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把布的售后服務還算不錯,林三酒沿著他指點的方向,很快就找到了據說是“木魚百科論壇”所在的位置——然而她在原地足足轉了五分鐘,也沒找到想象中的那幢建筑物。
她瞥了一眼面前足有二層樓高的鐵制圓形通道,挪開了目光。
這個不會是木魚百科論壇的。這個圓筒形通道的開口處,被一張透明塑料簾子封了起來,中間是一條長長的拉鏈,似乎以供人們出入之用。透過透明簾子,她能一眼望進鐵制圓筒的深處:光線在空蕩蕩的深處幽暗下去了,依稀可見圓筒的另一頭——一塊平整的、毫不出奇的鐵皮。
里頭什么也沒有。
林三酒站在塑料簾子前頭,不明白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她先是傳送進了一個洗衣機滾筒似的房間里,現在又走到了一個大號兒的洗衣機滾筒跟前。碧落黃泉的人就不能放一個路標嗎?
她扭頭四下望了望,期冀自己能找出一個像是木魚論壇的地方:不遠處是一幢用“積木”壘起來的建筑,看起來足有七八層高,每一層都由無數鋼筋水泥的“積木”塊組成。時不時的,積木塊就會從樓體中伸出來、縮回去;進化者們在來回伸縮移動的積木上出出入入,仿佛習以為常。整棟樓就像是一個活物般,不斷用它體內的每一部分,進行著一呼一吸。
“應該也不是吧?”林三酒瞇眼看了它一會兒,正要轉開目光時,卻忽然一怔,仰起了頭。
一艘她從沒有意識到竟然可以這么龐大的巨型氣球船,從建筑物后頭的天邊緩緩地探出頭;它慢慢跨過天空,投下了一片將整個街區都一口吞沒了的無邊陰影,又一點點劃了過去。
在氣球船的船體上,印著一個顏色明艷得刺眼的大幅廣告:粉紅啤酒,縱情狂歡。無數叫人眼花繚亂的圖形糾纏裹挾在一起,形成了迷幻藥一般的效果,僅僅是望上一眼,林三酒就不由有些犯暈了——她急忙低下頭,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其實沒有看見任何文字。
但是“粉紅啤酒,縱情狂歡”四個字,卻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腦海里。
“你要去哪兒?”
一個女人冷不丁在她身后開口了,聽著很不大客氣:“你已經在這兒站了好一會兒了,你到底進不進去?”
林三酒忙一轉身,發現她身后不遠處正站著一個披著長袍的女人。她從頭到腳都被一裘黑袍遮住了,唯獨露出了一張皮膚蒼白的面孔;一個高高的鷹鉤鼻,讓她看著有幾分男相。
“這…這是什么地方?”她指了指塑料簾布,問道:“我想去木魚論壇,你知道在哪兒嗎?”
黑袍女人瞥了她一眼,從鼻子里噴出了一道氣;她翻了翻眼睛,面上閃過了一個“又來了”的表情,二話沒說越過了林三酒,走上去拉開了拉鏈。
“跟在我后面進來,”她簡短地吩咐道,“這兒就是。”
她沒有給林三酒留下吃驚的工夫,就一頭鉆進了簾子里。林三酒剛剛滿腹疑惑地跟了進去,黑袍女人就頭也不回囑咐了一聲:“拉上。”
拉鏈順滑地再度合攏了,透明塑料外的街道景物,隨著簾布的搖晃而微微地變了形。
“在前頭等淋浴。”
“淋浴?”
林三酒以為自己聽錯了,一轉過頭,只見那黑袍女人抿著嘴、一言不發地伸手脫下了外袍——她將自己脫得只剩下一件背心和一條襯裙,拎著外衣和鞋子,光腳走向了通道深處。
“誒,”林三酒低頭掃了一眼她的背心和野戰褲,什么也沒脫就跟了上去,“這是要干什——”
“嗤”地一聲,從兩旁通道頂部同時噴灑下來了一片密集水霧,在一轉眼間就將二人從頭到腳淋了個透。水霧帶著一股濃濃的藥味,打得皮膚隱隱發疼,林三酒使勁噗噗吐了幾口口水,總算明白為什么那鷹鉤鼻女人嘴巴閉得緊緊的了。
在渾身都濕透了以后,又等了大約五秒,噴霧總算是停了下來。然而這還不算完,一陣紅色射線猛然亮起,來來回回地覆蓋了整個圓筒;經過它不斷的掃射與灼烤,剛才水淋淋、沉甸甸、散發著刺鼻藥味的衣物和頭發,漸漸地重新干爽起來。
只是那股藥味兒卻像是已經浸透了鼻腔,總在呼吸間縈繞不散。
林三酒回過神來的時候,那鷹鉤鼻女人已經重新穿好了外袍;她大步走向圓筒盡頭,握住一根手柄,往下一拉,鐵通道內就響起了轟隆隆的悶音。
木魚論壇的入口在二人腳下緩緩地打開了;老式鉸鏈咔咔地拉開了鐵門,露出了地面下方一截樓梯。這是一截銀色的不銹鋼樓梯,每一個臺階上覆蓋著增加摩擦力的小圓點;臺階一個接一個地朝下蜿蜒出去,直至沒入了一片閃爍的光芒里,再也看不見了。
“剛才我們洗的那是什么?”
林三酒跟上那黑袍女人的腳步,扶著扶手,在狹窄的樓梯上側著身子一步步往下走,“為什么要先洗那個東西才能進來?”
“消毒藥浴,”那女人與她始終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紅光也是同一作用。因為這個世界里的人類社會是被一種病毒摧毀的,從那以后,這個星球就成了各種病毒的溫床。現在雖然病毒都被控制住了,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凡是人群密集的地方,都要來這么一道程序。”
她看上去絕不是一個助人為樂的人,卻一一回答了林三酒的問題。
隨著腳下的樓梯越來越短,原本隱約的音樂聲、交談聲也越來越喧鬧了。那黑袍女人忽然回過頭,囑咐道:“如果你下次遇見了第一次來碧落黃泉的進化者,你要記得也這樣給他解釋一遍,再把這句話告訴他。這是我們世界里不成文的規定。”
是因為“病毒溫床”的特殊性嗎?
林三酒一閃神間,那黑袍女人已經匆匆地消失在了樓梯末端;她緊跟著幾步走下樓梯,一下子被撲面而來的一團熱烘烘的人氣給包裹住了——摻雜著各種草葉燃燒后氣味的煙霧,汗味,女人的香水氣,怒斥聲,持續不休的討價還價…與紅鸚鵡螺的木魚論壇相比,這兒倒更像是一個空氣流通不好的地下市場。
一排又一排更舊、更小,看起來型號也更老的屏幕,瑩瑩泛著藍光,點亮了屏幕前一張又一張相貌各異的面孔。每一個人都如此聚精會神,好像面對的是一臺臺老虎機;林三酒已經想不起來上一次走在如此擁擠的人潮中是什么時候了,想在這兒避開別人、保持距離,完全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
她撞著別人的肩膀,被別人的腳尖所追逐,鼻腔里充斥著過路人嘴里的煙草味;在擠擠挨挨的人流中,她就這樣走過了好幾排操作屏幕。
碧落黃泉的規模遠遠超過了紅鸚鵡螺,這一點,從這里形形色色、前所未見的人身上,就能初見端倪了。
幾名深膚色的光頭女人,從后脖頸出伸出了數道黑色花紋,劃開了她們的面孔,一路延伸進了她們的衣領深處;一個消瘦得讓林三酒以為是一具行走骨架的男人,在經過她身邊時,突然伸手按住面骨,捏面團一樣竟將骨頭推動了。在面骨“咯咯”的調整聲中,他一張面孔逐漸變化起來,還不等她看清他最終變成了什么模樣,他已經擦身而過,消失在了人群中。
“我親愛的老天他媽啊!”有人忽然高高地叫了一聲,刺破了一片嘈雜:“看見沒有?我贏了,四十六個月居住期,地點任選,哈哈!”
林三酒探頭循聲一望,正好看見一個長相讓人忍不住想起了猿猴的男人;他一雙眼睛在屏幕藍光下灼灼發亮,使勁拍著那塊小屏幕,嘴里咕嚕嚕滾過去了另一種聽不懂的語言。那塊小屏幕被拍得搖搖欲墜,很快就有一個穿著黑色連體褲、胸前寫著“木魚”二字的男人拖著腳步走了過來,有氣無力地勸道:“請您不要拍打設備。”
猿猴似的男人收回了手;林三酒急忙幾步擠開人群,趕上了那個穿著黑色連體褲的男人:“請問,你是這里的員工嗎?”
對方一轉頭,倒讓她吃了一驚。只怕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個男人更加一臉喪氣的人了——他眉毛眼角都朝下低垂耷拉著,眼睛并不看人,只無精打采地低聲應道:“是啊。”
“我第一次來碧落黃泉,這兒跟我以前去過的木魚論壇不一樣。我想發布一些訊息,請問…誒,你在聽嗎?”
那男人垮著一張圓臉,慢慢、慢慢地點了點頭。
“有沒有可以單獨使用屏幕的私人間?”
“有啊。”那男人神情沮喪地說:“不過要花錢。”
當然要花錢,林三酒暗自腹誹了一句。自從來了碧落黃泉,她還沒有遇見一件不花錢的事,好像整個十二界都知道她突然有錢了一樣。
“你能教我怎么操作嗎?”
“可以啊,不過要花錢。”他的聲氣越來越低,好像恨不得把靈魂都沉到腳底下去了似的。
“好。”
話說完了,她瞪了那個男人一會兒。二人在擁擠嘈雜的人群中面對面地站了足有十秒,她才忍不住問道:“你不打算帶我去嗎?”
這位世界上最喪氣的工作人員好像這才反應了過來,轉身慢吞吞地走了,飄來了一句聲氣低迷得仿佛要消散了一樣的話:“請您跟我來。希望您不要問我太多問題。”
“為什么?”
“因為講話實在是太累了。”
碧落黃泉的人還真是充滿了…個性。
“只要你不在半路上掏槍自盡,什么都好說。”林三酒壓低嗓子,咕噥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