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是我的能力產物。”
一只銀白色、人頭大的圓球,溜溜在八頭德的手指上轉了一圈,就像是末日前打籃球的人炫技一樣;只是他的手指與銀白色圓球之間,還隔了一線細細的空氣。
“我不怕實話和你說,它們是只屬于我的訊息收發站。我戰力不高,也就這個能力特殊點;我目前一共能產出七個,等我能產出第八個的時候,到時就該改名叫九頭德了。”
八頭德手指一抬,圓球就悠悠上浮,憑空停在了二人頭上。隔著身邊細密的竹簾,繁甲城居民的人影和腿腳匆匆來去,將對面一窗陽光打得搖晃散碎,蕩得一室內竹色生波。
盡管他是一個名人,他的住處也同樣只占據了道路旁的一方地,兩側以墻與鄰居們隔開了,面朝道路的那一側垂下兩大塊竹簾作門。這住所實在簡陋;但是它坐在川流的人群旁,在波浪似的天光下,卻別樣合適地溫暖安寧。
林三酒盤腿坐在薄地毯上,粗陋的小石桌上放著一杯茶——這種吃喝完了之后還能重新滿上的特殊物品,在十二界里倒不算稀有;他坐下說了幾句話的工夫,已經有兩個口渴的小孩子舉著杯子來要過茶喝了。
“我成為主播,是興趣使然,也是天生就該干這一行。”八頭德解釋道,“從我的七個頭中流傳出去的訊息,可以搭上任何通過信號傳輸訊息的系統,從該系統里再傳出來。所以,哪怕我并沒有在任何一個通訊系統里成為注冊主播,你還是可以在,比方說黃耳系統上,聽見我的節目。”
任何通訊系統?
林三酒剛生出一個念頭,八頭德就早有預料了,看來被問過不少次:“是,哪怕恰好經過的飛船內部通訊系統,也會傳出我的節目。你們末日前社會,是一種叫手機的東西吧?如果我愿意,又夠得著信號,那么從每個人的手機里也會傳出我的聲音。”
林三酒意識到,八頭德對她尋人一事能帶來的幫助,遠遠超乎她的預料。只要余淵身邊有任何信號傳輸,都等于與她只有一臂之遙了——她后來才意識到,這句從她心頭劃過的話里,主語是余淵,而不是季山青。
“為什么不直接在通訊系統里成為注冊廣播呢?”
八頭德擺了擺手。“太麻煩。一般用戶就罷了,主播要播出什么還得先要系統檢查批準,內容不合他們意思,我還得再改,直到他們同意為止。我就搭便車了,他們也不能拿我怎么樣,現在也默認我的存在了。
“這些頭本身也可以直接作為廣播器用,還是功能非常高級的廣播器,可以在一定范圍內定點傳播。”八頭德忽然笑了一聲,圈起拳頭,沖虎口無聲地說了一句什么——在至少五六間沿街屋子之外,頓時遙遙響起了八頭德隱約的聲音:“老丁,晚上的任務多了一個人,你做好準備。”
若是閉上眼睛,聽起來簡直就像是八頭德本人站在幾十米遠的地方說話似的。
“晚上的任務?”林三酒傾過身子,問道。
這應該就是八頭德雇她的目的了——聽起來好像從打架變成了打群架。
八頭德的笑容慢慢落下去,一抬手,那只銀白圓球就不動了,顏色也黯淡下來,似乎是被“關”上了。
“我希望你能留下幾天,參加我們的巡邏隊。今晚十二點鐘,你、我,以及另外三十個我們組織起來的進化者,會分區域在繁甲城守夜。”他不知從什么容納道具里掏出一張筆畫的簡略地圖,鋪在石桌上。那地圖開開合合的折痕很深了,林三酒顯然不是第一個看見它的人。
繁甲城被簡化成了一塊不規則的形狀,被分為十一個區塊,八頭德點了點第五區,示意這是林三酒將會巡邏的區域。紙上還另外寫著兩個名字,他本人也在內,都是第五區的巡邏隊成員。
“為了防什么人?”老實說,只要能讓八頭德幫她找禮包,防核彈她都可以。
八頭德的回答卻是她沒料到的。
“…我不知道。”這個寬寬壯壯的男人,低聲回答道。頓了一會兒,他說:“我猜是墮落種吧。”
“你猜?”
八頭德往竹簾外掃了一眼,周圍的影子仍舊流淌如常。“最近這個月,繁甲城有不少人都失蹤了。他們往往前一天還在,和鄰居商量要做運菜的買賣,和戀人吵架,報名要加入貴和…第二天就不見了。”
林三酒皺起了眉頭。
“對于突然消失的進化者,這很好解釋,不是傳送就是大洪水,我們對后者也都快習慣了。”八頭德不愧是主播,消息很靈通,“但是突然消失的普通人怎么解釋呢?”
他吐了口氣。“漫步云端里,會對普通人下手的,想來想去也就是墮落種了吧?我們這塊高地是從煙霾層下山頂堆起來的,如果偶爾有幾個墮落種偷偷爬上來狩獵,也很正常。”
“這樣的話,”林三酒立刻意識到了說不通之處,“以前也該出過類似的事件才對。”
八頭德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在布滿胡茬的下巴上,沙沙響地撓了幾下,也很苦惱:“或許是墮落種學聰明了?以前它們不分目標,四處攻擊,第一時間就會引發警報,被進化者干掉。現在它們可能學會了趁夜偷偷溜上來,抓走一個是一個。”
“有人聽過示警,或者求救的叫聲么?”林三酒揚起一邊眉毛問道。“有掙扎痕跡,和墮落種身上的遺留物嗎?”
“…都沒有。”
林三酒看了他一眼,他就泄了氣:“所以…巡邏的目標之一,也是要確認到底怎么回事。”
只要八頭德能幫她找禮包,她無所謂目標到底是什么——她如今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為了找到回禮包身邊的路而已;至于這個陌生城區中陌生人身上發生的事,遺憾或許是有的,倒還談不上有多憂慮關切。
和她抱著同樣態度的,還有不少被八頭德雇來、給錢辦事的進化者——比如和她同隊的進化者種青,一個瘦瘦的、及肩發隨意扎在腦后的年輕男人。
深夜的繁甲城,隨著那些支撐它白日運轉的人們一起閉上了眼睛,就像是熟睡時軟軟沉入床單的肌體,在昏暗中微微一起一伏。
林三酒走在回蕩著平穩呼吸聲的窄道間,為八頭德和種青殿后。
從不知哪里的城墻后,傳來了旖旎搖擺的音樂聲;窗間一陣陣曖昧變換的光色里,敲擊著不知是誰的舞步;偶爾從頭上開闊的一片夜空里,少年少女壓低了笑聲,踩著滑板一躍而過——就像是繁甲城恍惚做的夢。
天窗落下的夜色淺淡,好像也被人身上的熱氣給捂軟乎了;在這么安靜平和的夜里,很難想象會有任何危險。
他們從一處窗戶旁往外看了幾眼,外頭不知多少層黑漆漆的城墻,沿山坡漫延鋪展出去,一時甚至看不出來繁甲城邊緣在哪。
繁甲城人每夜都可以睡在這么多同伴之間,一定很安心吧?即使有人失蹤了,也感覺不到氣氛收緊。
巡邏了快兩個小時,不管是林三酒的直覺還是意識力,都沒有捕捉到任何異樣。走的時間長了,連八頭德都漸漸放松了警惕——確實什么事也沒有,有時還能遇見深夜不睡的人,輕聲和他們打招呼。
“還在巡邏嗎?”
一個女人倚在窗口抽著煙,煙霧吞吐中,讓林三酒一時看不清她到底是個進化者還是普通人。“你比貴和可操心多了,貴和除了收稅,都不管事。”
八頭德客氣了兩句。
“我不知道你想要證明什么。”她碾掉了煙頭,丟向了窗外。是個進化者。“我們天天住在這里的人,不也什么都沒發現嗎?要我看,大概那個流言是真的。你花錢雇人、夜夜巡邏,是因為不愿意承認么?”
八頭德不想多說的樣子,僵著一張臉走了過去;等種青走到她身前時,卻停腳問道:“什么流言?”
那女人輕輕一笑,余煙和淺紋從眼角一起散開了。她看了種青幾眼,顯然不愿意多說,只低聲對他笑道:“我就喜歡你這種類型的,瘦瘦矮矮的年輕男孩。你別死了啊,不然多遺憾。”
種青搖了搖頭。前方八頭德也停下腳、轉過身,似乎要催促他們兩個繼續往前走的樣子;種青回頭看了一眼林三酒,問道:“你也察覺不對了吧?”
林三酒沒說話。
她要找到禮包和余淵,所以為此冒任何險都是值得的。
“你懷疑的目標,果然根本不是墮落種,”種青對著八頭德,低聲說道:“如果你擔心的是墮落種,那我們在繁甲城深處巡邏有什么用呢,與它們能爬上來的外沿也離得太遠了。我在繁甲城住了幾天,確實聽過一些流言…”
八頭德的面色忽然沉了下來,窗邊的女人慢慢地直起了腰;誰都能感覺到,他們因為警惕而繃緊了身體——在那一刻,“陷阱”二字驀然從林三酒腦海中劃了過去。
她是在一個瞬間之后意識到的:他們二人此時的目光,正緊緊地盯在自己與種青身后的什么東西上。