚:在這種要命時刻,那女人居然在卸妝——她手里拿著一塊白色小棉布,一下下地擦去了臉上的粉底、口紅。
“不要浪費我的時間,”他低聲說,“現在就…”
話說到一半,他的聲音卻不知不覺地放低了,止住了。
那張原本白凈柔順、普普通通的面孔,正像蛇蛻皮一樣,漸漸褪去了那份無甚特點的清秀假象。
白嫩的膚色和淡粉色口紅全融化了,底下露出的臉——一張骨骼起伏近乎驚人凌厲的臉上,是仿佛噙血一樣的深紅嘴唇;淡青的黑眼圈越發深陷、放大了那雙眼睛,讓她看著幾乎不像是人類,帶著一種鋒銳而令人不安的昏暗美感。
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這家俱樂部的名字,“Dark&Wet”。
那女人的目光與他在鏡子里相遇了。她轉過身,已經變成了與幾分鐘以前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
她輕輕走近了兩步,腿上肌膚從長裙開合中一閃一沒,絲質裙料輕滑地發出細響。從深領口里,他看見了半個紋身。
“我總不能像剛才那樣走出去,是不是?”她像解釋似的說,輕輕抬起了一只手。睡裙般寬大的袖子從她的手腕上滑下去,一把槍口抵在了院丸嗣的后腦上。
那女人彎下腰,一陣像血似的香氣撲了上來。她呢喃一樣,在院丸嗣的耳邊說:“否則我的屬下看見了,怎么敢認我。”
院丸嗣死死盯著鏡中的女人,一時竟什么也說不出來,也動不了。
“你看…你要劫的那批貨,是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