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哈,”
妮卡呼了口氣,眼睛看著八頭德的腳邊地面,對破裂的灰土地磚說道:“他說得好像我們馬上要打起來了似的。有什么要解釋的,你過去跟他們說一聲就行了,對吧?你一向通情達理。”
能被八頭德叫來幫忙的,多少有點情面在,也對他挺尊重,誰都不愿意撕破臉;如果八頭德能點一點頭,自己叫上林三酒、種青去西城口,他們能大大地松一口氣。
“對呀,我們知道你只是關心普通人罷了,畢竟你——”
后方有另一個進化者說到這兒,忽然頓住了,降下聲調喃喃地說道:“你對普通人的關切我們都明白…走走,大家陪你一起去。”
他們的態度又理解、又客氣,只是說了半天,八頭德卻始終抱著胳膊,眼睛只望著城道對面一個被打癟了的鐵桶,一聲不出。隨著他不作聲,其他人的聲音也漸漸息了。
附近居民早已死的死,散的散;這一截城道里,忽然安靜得像是被人從繁甲城的災難里挖了出去一樣。
或許有點太安靜了。
剛才林三酒還能清楚聽見遠方的哭號雜音,現在它卻淡得自己像神經邊緣的幻覺。是因為人都疏散走了?所以聲音才漸漸低了下來?
“八頭德,你說話呀。”妮卡似乎有點不安,打破沉默催促了一句。
八頭德仍舊維持原樣,一言不發。
在幾個進化者猶豫著朝他走了兩步的時候,種青輕輕往后退了一點,站在林三酒身邊,小聲說:“他是真的非常關心普通人啊。”
林三酒略微有點吃驚。種青給她的感覺,不像是那一類型會沒話找話、還盡說場面話的人——種青很快也證明,她的感覺是對的。
“他這么關心普通人,”他穩穩地說了下去,“但不太為他們擔心呀。”
林三酒迅速瞥了他一眼,抬手在二人面前擋了一層意識力,才問道:“你什么意思?”
“普通人變異是我們親眼目睹的事實。”種青的目光在透明意識力上轉了轉,說:“他嘴上不愿意承認,好理解,畢竟對他來說這是一個打擊。但另一個事實是,并不是每個普通人都會變異。他放走了剛才眼睛受傷的年輕人,還叫他去西城口普通人聚集的地方,就不擔心其他人的安全嗎?”
林三酒立刻懂了。她想起剛才八頭德勸年輕人“一只眼睛罷了”時的語氣,充滿了真切的痛心;不,他或許是被一葉障目了,誰規定心好的人,腦袋就得清楚?
“如果他是沒想到,那倒算了。可是你舉起的長刀,已經很清楚地表明了最可怕的可能性。”種青低聲說,“換作是我,我不會讓那個眼睛受傷的男人接近任何我所關心的人。”
“難道你…覺得他在表演?”林三酒看著八頭德的背影,低聲問道。
“是不是表演我不知道,”種青低著頭,說話時連口型也不會叫人看見了:“但這個情況,有點過于黑白分明了,讓我很難咽下去。”
“黑白分明?”
“平時只收稅不管事的管理組織,在出了事以后,面對一心為大眾著想的人,又是猜疑又是打壓,還暗示是他導致了變異。”種青看了林三酒一眼,語氣依然鎮靜。“如果這是一出電視劇,我都會覺得情節太老套了。把對雙方先入為主的成見都去掉的話,你會得到什么事實?”
他轉開眼睛,沒有繼續往下說。
他也不需要往下說了。若是去掉“只收錢不管事”、“受人尊重”之類的形容詞,面前就只剩下最基本赤·裸的事實了:當地管理組織通過調查,發現一個進化者的行為可疑。
林三酒死死咬著嘴唇,半天才反駁了一句:“…貴和說的,也未必就是實話。”
八頭德此時剛好嘆了口氣,放下了胳膊。圍著他的幾個進化者,表情都微微松了一點——八頭德顯然把勸說聽進去了。
怎么可能呢?
林三酒的敏銳直覺不知救過她多少次,此時向她傳達出的始終是同樣一個信號:八頭德的情緒,都是既強烈又真實的。
她自己也在焦慮惶恐中掙扎過,奔跑過,拼命保護過朋友,她那時想必也是一模一樣的執著頑固,甚至可能在外人看來又單純又蠢笨。她不需要用理智去分析,就能與八頭德的情感產生共振。
問題就出在這兒:當她拋開敏銳直覺、開始理智分析時,她不得不承認,種青的話有道理。
八頭德的行為表現,確實沒法用一句“關心則亂”解釋過去。他不是真正的笨蛋,倘若見年輕男人的眼睛受傷了,他都如此痛心;那西城口成百上千的普通人性命,怎么就沒進入過八頭德的腦海呢?
哪怕真的是太關心那年輕男人了,也沒有一定要讓他去西城口的道理。如果傷只是巧合,那就該讓他留下來,在場都是進化者,說不定誰身上有可以療傷的東西,能借給他用一用;如果傷不是巧合,把他留在進化者身邊,總比放去普通人群中要好得多吧?
“好吧,”不遠處的八頭德,此時正在對周圍幾人說:“既然你們都覺得這么辦好…”
“當然了,”妮卡見事態不必走向最差那一步,臉上甚至生出了幾分感激之色,說:“你放心,我們也不會看著貴和亂來。”
明明是貴和發現了疑點,卻果然正在扮演一個壞人的角色,林三酒有點不舒服地想道。
如果不是種青的提醒,她一時還真意識不到八頭德情感與行為上的分裂錯位;現在看起來,其他進化者也沒有懷疑過他——人類作為群體動物,對于同類的情感是否強烈真切,多少都會有所察覺。所以當他放走那眼睛受傷的年輕人時,臟辮的第一反應才會是“看來年輕人不是變異人”,而不是“八頭德有問題”。
“好吧,”八頭德又說了一聲,“那我們走吧。”
剛才前往西城口的普通人群,都是經過林三酒后往右邊走的;八頭德此前一直在安撫疏散人群,因此站在林三酒的左手邊——其余幾個進化者,都站在她的右手邊。此時大家要往西城口走,自然得一起往右邊去。
右邊…這兩個字不知道為什么,掛在了林三酒腦海里。右邊的城道在十來米之外就迎來了一個轉彎,很安靜。
妮卡當先轉過身,看了眼路邊靜靜站著的二人,沖他們也招呼了一聲“你們就更加沒事了,走吧”,隨即朝右邊走了過去——當她走出去三四步的時候,林三酒猛地從后方沖了上去。
妮卡被風聲驚得一回頭,下意識地抬手要擋;然而林三酒的速度遠遠超出了她的反應速度,早已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膊,將她用力向后一拉——在平穩寂靜的城道里,頓時響起了一聲憤怒的驚呼:“你干什么!”
直到妮卡站穩了,城道里什么也沒發生,連林三酒自己都有點意外了。
她猜錯了?
“等一下,讓我過去看看,我覺得不對勁。”她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防護力場亮了起來。當她沿著墻壁,充滿警戒地一點點繞過墻角時,身后幾個進化者都安靜了下來,只是妮卡還挺不忿地跟在了她身后,問道:“你要看什——”
隨即,城道里響起了一聲倒抽冷氣的聲音。
…沒猜錯。
前方城道里,一塊巨大粉白甲質物徹底攔住了去路。因為伸得太長了,它彎彎曲曲、歪歪扭扭,仿佛一朵潰爛卻堅硬的花,層疊盤旋著擠在城道中央;每一層的邊緣,都閃爍著淡淡的寒光。
“和我想的一樣,”林三酒說:“我們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堵在這里了。怪不得四周忽然安靜了這么多。”
妮卡看了看它,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甲,面色變得難看了。
“是、是不是剛才那個眼睛受傷的人?”她喃喃地說,“肯定是他,他學聰明了,他換上了一個即使受了傷也無所謂,別人也看不出來的部分…”
不止是妮卡——包括林三酒在內,當眾人聽見后方有腳步聲慢慢走上來時,所有人都一齊轉過了頭。
大概是大家都察覺到,此時走上來的人是誰了吧。
八頭德上下打量了一會兒前方擋路的變異物,看看眾人,笑了。他寬寬的嘴巴咧開后,露出了潔白整齊的一口牙,說:“這下,我們去不了西城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